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楸回到家看到吳媽媽戴著老花鏡坐在客廳,手裡拿著幾張照片,見張楸進門,招呼她先去洗洗臉,“洗完臉過來,我有事跟你說。”
張楸在洗漱台看到自己通紅的眼眶,用冷水衝刷了幾遍,而後坐到了吳媽媽要她坐的位置。
吳媽媽摘下老花鏡,上下打量了一翻張楸,“小小姐是遇到什麼事了嗎?我想也是,最近小小姐看起來不開心。”
“吳媽媽,你手裡拿的是什麼?”
吳媽媽把手裡的照片遞給張楸,“這是小小姐的媽媽年輕時候的照片。那時候她比現在的小小姐年紀還小呢。”
張楸接過照片,照片上是年輕的母親,看照片的背景應該是在國外拍的。母親在照片中的笑容明媚張揚。張楸從來不知道母親可以這樣笑,印象中,她即使是笑,也是克製的,隻會嘴角微抿。
“小小姐的媽媽從小就喜歡拍照,我留下的就隻有這幾張,那年匆匆離家的時候留下的。”
“為什麼要離家呢?”張楸從未聽過母親以前的故事。
“家裡出了事,忽然間所有的朋友都不往來了。到最後,說是房子也要交出去,我們一人拖了一個箱子離開了那個家。”
張楸放下照片,“吳媽媽,媽媽為什麼要和爸爸結婚呢?後來又為什麼要離婚呢?”
吳媽媽拿眼鏡布擦了擦老花眼鏡,重新戴上,“小小姐今天出門前問了我這個問題。我以前總想著小小姐還是個小孩子。”
“我已經長大了。”張楸喃喃道。
“是啊。”吳媽媽感慨道,“我剛剛還在想,小小姐今年已經比小小姐媽媽離開家的年紀還要大了呢,時間真快。”
“我們出來後,隻能租房子住,我白天出去打工,晚上回家照顧小小姐的媽媽。小小姐的媽媽在出租屋哭了一個月才算勉強振作起來。她跟我說要出去找份工作,很快也找到了一份工作。有天下班回來,她發了好大的脾氣,問她什麼也不說。又過了幾個月,她說這份工作她不要做了,錢賺得少,她找到了一個賺錢更多的工作。我是個老太婆了,見識也少,但想到可以有賺錢更多的工作,也總歸是一件好事。”
“這樣換了工作後的幾個月,到了冬至,我煮了紅豆糯米飯等她回來吃,左等又等就是不見她回來。我心裡有些著急,就跑下樓去等。在樓下,我看到她在哭,旁邊有人在跟她說著什麼,這個跟她說話的人就是小小姐的爸爸。”
“我不是第一次見小小姐的爸爸,以前他來過一次小小姐媽媽的家,說是小小姐外公的下屬。自從你外公外婆出事,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小小姐外公的下屬跟我們接觸。我就這麼站著看了他們一會兒,忽然就聽到小小姐的媽媽問:‘我們可以結婚嗎?’,我嚇了一跳,但事情就這麼定了下來。”
“我問過她,怎麼突然就決定要結婚,是不是該慎重地再考慮下。她告訴我現在看到以前的朋友,沒有人再理她,哪怕是以前在你外公麵前低聲下氣的人見了她,也視若不見。就隻有小小姐的爸爸,對她依然如舊,她也找不到更好的機會了。”
張楸靜靜地聽著,吳媽媽講到這裡停了停,起身給兩個人各自倒了一杯水。
“吳媽媽,你覺得媽媽結婚快樂嗎?”
吳媽媽喝了半杯水,歎息道:“我照顧了她一輩子,我了解她,她總想著以前的事覺得不甘心。我跟她說,人總有命運一說,要惜福,她嫌我老太婆囉嗦。後來,她不聽我勸,就這樣拋下你們離開。是她對不起你們。”
張楸放下手中的杯子,“吳媽媽,我想一個人呆一會兒。”
張楸進了自己房間,肆意大哭起來,也無暇顧及門外的吳媽媽是否能聽到。
小時候的張楸和張忻無數次希望得到母親的關注和滿意,但都落空,就算是有過無數次的猜想,但終究也不會願意懷疑母親是否真的喜愛自己的女兒。此刻,張楸不得不認為,母親不愛父親,也不喜愛和不愛的人生下的孩子。
像是拚積木一般拚湊出來的故事,也是張楸一直想尋找的故事。母親為什麼沒留下任何話就離開了,爸爸工作出了意外再也回不來家,再後來,姐姐也走了。一時間,整個家隻剩下自己和吳媽媽,沒有人告訴自己這些都是因為什麼。據爸爸單位的人說,爸爸最後留下的話是“想再看看忻忻和楸楸,告訴她們要開心。“為了遵循爸爸的願望,張楸一直認真努力地生活著,並期望有一天自己所有的困惑和疑問可以解開。現在謎底揭曉了,並非所有的猜謎遊戲都是驚喜。
第二天張楸頂著腫得如核桃般的眼睛進了公司,同事驚呼道:“你的休假是經曆了什麼?”
