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溪不作聲地看著他,透過那張在夢裡描摹過千百次的臉,仿佛在看一個陌生人。
她好像,真的,從來不曾真正看清過陸際遠。
不管是當時的突然分手,又或是現在的忽然重逢。
陸際遠說來便來,說要她全部的愛就要,得到了又不珍惜,丟棄時一樣一句話都不說。
他像風一樣自由,又像風一樣卷走了她所有的依賴。
——一個閃電般的念頭在洛溪的腦海中如銀蛇飛舞似的一瞥,幾秒後她的心裡響起了持續不斷的、足以震碎心肺的炸雷聲。
她忽然想,我真的了解陸際遠嗎?
在一起的四年裡,我們真的有全心全意地彼此相愛嗎?
還是就如同飛機上那部電影的結局……最後不過是一廂情願的“我放你走”,另一個人隻會在撫過床單的褶皺後照樣過他的生活。
一切都沒有改變,照常運行,他們的感情隻是樂譜中最不值一提的休止符罷了。
跨過它,整首歌依然可以繼續。
洛溪問完後,陸際遠沒有回答。
不是不說,而是不知道怎麼說,從何說起,要說什麼,又該不該說。
所謂“陳芝麻爛穀子”,陳的是陸際遠不願回憶的過往,爛的是他太陽一般燦爛的人生裡某天被突然挖出的膿瘡。
在喜歡的人麵前,就是乞丐也會先擦乾淨自己的雙手。
何況他是陸際遠。
那個草稿都沒打,僅憑一股熱血就跑去找洛溪表白的、驕傲如斯的陸際遠。
“你還是不願意告訴我。”洛溪平靜地陳述道。
“洛溪,那些事不重要,”陸際遠答,“至少我覺得對於我們接下來要走的路不重要,這四年裡發生過的任何事情都沒有改變我愛你這個事實。”
陸際遠在強調他的愛。
強調他沒有改變。
隻是他越強調,洛溪的直覺越強烈:這四年裡確實發生過一些了不得的事情。
也許就是當年陸際遠一走了之的原因。
“你真的愛我嗎陸際遠?”洛溪笑了,笑她看不清陸際遠的真心,也笑陸際遠看不清自己的真心。
“洛溪……”
陸際遠開口,但被打斷。
“這次謝謝你了,”女生直起身,堆疊的裙擺像雨裡被吹落的花瓣垂到地麵,“接下來幾期還要辛苦你一起演戲,也先一並謝過。”
客氣周到,彬彬有禮。
這是洛溪不想再和他計較了。
陸際遠顧不上遮掩尚未消下去的欲望,爬起身衝過去拉住了她。
“洛溪。”
女生的手臂在他的手心,細膩柔軟,一掌便能握滿。
陸際遠的心裡便像池塘蓄滿了水,刹那間竟有些衝動要把一切都和盤托出。
他下定決心地張開了嘴,卻在躊躇半晌後到底什麼也沒說。
“陸醫師還有什麼要補充的嗎?”洛溪的視線緩慢向下,“還是說要我進行一些實質性的補償?”
聽到她這樣說陸際遠像被燙到般,放開了手。
隨後,眼睜睜看著洛溪離開。
自己不是來解決問題的嗎?
為什麼問題越解越亂?
他不甘心地捏了捏鼻梁。
曾幾何時的一次吵架,陸際遠帶著一屋子的禮物去哄人,從洛溪出生的第一年開始,為她補齊了未遇見自己的時光裡每一年的初見日,不是生日,是彼此相遇的第一天——0819,陸際遠本意,是要早一點、再早一點遇見她。
女生感動之餘,卻先拿了最小的那個禮物。
一張薄薄的寶麗來相紙。
上麵是軍訓合照。
陸際遠在原版上照下,隻有兩個人的合照。
也是一切緣分契機的開始。
那天洛溪對他說:“陸際遠,過去的事都不重要,我隻想要和你有當下和未來。”
她也說:“下次如果我和你生氣,你一定要找準時機來哄我。”
陸際遠問:“什麼時機?”
“七寸。”洛溪笑得明媚,“記住了,不能早不能晚。”
“早了我還在氣頭上,晚了那氣就沉下去了,沉多了就會難以消除。如果我對待你開始像對待陌生人一樣客氣,你就要拚命亮紅燈了知道嗎?”
陸際遠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
他想,這次的七寸好像掐得太遲了。
洛溪已經亮了紅牌給他。
*
當晚。
事件仍在持續發酵,各方媒體蹭熱度的、看熱鬨的紛紛下場,柏顏派上司作代表,電話關心了下洛溪的狀態,囑咐她安心錄製綜藝即可。
洛溪掛掉電話,原本安得不行的心立時安不下去了。
錄的哪門子綜藝?
我是被姓陸的誆過來談戀愛的!
天殺的陸際遠,演這麼一出戲給她看,竟然還夥同了耳爾耳!
