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屍和撈起來的胎兒很快就被送去了義莊,那口井也被封了起來,第二日的黎府如同沒發生過任何事一般照常運作。
黎府的主人們不一定用早膳,每個院子都有自己的小廚房,一般早膳都會在小廚房做,姑婆體諒她和秀杉要做早課,特地撥了她最喜歡的早膳師傅給她倆,說是小孩兒就要吃點好的。
雖然說是小廚房,但黎家的早膳比尋常人家的晚膳還要大陣仗一些。大陸南邊早膳多是粉麵或粥水,黎家這邊各種粥粉麵都至少有三種,更勿論是乾蒸燒麥這種點心,分量不大但樣樣精致。
“上山脆肉皖,豬骨湯底煲。”秀杉捧著碗艇仔粥,勺子上剛好勺了一片生魚片,她就這樣直勾勾盯著樂柏,說了這麼一句話。
她吞下一口粥,筷子向桌子上指了下。
“魚翅上湯餃。”
她盯得樂柏背脊發毛,終於樂柏還是忍不住,出手將她的腦袋轉回桌子上,問道:“今天發什麼的癲病?”
“說真的,”秀杉夾起一個湯餃,一把塞進嘴巴裡,大概是燙了,她連連哈氣,聲音含糊繼續說道:“這個比我當年在花船上偷吃的好吃多了,謝謝你啊小柏。”
旁邊伺候的侍女默默為她們見空的茶杯添上茶湯,秀杉下意識兩手指合攏敲了敲桌麵,引來侍女低頭淺笑。
“姐姐,我想喝菊普,有嗎?”秀杉歪頭可憐兮兮問道。
侍女剛給火爐添上烏欖核,聞言不緊不慢回道:“自然是有的,小姐稍等。”說罷就碎步出門取茶了。
“真的,小柏,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真好,”秀杉夾了隻鳳爪到樂柏碗裡,“今早之前我都不知道喝茶可以在家喝。”
“要不將錯就錯,你和小師叔一起回黎家,讓我這個養女也沾沾光吧。”她的表情甚是殷切,有種樂柏點頭的話立馬就回山上收拾鋪蓋在這兒住下的迫切在。
“洗澡有人按摩的感覺也很好。”
“睡熱了還有靚姐姐扇風。”
“還有抬手就……”
“現在在觀裡是很委屈你了是嗎?”樂柏沒好氣地斜了她一眼。
秀杉見樂柏這嫌棄的樣子,樂得笑了出聲:“我是被這富貴迷了眼,可惜小柏你是富貴不能淫,哎呀枉費妾身一門心思為郎家打算~”
後半段用上了茶樓裡學的小曲兒唱腔,還沒唱完就被樂柏用筷子夾住了嘴巴。
“等下我要去一下姑婆那兒,教堂那兒就得你去聯係了。”樂柏不理會她的掙紮,繼續道:“榮禧源那兒你不用去,去趙家就行。”
說回正經事的秀杉還是比較沉穩的,恰巧侍女也拿來了新的茶葉,秀杉邊應下邊伸手要侍女教她也泡茶,發科打諢的惹得侍女終於忍俊不禁,笑了出聲音。
姑婆的院子是整個黎府最大的,據說是黎老爺敬重這個姐姐才特意讓了這個院子給她。她無兒無女,但年輕的時候還是有過幾個入幕之賓,據說也有一些青年才俊曾上門求娶,都被姑婆親手給趕了出去。
事實上,雍和早有律令,適婚女子久久不嫁會由長吏主持婚配,但畢竟瑞城山高皇帝遠,自梳的風氣普遍,不自梳也不嫁的女子更是管不了,黎家又是手段多多的,早年因此事彈劾過黎老爺的官員倒黴的不少,也就沒人再提起怎麼黎家還有個姑婆不嫁人這事兒了。
這會兒姑婆招來樂柏也不是為了什麼大事,她隻是翻找出了小師叔小時候的黑白照片,就算照相機在幾十年前就有。但這麼些年日過去,照片這東西在瑞城還是個稀罕物品,比如樂柏就第一次見這玩意兒。
黑白底的照片,可能是年代久遠而顯得有點模糊不清,據說是小師叔跟著黎家在皇城的時候拍的,畫麵上的小孩大概是因為緊張而板著臉,秀麗精致的小臉蛋跟現在的師叔有七分相似,跟樂柏也有那麼五分相像。
樂柏坐在榻上,姑婆就挨著她坐著,跟前的小桌子上放著一整遝照片,是黎家人這數十年的留影。
已經兩鬢斑白的老人細細撫摸過照片上年輕的一代人,輕聲說:
“我估算著,等過年,你父親和二叔,還有那些外出求學的弟弟們回來之後,咱們家也請個洋人回來,給咱們一家拍個全家福,到時候就像那些洋人一樣掛在門廳,你說是不是挺好的?”
