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小的一片海 感到悲傷的時候就去……(1 / 1)

感到悲傷的時候就去看一看海。

蘇念每個周末的晚自習後,都會習慣性的來到漁港的另一麵。那裡有布滿碎石的沙灘,走起來並不順利,一不小心會崴到腳。

但是從那裡看去,漆黑的天幕下麵是一層一層翻著白色泡沫的大海。

深藍,藏青,直到變成黑色;那更像蘇念心中的海。

他每次來到這裡,心下總是平靜的。學校裡惱人的事情,舅舅家裡的事,被鹹腥的海風一吹,都散了。他好像真的變成了一個自由的人,沒有過去,沒有現在,也不存在未來。

纏繞著海藻的浪頭會打濕小腿,所以他總是很小心。會將校服外套褲子以及書包鞋襪等物放在翹崖的黑石上,穿著舅舅脖領鬆垮的T恤和大褲衩子,不慌不忙緩慢的從崖壁上爬下去。

開頭,腳上總會被利石紮破,後來去的次數多了,腳上的繭子也厚了,除了因為身體重量帶來的少許疼痛感,幾乎沒有什麼。

那是夏天最後的尾巴,十月的晚風都比往日清涼不少,吹乾了少年身上的汗意。

蘇念照舊小心翼翼的往下爬,隻不過爬到一半,就聽到了那讓他為之一顫的低沉磁性嗓音。

他腳下一滑,整個人重重摔落在碎石灘上。

還沒等他爬起來,如暴雨般的拳頭就鋪天的罩下來,蘇念眼睛被打的視線模糊,嘴巴裡有牙齒滾動帶來的血氣。

肚子上,和胸口上掏心窩子的拳頭,更如生活本身一樣,讓他沒有喘息的機會。

今天的疼痛感比起往日來都更加強烈了,可能是因為周圍沒有其他人適時的攔著,劉焰像是殺紅了眼的“野狗”,勢必要將自己打死在這裡。

冷冷的浪頭砸來,蘇念剛剛挺起的身體,又被錘了下去,海水進入他的鼻口,他咳嗽起來。他以為今天自己要死了,但沒想到這頓暴打卻突然結束。

宛如交響樂的驟然停止般,整個海灘又進入了那種詭異的安靜中,浪頭不斷拍打岸邊的礁石,顯得機械而重複。

蘇念一隻耳朵已經聽不見了,他隻能費力的支撐自己坐起來。

劉焰站在他旁邊,掏出打火機,點上煙,白色的煙氣在黑灰色的背景裡有靈性的上升,飄散,像是給他英氣的臉,罩上了一層白紗,隱隱看不清楚。

“死胖子…你…怎麼會出現在這兒?”劉焰明顯也帶著喘息聲,強烈的發泄後是深深的疲憊感,他看起來比以往矮了那麼一點…

蘇念沒有說話,隻是一口吐出了帶牙的血沫子,額角應該是破了,一股溫熱從頭上往下。

“你知道,老子這輩子最他媽討厭什麼人麼?”劉焰穿著校服的小腿被打濕。而蘇念整個人蜷縮的坐著,被冷冷的浪頭包裹住,麵色越發平靜,他不吱聲,一如在學校時被圍攻後的樣子。

劉焰自問自答的笑著:“那種根本不懂反抗的人…我他媽看見一個,打一個!”他說這話的時候,幾乎是要咬碎了牙。

蘇念第一次開口,聲音冷靜的不像話,甚至帶著一絲漠視,因為麵部受傷的緣故,他有些口齒不清的一字一句道:

“你媽死了。”說完還淡淡看了一眼站著的劉焰。

“艸”

然後劉焰就沒有再出聲。

海浪繼續拍打著岸邊,隻是這一次有風。

蘇念知道這件事,前座的沈嫋嫋和林雅八卦的時候,他無意間聽到的。

劉焰他爸出軌小三,小三還衝去療養院和他媽媽扭打,他媽在人走後,吞藥自殺了。

劉焰他媽確實是死了,在昨天。

“你今天沒來學校,所以班裡很安靜。”蘇念含糊不清的輕描淡寫。

隻這一句就讓怒火在劉焰心頭再次翻湧灼燒,少年抬腳就往蘇念身上招呼。

蘇念沒有反抗,喝了一口海水,勉強支撐著自己又坐起來,繼續激怒眼前的少年。

“除了打人,你還會什麼?”他目光平靜的望著大海:“怯懦的膽小鬼才會以這種方式報複…”

“怎麼,你想離開這裡麼?”蘇念依舊眼神平靜,“然後呢?一輩子活在父母的陰影裡?一輩子做個叛逆的孩子?”