張楸提起精神回道:“出去玩得有點累,有些水腫。”
工作如往常一樣忙碌地繼續著,張楸漸漸養成了一些習慣,上班出地鐵和下班出大樓前,都會張望片刻,看看路上是否會遇到閔孝陵或閔孝珍的車,心裡說不上是期待,也說不上是害怕,但本能覺得應該要避讓一下。中午吃飯,儘量在公司大樓裡解決,要麼叫外賣。
人和人之間的關係和相遇是很奇特的事,即使相隔不過一條街,若是不見,確實也可以做到完全見不到麵。
十一月底,公司去北方一個著名的旅遊沿海城市開年會。年會第三天,張楸沒有選擇公司安排的旅行路線,自行去了城市裡著名的棧道散步,不期,竟在這裡遇到了徐曉達。
“楸楸,你怎麼來到了這裡,是出差嗎?”徐曉達來此處出差,坐在出租車上往外張望的時候看到了張楸。
“公司年會,也算是出差吧。”
兩人在棧道上找了個地方坐下來,徐曉達踟躕了好一會兒,說:“我很久沒見到你了,也很久沒在公司看到你了。”
張楸笑了笑,說:“嗯,應該以後都看不到我了。”
徐曉達點了點頭,也不再多問。
張楸指了指棧道外海麵上的海鷗說:“說起來,我都不知道這裡冬天有這麼多海鷗。”
徐曉達的目光隨著海鷗逡巡了幾圈海麵,“我想起張忻以前說不喜歡看到海鷗。”
“是嗎?幸好洛青市沒有海鷗。”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徐曉達說:“楸楸,我這次出差前見到了張忻。她看起來和以前一樣又不一樣。”年少時的愛戀的人,多年後再次重逢,徐曉達很難用準確的詞來形容此次相遇。
“曉達。”張楸的目光依然在成群的海鷗上,似是沒有聽到徐曉達說的話,“來到了這裡,離洛青市很遠,我才想明白,我需要繼續往前走。”
徐曉達失笑,“那你想好了你應該怎麼往前走了嗎?”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走,但我想明白了下一步我應該做什麼。”
徐曉達側頭看了一眼張楸,張楸的側臉神情很放鬆,嘴角依稀可以看到笑容。
年會結束後,張楸遞交了私人原因的離職申請,經理挽留了幾次,張楸態度很堅決:“公司的工作氛圍我很喜歡,但因為我個人原因,我不得不選擇離職,希望經理理解。”經理見挽留不住,也就同意了張楸的離職申請,交接期是一個月。
離職的最後一天是元旦假期後第一天上班,天氣出奇晴朗。張楸請部門的每一位同事喝奶茶,大家寒暄了幾句,相互祝願有緣再見。下午三點張楸交了電腦,離開公司大樓。
走了一段路,張楸回頭張望了一眼這條已經走熟悉的路,以及街道旁邊熟悉的商店。抬起頭,冬日耀眼又溫暖的陽光灑進雙眼,張楸不自覺閉上了眼,她想起有個人的眼睛在太陽下會像貓眼一樣眯起來。
在和閔孝陵在一起的時候,張楸說過美好的時刻像是噴泉,最美的隻有幾分鐘,然後突然間就停止了。現在,這個噴泉停止了,而且即將成為一個廢棄的噴泉。
走到郵筒處,張楸投遞了昨晚寫好的信,接下來,她要去看下爸爸,和爸爸說上一會兒話。
孝陵,
見信安好!
我不確定這封信你是否一定會看到,我也想過很多次,想我寫這封信是否有必要,最終,我還是決定寫信給你,希望給我們的故事一個句號。
過去的種種,無法挽回,我感到很抱歉。或許你覺得我沒有立場來說這句抱歉,但我還是很想跟你說一句抱歉。
仔細想起來,我依然覺得我是個幸運多過不幸的人。母親雖然對我們嚴苛,但父親一直很愛護我們,他真的是非常好的父親,可惜我擁有父親的時間並不夠長。我從小就感受到的籠罩在我們家的麵紗,母親為什麼總是不滿意的原因,如今我也已經知道。不算是個好的故事,但這就是事實,我也必須去麵對並接受這個事實。
和你的一場相識,是我最愉快的經曆,對於過往的幾個月,除了充滿對相遇的感激,我彆無他想。分開的這幾個月,我又看了一遍《白癡》,這是我最喜歡的故事。阿格拉雅去找納斯塔霞,她想說公爵選她是因為公爵愛她,並不是因為納斯塔霞希望公爵和她結婚,她有她的驕傲,她怎麼願意接受彆人施舍給她的愛情。最精彩的就是納斯塔霞之後和她搶人這段,無論看多少遍都覺得好。我想,我就是阿格拉雅,而命運就是納斯塔霞,我本以為這是屬於我的禮物,但其實在命運麵前不堪一擊。
願你過後偶然想起我的時候,心裡浮起的喜悅多過感傷和無奈。
以上,
張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