樂柏自然頷首稱是:“很好啊,很有意義。”
她目光掃過一張人數眾多的全家福,裡麵的小師叔比先前的那張年紀更小一點,大概隻有兩三歲的樣子,被一個眉目十分精致的女人抱著,坐在年輕的黎老爺左邊,右邊則坐著姑婆,姑婆的右邊則是坐著兩個年紀更大的男人。樂柏拿起那張照片問道:“這是小師叔的母親?”
姑婆見到這張照片笑容迅速垮了一下,但很快,嘴角又拉了起來,說道:“是啊,可憐我們天賜,早早就沒了娘。”
抱著小師叔的女人神情溫柔,照片上的人都是板著臉或者微笑看向鏡頭,但她卻是低眉斂目看著小師叔,像教堂看到的聖母子圖,樂柏想。
她又指著旁邊的兩個男人問姑婆:“這兩位是?”
“是你大爺爺和三爺爺,”姑婆歎了口氣,神情裡帶上了些愁緒,好像在回憶些什麼,“早些年你爺爺走錯了路,大爺爺為了保住黎家攬下了所有罪責,三爺爺跟我們離了心,現在守在北邊不肯回來,算是跟我們分了家了。”
一整個上午,樂柏就陪著姑婆追憶往昔,午後姑婆要小憩,這才放了樂柏回去。
黎府的仆人們好像都帶著同樣的麵具,樂柏發現。
無論是家丁還是丫鬟,遇到的每一個人都是低眉順目,束肩斂息的,沒有秀杉的工夫很難從他們的嘴裡敲出什麼有用的話出來。
樂柏不習慣一直有人跟著的感覺,她問清楚了路後,就揮退了一直跟在後邊的侍女,想要摸去後花園,那個黎文方落水的地方。
隻是黎府實在是又大又繞,七扭八拐之中,樂柏走到了裡門廳不遠的一個小花園內。
正午當頭,又是炎炎夏日,不遠處有種著七八顆藍花楹與香樟,樂柏見到庭院深處隱隱約約出現了亭子的一角,想要上前坐坐稍作休息。
還沒走到地方,遠遠就傳來爭執聲。
她離得遠聽不太清,但是聽音色可以分辨出是有一道是黎老爺的聲音。
一道不認識的聲音喊著什麼“於國於民”什麼“人人營私,則天下大亂”之類的,黎老爺則隻是含著怒氣說了聲“春山”,大概是對麵人的名字。
不多時,亭子對麵的房間就“啪嗒”一聲開了門。
樂柏人靈活,早就爬上了香樟上,早前見過一麵的李長青臉色漠然,推門而出,而黎老爺隻是走到了門口望了兩眼,後就又關上了門。
原來這裡是黎老爺的書房,怪不得一路上仆人特彆多,樂柏邊腹誹邊悄無聲息地跳下地,趁著沒人發現趕緊溜了出院子。
後花園還沒找到,但是樂柏繞進了二房的院子中。
二房院子的布局跟三房類似,不同的是佛堂建在了很是顯眼的位置,四麵通風,裝飾雕塑都是將寺廟的佛堂比例縮小後的模樣。
佛堂門口有兩個侍女坐在台階上昏昏欲睡,樂柏躡手躡腳繞到那倆人身後,伸手分彆在倆人的眉心點了一點,倆人癱倒在了地麵上。
三太太雙眼緊閉,跪在蒲團上,右手數著念珠,經文從她嘴中悠悠傳出,看起來很是虔誠。
“三太太。”樂柏冷不丁出聲道。
看似孱弱的女人並沒有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到,她從容地直起背脊,轉身朝樂柏抿嘴淺笑,回道:“樂小姐,好久不見,這是特地來找我的?”
