閔孝陵到了樓下沒有立即開車走,右手支在車窗上,他先抽了支煙。煙頭燃儘,他劃開手機屏幕,給崔韶陽發了個信息:你眼神有問題,一點都不像。
崔韶陽被他忽如其來的信息弄得莫名其妙,連發了一長串問號。閔孝陵並未再理會,收起手機,驅車回家。
夜晚的路燈泛著黃光,有一種靜謐而又溫柔的美。白天的喧囂褪去,城市似乎隻在晚上才真正顯露自己的麵目,安靜且包容。閔孝陵開車穿過過江隧道的時候,想到夜晚就像母親。
閔嘉炎昨天分彆給閔孝陵和閔孝珍都打了電話,難得擺出家長的姿態,要求兩人都回家吃飯。儘管閔孝珍看似處處和二叔作對,但還是和閔孝陵一起回了家。
閔嘉炎親自下廚做了幾個菜。看到係著圍裙端著菜從廚房出來的閔嘉炎,閔孝珍瞪大了眼。
閔嘉炎笑著說道:“好久沒做了,也不知道味道怎麼樣,珍珍先替大家嘗嘗看。”說完,閔嘉炎把自己做的膏蟹炒年糕放到閔孝珍麵前。閔孝珍拿起筷子猶豫著該從哪裡下手,閔母見狀說道:“膏蟹炒年糕當然先吃年糕。”
閔孝珍從善如流,夾了一塊年糕入嘴,味道竟是不錯,“好吃。”
氣氛由此變得輕鬆了起來,閔嘉炎招呼薛姨媽給大家都倒上了香檳。
席間,閔嘉炎說了很多做菜的訣竅,又談起他年輕的時候喜歡自己給自己做吃的,對於很多人討厭的洗碗,他卻樂在其中,用他的話說,水衝刷乾淨碗筷的那一刻,他最能體會到“上善若水”。
閔孝陵恍惚看到了記憶中侃侃而談的二叔。
閔老爺子也麵露感慨,這個被他罵了好多年的兒子,似乎一夜之間又回到了原來的樣子。
談笑之間,閔嘉炎卻忽然站了起來,手裡握著一杯酒,對著閔母道:“大嫂,這些年來,我一直想和你說一聲對不起,可又一直沒說。近來發生了很多事,我想有些事總是自以為是不說才是最大的錯誤。”
氣氛又轉瞬凝重起來,閔孝珍原本麵帶笑意,此刻隻是警惕地盯著二叔。閔孝陵放下了原本握著的筷子。
閔嘉炎繼續道:“當年是因為我的原因,大哥才發生了車禍,我知道抱歉彌補不了什麼,但我欠你一聲抱歉。我知道大家都因為這件事怨我,但離開的是我敬愛的兄長,我比誰都後悔和難過。”說完,仰頭喝完了手裡的這酒,又補充道:“大嫂,你可以選擇不原諒我。”
閔孝珍剛要開口,被閔母攔住,閔母也站起來,手裡拿上自己的酒杯,說道:“二叔,如果我說我不怨你,就太違背我本心了,我甚至想過為什麼明明開車的是你,而死的是嘉惜,但人生死有命。這些年我雖不能說原諒你,可也希望你能過正常的生活,是你幫我們照顧了孝陵。”說完,閔母淺嘗了一口酒杯裡的酒。
閔母坐下後,大家沉默了一會兒,薛姨媽招呼大家多吃菜。閔孝陵知道,對母親而言,要求她“原諒”二叔,這個要求太過苛刻。
閔母看了看眼眶泛紅的閔孝珍,又看了看握拳抿嘴的閔孝陵,最後視線停在閔孝陵身上,“孝陵,二叔照顧你長大,我知道你對二叔有感情,這些年我知道你很難過。但我想,你應該和二叔好好相處,也不枉他一直視你為半個兒子。”
“媽媽!”
“珍珍,我知道你很愛你的爸爸,但是爸爸已經走了,怨恨不能讓你更快樂,不是嗎?不要跟孝陵爭,我們愛你多過於孝陵,這個你是知道的。最近發生了很多事,我想了很多,我總想著如果你爸爸還在,他會做什麼,我想他會選擇尊重,而我一直視他為我的向導。”
閔孝珍帶著哭腔說道:“你們愛我多過於孝陵,可是最愛我的爸爸好幾年前就沒有了。”
閔母眼神溫柔地看著閔孝珍,柔聲道:“珍珍,爸爸也不希望你總是因為這個不開心,是不是?”
