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孝陵晚上回家吃飯的次數多了起來,而相對地,閔孝珍幾乎在閔家的晚餐桌上消失了。
這天閔孝陵到家晚,閔母特意給他煮了晚麵,“飯菜都冷了,吃點熱的。”
閔孝陵吃完,又進了閔老爺子的書房。
閔老爺子在書桌後麵唉聲歎氣了一番,“孝陵,是我沒有教好他。常言道,子不孝父之過,事情弄到今天,也有我的問題。”
閔孝陵聞言沒有說話。
閔老爺子拄著拐杖搖頭,他已是滿頭銀發,最近又發生了這麼多事,眼尾攏拉,眼神暗淡,仿佛一下子進入了真正的蒼老。
“爺爺,應該沒什麼事了。之後二叔也不會和她複婚,你不必煩惱。”
閔老爺子“哎”了聲道:“年輕人總是不知輕重,做這種事,也不想想父母的心情。”
閔孝陵沉吟了下,說道:“她本來也沒有父母。以前我也沒有注意,現在仔細想想,這些年,我們不知道她還有沒有其他家人,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有朋友。”
閔老爺子經他這麼一提,有些慚愧,似乎早已忘了徐敏無父無母的事實,或許是為了掩飾自己的神情,轉而回憶道:“那時候他們匆匆領證,後來也沒辦婚禮,婚後又沒和我們住一起。這麼說起來,我們對她的生活一無所知。”
“其實,我們也沒有把她當作家人,隻是把她當作二叔的負擔。”閔孝陵總結道。
閔老爺子聽了這番話沉默了一陣,爾後說道:“希望她以後好好的吧,她學校的事你也幫忙安排下。”
閔孝陵頷首,“許叔已經幫忙辦了。”
閔老爺子揮揮手,閔孝陵離開了書房。
閔孝陵先回了自己房間,很久沒有人居住的屋子冷冷靜靜。閔孝陵沒有開燈,點了支煙,然後開始看手機裡的信息,還是沒有張楸的回複。這幾天他每天都會和張楸說幾句話,但張楸並不怎麼回信息。昨天忙,發信息已是後半夜了,今天早上收到她信息說“保重身體,孝陵”。
煙頭在黑暗中忽明忽暗,閔孝陵的臉隱藏在黑暗中,如果對麵坐著人,或許會覺得火星偶爾點亮的閔孝陵的眼神,有些淩厲。
閔孝陵隻抽了一根煙,他戒不了這個習慣,但也不沉湎於這個習慣。走下樓,客廳裡空蕩蕩,閔母並未在客廳裡。
閔孝陵又走上三樓,閔母和閔孝珍都住在三樓。三樓閔母的房間亮著燈,燈光從留著一條門縫的房門中透過來,形成一個矩形的圖案。閔孝陵敲了敲門,推門而入。
“媽,我走了。”閔孝陵是來道彆的。
沒想到閔母竟坐在床邊流著淚,手裡拿著一個相框,相框裡是一家四口的照片。這張照片是小時候過年時節在家門口拍的,閔孝珍紮著雙馬尾,穿著紅色的毛呢外套,咧著嘴笑,她正在換牙,門牙有一顆是缺失的。閔孝珍旁邊的閔孝陵年紀小小,抿著嘴,一臉不太情願被拍照的模樣。閔父閔母站在兩個孩子的身後,閔母彎著腰在和閔孝陵說話,似是在哄他拍照,閔父一首搭在妻子的肩膀上,笑得意氣風發。
閔母有些不好意思地擦了擦自己的眼淚,“孝陵,我沒什麼,隻是有些想你爸爸。晚了,你回去開車小心些。”
在閔孝陵的心中,母親總是端正得體,對他和煦,對閔孝珍有時嚴格,但更多的是寵愛。他知道母親對他有歉意,就如小時候他偶然聽到母親在哄閔孝珍的時候,開玩笑似地說:“弟弟不跟我們一起生活,他和我本來就不親近,我再凶弟弟,他對我這個媽媽怕是要更生疏咯。”
“媽,我姐這幾天回家嗎?”已接近十點,依然不見閔孝珍的蹤影。
“你不要多想,給她點時間,她會想明白的。”
閔孝陵遲疑了下,也未再多說什麼,下了樓。
就在這時,閔孝珍開門回來了。她穿著一身職業套裝,手裡領著棕色的皮包,見到閔孝陵,撇了他一眼,脫下高跟鞋,自顧自往裡走。
閔孝陵說道:“姐,你就這麼打算一直不跟我說話嗎?”
閔孝珍聞言,好整以暇道:“我記得不久前,我跟某人也說過同樣的話,那時候我得到的回複是什麼呢。哦,是讓我出去。所以現在要我請你出去嗎?”