樂柏擋在佛堂門口,外頭的日光將她的影子拉得修長,堪堪能夠夠得著蒲團的邊緣,她看著三太太蠟黃的臉色,雙頰比上一次看著更加凹陷,姿態很是端莊,隻是看起來像是繃著勁而已。
按下內心的憐憫,樂柏眼神緊緊盯著三太太,緩緩開口道:“前幾日,我們觀裡收到了一個白玉罐子。”
聽到‘白玉罐子’四字的三太太果不其然僵了一瞬,但很快就有端正了姿態。
“那個罐子外邊貼著張保胎符,”樂柏聲音放得很輕,“那張符看著像是外江那邊的道長寫的。”
“我好奇打開了,結果您猜我看到了什麼?”
三太太並不接茬。
“一個巴掌大的胎兒,還有微弱的呼吸。”三太太的呼吸越來越長越來越深,看起來像是在調整自己的心緒。
“竟然是個被人強行留在人世間的嬰鬼,這可怎麼行,倒反天罡的,我沒辦法,隻能作主把他給練了。”
跪著的女人眼底發紅,身體在顫抖,好像在強行忍著什麼東西。
“他叫的好大聲,一直在尖叫,我想想他喊什麼來著?”樂柏深吸一口氣,壓低聲音繼續說:“啊,是,娘親,娘親,啊,好疼啊娘親。”
“樂柏!!!”三太太終於忍不住,她連爬帶跑衝到樂柏跟前,手卻被樂柏用力製住,她涕淚滿麵,嘴中已經說不出完整的話,樂柏隻能聽清“孩子”倆字。
她不斷掙紮,卻無論如何都掙脫不了那雙手,就像她無論如何都掙脫不了黎家一樣。她滿腔殺意,牙齒咬上那雙緊緊攥著自己的手,直到嘗到血腥味都不放開,忽地,她腦子裡緊繃著的線斷了,意識成了一片空白。
樂柏接住暈倒過去的三太太,轉過頭,啟夬法師就站在她們的身後,不知道看了她們多久。
倆人對視一陣,還是樂柏先出了聲,朝法師點了點頭,說:“法師,早前您找我說的,讓我不要插手的那件事兒,我認真想了想,應該還是做不到的。”
啟夬法師也不回答,他招手,那倆昏睡的侍女隨即醒來,見到了昏迷的三太太後手忙腳亂上前從樂柏手中接過三太太。
等到三太太和那倆侍女消失不見,啟夬法師才開口道:“小道長,渾水不好蹚。”隨後就離開了院子。
此時正是午時,日光猛烈,但樂柏莫名有一股陰風從背後吹來,她轉頭一看,隻看到莊嚴慈悲的佛像垂目,似哀似怨。
另一邊,秀杉拿到來自神父的消息。
七月十四鬼仔節當天,省城大教堂有位牧師將會從瑞城的碼頭出發前往檳城,蕙蘭一眾三人可以借此機會前往南洋。
船可以待到晚上再出發,鬼仔節當天的瑞城夜晚不會有人外出,隻有巡邏的衙役。趙禧詞已經跟他的兄弟們通好氣,屆時遇到榮禧源她們就佯裝不知,隻要她們等上船,離開了一海裡,那這件事就不會再有後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