閔孝珍泣不成聲,閔孝陵第一次見閔孝珍這麼哭,即使是在父親的葬禮上,閔孝珍也一直倔強地忍著眼淚。
閔老爺子輕輕用拐杖敲了敲地板,又掩嘴咳嗽了聲,歎息道:“嘉炎的錯是沒法彌補的。”
閔母聞言,對閔老爺子說道:“爸爸,我並沒有說我原諒了二叔。就像二叔說的,原諒不原諒是我的權力,我保留我這部分權力。但我也不希望孝陵和珍珍的生活總是圍繞著這件事,小孩不應該被大人束縛,這也是以前嘉惜一直跟我說的。”
閔嘉炎說道:“大嫂說的沒錯,有些事不是說過去了就可以過去了。每個人都有選擇的權力,無論孝陵和珍珍恨我還是怨我,我想我都理解。”
閔母沒有接他的話,摟著哭泣的閔孝珍,對閔孝陵說:“孝陵,這些天我常夢見你爸爸,你長得像他。”
閔孝陵張口,聲音略帶沙啞,“媽,謝謝你。”
閔母搖搖頭,“你呀,總是跟我們很客氣。”
桌上的菜浪費了一大半,薛姨媽把剩菜一一移到了廚房。
一家人從餐廳轉到了客廳,閔孝陵給每個人都倒了杯茶,閔孝珍整個人趴在閔母懷裡,她難得顯得如此羸弱。
閔嘉炎苦笑道:“是我不好,每次我回來都沒有好事。”
閔老爺子倒不這麼認為,“這樣總比一直以來躲躲藏藏好。我也有私心,嘉惜已經走了,嘉炎是我唯一的孩子。”
閔母說道:“珍珍和孝陵也都是閔家的孩子。”
閔老爺子深深歎了口氣,“我知道我最對不起你。”
閔母聽後想要笑一笑,但發現嘴角沉得無法往上,坐在旁邊的閔孝陵注意到她的表情,握了握她的手。閔母有些意外,在她看來,閔孝陵總是客氣,也總是疏離。她和閔嘉炎有年去日本回來,給姐弟兩個都買了玩具,閔孝珍看到有新玩具開心地跳起來擁抱父母,而閔孝陵隻是看著玩具,直到閔母把玩具遞到他麵前,他卻是搖搖頭,說自己不想要。閔母有些憂傷地看了閔嘉炎一眼,閔嘉炎放開閔孝珍,走過來問閔孝陵,“孝陵喜歡什麼,爸爸給你買。”閔孝陵隻是搖頭。
閔孝陵似是給了閔母一些力氣,閔母嘴角終於上揚,“最近我有了個想法,想聽聽爸爸和二叔的意見。我想搬出去自己住,珍珍可以選擇和我一起住,也可以留在這裡住。”
閔孝珍從閔母的懷裡抬起頭來,“媽?”
閔母很堅定,“你們都長大了。”
一晚幾乎沒有說過話的閔孝陵說道:“我想,爺爺可以和二叔一起住到我現在住的彆墅,媽,你還是和我姐住在這裡,我可以回二叔現在的地方住。”
閔孝陵的說話聲並不大,說起來他也很少在家裡大聲說話。大多數時候,閔孝珍吵吵鬨鬨,而他隻是在旁邊看著,偶爾笑笑,或者說兩句俏皮話。閔家的人心裡也多少明白,孝陵有時候像是一個“局外人”,觀察著這個家,但不可否認的是,他也承擔著這個家的責任。
閔孝陵這麼提議,閔老爺子率先表示同意,閔嘉炎也立即跟上說:“我支持孝陵的說法。”
憂傷了一整晚的閔孝珍還在整理剛發生的一切,“那孝陵為什麼不回來跟我們一起住,而要搬去二叔現在住的地方?”
閔孝陵看了一眼閔母,說道:“我住哪裡都可以,我聽媽的。”
閔母見他此番說的誠懇,心受觸動,頓覺眼眶發熱,壓低了聲音回道:“孝陵回來和我們一起住吧。”
事情就這麼定下來了,閔嘉炎和閔孝陵昨晚都被留下來住了一晚。閔孝珍收拾好情緒上樓,閔孝陵本想叫住她,又改了主意。
臨睡前,有人敲閔孝陵的房門,是閔母來找閔孝陵。
閔母和閔孝陵並排在閔孝陵房間的沙發上坐下,閔母感慨道:“你的房間收拾得比珍珍整潔多了。”
“我姐東西多。”
“也是,光是衣服和包一個衣帽間都不夠放的。”
閔孝陵想他幾乎很少看到閔孝珍一周有某兩天會穿同樣的衣服。
閔母又站起來把閔孝陵房間的窗簾拉開,開門走到陽台上,閔孝陵跟著出去,閔母俯身查看陽台上植物的枝葉,“這些花花草草我養的沒有薛姨媽養的好。”
閔孝陵這才發現陽台種了好幾盆繡球,紅的,蘭的,粉的,垂下來的花枝看著有些萎靡。閔孝珍喜歡繡球,這點像閔母。
閔母鬆開手裡的花,回過身跟閔孝陵說:“孝陵,今天很謝謝你。”
“媽,你總覺得我客氣,那怎麼你也跟我客氣起來。”
“孝陵,是我們做得不夠好。是我們......”
“媽,下一句你是不是要跟我說,是你們虧欠了我?”閔孝陵打算閔母的話,“你知道嗎,在我小時候,我特彆不想聽到的一句話就是你們覺得虧欠我。你們覺得虧欠我,所以你們永遠對我小心翼翼,永遠用討好我的模樣對我,而我隻是希望被你們正常對待。”
市區裡的彆墅區被綠樹層層掩映,樹木密度高得站在陽台上都看不到對麵樓房的燈火。樓下隱約傳來石子掉落在地的聲響,閔孝陵的聲音如夜色般清涼:“你們這樣,總讓我覺得我是個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