閔孝陵笑笑,“如果命令我出去讓你好過的話,你可以多命令幾次。”
閔孝珍聳肩,“本小姐今天我沒有興致。”
“等你消氣了,我們再聊聊。”閔孝陵補充道。
閔孝珍若有所思地看了閔孝陵一眼,下了逐客令:“慢走,不送。”說完,她自顧自上樓去了。
閔孝陵望著閔孝珍上樓的身影發了一會兒呆,驅車離開。
翌日,閔孝陵加班至八點,先是擰了擰眉頭,打開王姐給他買的晚飯,又看了看自己一直沒有亮起來的手機屏幕,決定今天先下班。
閔孝陵開車到了張楸家樓下,些許猶豫後,他給張楸發了信息。在等了二三十分鐘後,樓梯口才出現了張楸。閔孝陵下車,神態自若地和張楸打了招呼。
張楸穿著黑色無袖及膝連衣裙和紅色蝴蝶結平底皮鞋,連衣裙外是深藍條紋的開衫,耳朵上還帶著珍珠耳釘,她應該也是剛回家不久。閔孝陵不由自主問道:“最近有買新的裙子嗎?”
張楸皺眉,“你不是餓了嗎?”
閔孝陵想起剛剛發的信息,問道:“你吃飯了嗎?如果你也剛回來還沒吃飯,我們一起吃一次麥當勞怎麼樣?”
清江附近開了很多西餐廳和酒吧,唯獨找不到麥當勞,最後退而求其次,閔孝陵找了一家賣漢堡和薯條的店。閔孝陵點的漢堡是三層的,剛上桌,閔孝陵就上手開始吃了起來。這有些出乎張楸的意料,按照以往,閔孝陵吃漢堡都應該會使用刀叉。
半個漢堡下肚,閔孝陵見對麵的張楸隻勉強吃了幾根薯條,“你不餓嗎?”
“我剛在家吃完了飯下來的。”張楸如實以告。
閔孝陵笑了笑,“那我很榮幸。”
“孝陵,你是不是很享受這種感覺,讓你有一種掌控欲。”
“楸,你覺得現在誰才是手裡拿著大怪的人?”
張楸沉默,又吃了幾根薯條。點的是鬆露薯條,但張楸向來欣賞不了鬆露,洛青市大大小小的餐廳中,但凡是加了一些鬆露的東西,價格就因此哄抬起來了。
閔孝陵放下手中吃得還剩兩口的漢堡,換了個話題,“楸,你知道嗎?通常來講,到你大學畢業,你隻學到了15世紀的數學。”
“15世紀的數學?”
“對,隻到15世紀。我曾經有那麼一瞬間有後悔過,為什麼我沒有選擇數學。”
這次第一次閔孝陵跟人述說起自己的一些塵封在歲月中的記憶。
“我上大學的時候,有那麼一刻,我有猶豫過,我是不是應該順應我的本心選數學專業。但是在填報誌願的那天,我果斷沒有填這個專業。因為在我冒出那個想法的時候,我同時想到的是,我在埃菲爾鐵塔上看到的伽羅瓦的名字,他是真正的數學天才,據說,他是16歲才開始學習數學的。和真正的天才相比,普通人考試考得好這個算不上太多的優點。我想我即使在這個專業努力一生,能獲得的最大成就,可能就是在國外某個大學謀一個終身教職。”
“所以你選擇了後來讀的專業?”
“我知道當我放棄數學的時候,其他的專業讀什麼都沒有區彆,家裡人都希望我讀金融,所以我選擇了金融係。”閔孝陵的表情出現了一些惘然,“當很多人覺得你聰明的時候,你其實是很無力的,因為你知道你隻是比普通人可能稍微聰明一些。其實天才和普通人是完全不一樣的,而我隻是恰好比普通人稍微聰明一些罷了。”
張楸的心變得有些柔軟,她能感受到,當他說這些的時候,語氣裡是帶著落寞和遺憾的。
“如果沒有家裡這些事,我或許會留在英國去倫敦找一個金融的工作,和大多數留在倫敦的人一樣拿著起薪兩三萬英鎊一年的薪水,住在倫敦的郊區,每天坐地鐵甚至火車上班。但爸爸出了意外,我畢業就回國了。我姐常說,如果不是因為爸爸的意外,我肯定會過自己想過的生活,而她,不得不跟著爸爸進公司。我不想否認她的委屈,但她不知道,她覺得我想過的生活,和我對我生活的看法,其實相差很大。我並未覺得現在就不如我當時想過的可能的生活。”
說完,閔孝陵似是自嘲一笑,修長的手指握住盛滿檸檬水的杯子,“抱歉,讓你聽一些無聊的往事。”這些原本以為都不再會記起的事,卻如此自然地和張楸談起,這是今天來的路上未料到的。
張楸看著對麵的閔孝陵,他已收起偶爾露出的或落寞或遺憾的表情,嘴角帶笑,就連鳳眼也像是染上了笑意。張楸想到了維瓦爾第《冬》的第二樂章,這是她想極力否認,又不得不麵對的現實,雪後初霽,陽光灑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