她調出耳爾耳的微信,預備問問他為什麼為虎作倀,想想又氣得把手機扔遠了。
算了,男人都是一路貨色,不問也罷。
洛溪叫過酒保,把杯中檸檬水換成了酒。
老板見她長相氣質都不俗,親自過來調酒。他手法嫻熟,隨意添加酒進去,一舉一動卻又似胸有成竹,不多時,一杯泛著幽蘭光澤的特調遞到了她麵前。
“藍洞?”洛溪的手指在杯子上碰出清響。
“好名字,謝謝你的idea。”老板拿過一邊的記錄板,幾筆勾勒出和桌上酒差不多的輪廓,快速上色後遞給了洛溪。
“請你幫忙寫下名字。”
“它沒有名字嗎?”洛溪驚訝。
“剛剛才有。”
藍洞。
是酒的顏色,也是她此刻的心緒。
洛溪很少喝酒,因為酒精發作的時候,思維會像洞穴一樣,旋轉著把人吸進去。
她不喜歡不受控的感覺。
但此刻卻正需要。
因為沒有一件事在她控製之內。
喝到醉醺醺的時候,她仍然姿態優雅地斜倚在吧台邊,腰際長發逶迤,往上掃過她的動作,卻發現已經要兩隻手捧著手機,才將將能找到自己要找的那個人。
還不小心把發消息點成了音視頻通話。
正在洗澡的陸際遠被嚇到差點嗆死。
他慌忙關掉花灑,整個衛生間都是“叮咚”的滴水聲。
仿若洛溪對他審判的滴漏計時器。
不會吧,這麼快她就知道我是耳爾耳了?
陸際遠用要把手機盯穿的架勢盯著它,然後盯到它自動掛斷。
他鬆了一口氣。
緊接著又來一個語音通話。
他就這麼乾站著,和手機上不斷響起的提示對峙良久,終於在洛溪鍥而不舍打到第四通的時候,他接了。
陸際遠:“……”
“大神,你在哪兒?過來喝酒……!”
二十分鐘後,陸際遠來了。
但在來的路上他也沒閒著——
“渣男!我跟你說,陸際遠就是個渣男……他甩了我還說愛我,騙鬼!我是那麼好糊弄的嗎……他騙了我還騙自己,自欺欺人!你看他那個樣子……保不齊這四年在什麼地方花天酒地,學了一身本事又跑回來和……嗝……我要再信他我就是豬!你還幫他!你也不是個好東西……”
從未花天酒地過的陸際遠頂著滴滴師傅格外有深意的目光,夾起嗓子調低音量說話:“你現在在哪兒啊?我去找你。”
“我在哪兒?我在西湖!……西湖的水我的淚……我要把全天下姓陸的都扔去填湖!”
姓陸的:“……”
在聆聽了半天洛溪對他的控訴後,陸際遠終於問到了地址,恢複正常嗓音和師傅說:“去D.T.酒吧。”
說完他明顯感覺到師傅虎軀一震。
洛溪看不見他的窘迫,語音裡越發囂張:“風裡雨裡D.T.等你,大神你遊到西湖沒?”
直到陸際遠站到了她的身後,女生還在嘀咕。
男人抹了把額角的汗,大晚上能讓他洗澡洗一半跑出來接醉鬼的,怕也隻有眼前這位小祖宗了。
還好這家店治安良好,晚來一會兒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
陸際遠把牛仔外套脫下覆在洛溪肩頭,幫她把通話界麵輕輕按了掛斷。
然後果斷刪除了這條語音通話記錄。
“洛溪,我們回去了。”他俯下身,把女生擋臉的頭發彆至耳後,露出她一雙瀲灩的桃花眼。
洛溪不清醒地看著他,麵帶笑容地嘟囔道:“你來啦。”
然後出乎意料的,打開雙臂撲了上去。
喝醉的人力氣是最大的。
陸際遠趕忙伸手接住,女生的手臂在他頸後交疊,整個人重心放在上半身直往他懷裡倒去。他一邊扶住她的腰,一手撈過滑落的外套往肩頭一甩。
行雲流水一套動作,頃刻間攬住女生的腿彎,將人打橫抱了起來。
電話裡把他罵得狗血噴頭的洛溪這會兒倒格外乖巧,歪頭依偎在他懷裡,哼哼唧唧地叫他快走。
“頭暈了?”
“嗯,陸際遠……你彆搖。”
出了店門,沒走幾步路,洛溪卻鬨著要下來。
陸際遠靜止不動,等她安靜下來。
“彆搖。”
“沒動啊我。”他失笑。
“你沒動我怎麼暈得慌?”
陸際遠:“……”
那是因為你喝多了呀。
陸際遠歎了口氣。
D.T.的位置比較偏,他也不能抱著洛溪在原地待久,已經深夜,要緊的還是先把她送回去。
陸際遠辨認了下方向,準備先打輛車。
“彆動嘛啊啊啊啊……”他一重新開始走洛溪就哼唧,明明陸際遠路走得挺穩,硬是被她給說出了過山車的顛簸感。
“我不動我們怎麼回家?”陸際遠笑了,他還從沒見過喝醉的洛溪,第一次觀察,也是處處新奇。
“我不想回家……我們去……”洛溪眼睛都沒睜,朝天一指,“看月亮!”
“下次帶你看好不好,今天太晚了,你會感冒。”外套裹得雖緊,但架不住她腳踝裸著露在外麵。
夜風涼。
陸際遠記得她感冒剛好。
“又是下一次。”懷裡的人卻不樂意了,“你到底有多少個下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