劉焰臉上的‘麵具’被蘇念的兩句話狠狠扯了下來,這是他的逆鱗,他一直深陷的泥澤,在對方口中變成了一件再平常不過的小事。

“孬種啊…”蘇念學著劉焰第一次跟他說話的口氣,中間又帶著幾分戲謔。“今天有種就打死我。”他頂著腫脹的麵孔直勾勾看著劉焰。

“不過打死我,你媽仍舊活不過來,你爸也不愛你。”說罷,蘇念哈哈大笑起來。那種笑發自肺腑,不帶一丁點的掩飾,甚至是他從北城到B市最真實的一次了。

劉焰沒吱聲,將煙頭丟在海裡,然後就快步消失在另一個方向了。

蘇念記得那個背影,那個高大健碩的背影,居然在這片小小的石子灘頭上顯得有些渺小,甚至無力。

他後來回憶,當時拳交相加時,滴在臉上的溫熱到底是什麼?

是劉焰的眼淚吧,那是人類身上最小的一片海,飽含著洶湧磅礴的情緒,真的是海…

一層一層的,自淚腺流出,帶著鹹味。是蘇念已經快要遺忘的味道。

他再次哈哈的笑出了聲,笑聲回蕩在整個海灘上,顯得既跳脫,又詭異。那一晚,蘇念在沙灘上坐了很久很久,久到差點就忘了回家。

之後的一個星期,舅舅幫他給學校請了假。一是幫忙家裡生意,二是養養傷,畢竟多處骨折,臉也腫的更像豬頭了。

舅舅沒問他臉上的傷,隻是在淩晨漁港的星點火光中問了一句:“還要繼續上學麼?”

蘇念想了想,也望著遠處的漁船,“我再想想吧”

舅舅說B市是個很小的漁港城市,家裡三代都是做魚販生意的,每日的起早貪黑為的是讓舅媽和妹妹能過的好一點。

他希望妹妹和蘇念一樣讀書好,能考出去,看看這夜半燈火通明,白日黯淡無光魚市以外的世界,看看生活真正的樣子。

“做人要腳踏實地,要不然會被砍哦…”舅舅笑,指指遠遠同樣站在漁港那邊的阿珂叔。

“我這是疲勞開車被撞的,彆聽你舅舅瞎掰扯。”阿珂叔走過來,看到豬頭一樣的蘇念,撓撓頭:“小夥子嘛,好很快的。”

他們沒有再說話,安靜的等待漁船的回港…就這麼默默地,阿珂叔將煙遞給舅舅,舅舅頓了頓,又把煙遞給蘇念。

那是他第一次抽煙。廉價的煙草帶著一股子辛辣味道,跟劉焰一般抽的煙聞起來味道就不一樣。

後來的那一周,蘇念沒去學校,也不用再半夜四點冷水澆身,不用仔細的用硫磺皂將腳趾縫都洗的泛白。

他穿著寬大的舊T恤,淩晨幫舅舅撿魚,偶爾白日幫忙看攤位。還有大部分時間用來睡覺,人生突然變得好輕鬆。

沒有寫不完的作業和試卷,沒有做不完的英語聽力和物理題,時間便空餘出來。

他會時不時去當地的電影院看早場,看場的阿伯是舅舅的老主顧了,看到他假裝沒看見,根本不用買票的,偷偷從員工通道走,坐在電影院最後一排就行。

那段時間的大銀幕上在演什麼,蘇念已經通通不記得。

隻記得早場電影院裡空蕩蕩的座位,和偶爾隔壁的打呼聲。

在黑暗裡,他也半夢半醒,覺得人生應該也像這早場電影一樣吧……演的什麼並不重要,空蕩蕩的,有一天終會人去樓空。

十一月的天,已經略有寒意,舅舅會多加一件外衣,而他依舊是短袖T恤和平布褲子,一雙賴鞋,沒有仔細維護也變得臟臟破破。好在這種膠底球鞋通常隻會磨穿底子,而不會底麵蹦開。

蘇念走的很慢,電影散場已經十點,想到可以回去午覺,心中還有點難得的小確幸。

他很喜歡現在這種校園外的生活,甚至為了浪費時間特意繞了遠路,漫步回家。

經過婁巷派出所的門口,他再一次看到了劉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