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夢 那個,白色的,是眼睛嗎……(1 / 1)

瑞城七月 馬騮搣走搣 4108 字 10個月前

三房的院子是在最邊上的,倒也不是因為黎老爺不待見這個孩子,而是因為他三房實在是太多人了。

雖然平常住在三房的也就是黎文方和黎鄭氏,還有幾個已經過了明麵的姨太太和孩子,但黎文方玩得花,叫得上名字的叫不上名字的女人都一堆。

本來他也不是什麼無情的人,既然養得起那就都迎進院子裡,叫外室多難聽不是?但黎老爺在他納了第七個進來後特地從京城修書回來罵了他一頓,再往後他就隻養在外邊,偶爾招人上門見見麵。三房為此還在院子臨大街的側邊開了小門,方便沒過明麵的姨太太和孩子們過來的。

現在跪在他身前服伺的女孩他也記不清名字,依稀記得是他有一年在陪黎鄭氏回門探親的時候順手帶回來的,就住隔壁,跟三房院子隔著一道似有如無的牆。

還行吧,他想,不記得名字也有點新鮮感。

午後總是容易使人昏昏欲睡,他仰躺在搖椅上,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隻有一片荒涼滿眼灰褐色樹枝的地方。

不同於以往,他很清楚知道這又是那個小鬼搞的東西,啟夬法師在附近,他也就不再恐懼,邁步徑直朝著樓梯走下去,肆意生長的枝丫伸展到他的腳下,鋒利堅硬的枝乾差點插到他的喉嚨上,但他依然走到了蒙著紅布的神龕前麵。

他狠狠朝著神龕踹了一腳,發泄心中的怒氣,神龕隻是略微搖晃了一下,又穩穩地矗立在遍布女人骸骨的泥土地裡。他哼笑一聲,略帶輕蔑,扯開了那塊紅布。

奇怪的是,出現在他麵前的不再是那個五官都不完整的嬰兒,而是一個眉目濃厚的小孩,仙桃頭老鼠尾,跟他三四歲時一模一樣。

小孩趴在原先是神龕,現在卻成了他的床榻的地方,地下墊著的是不知哪個姨太太繡的大紅色喜被。小孩看見黎文方,隻“咯咯咯”笑,他踹倒了放在榻上的金碗,裡麵盛著長滿眼睛的腦花。

黎文方並沒有感到害怕,起碼這孩子眉目完整,比前一個好多了。

“爹,”那個孩子看起來並無惡意,沒了笑容的臉龐上多了絲不符合他年紀的愁緒,他說:“爹,我不想娘親再受苦,你跟我走吧,您跟我走,您跟我走了娘親才不會繼續犯錯。”

他並不在乎黎文方的回答,因為他的手已經掐上了黎文方的脖子,奇怪的是黎文方沒有害怕的情緒,他的手比小孩的手長多了,他隻是很隨意反手一甩,就將這個小孩給甩了下榻。

大紅的被子蓋在小孩的臉上,黎文方依然可以情緒看到五官的位置,他毫不猶豫,用了死勁兒,隔著被子,狠狠捂住孩子的嘴臉,他不知道夢裡的鬼能不能被殺死,但是他在小孩的掙紮停息後又過了幾息才鬆開手。

旁邊擺著香爐,滿屋子縈繞這檀香的氣味。

他不以為然,抄起香爐砸向被子裡的小孩。

香爐竟然發出了無比真實的,“咚”的一聲悶響,門外傳來短促的尖叫,他轉頭望向門口,發現自己回到了自己最熟悉的房間裡。

腳下倒了一個被自己的紅裙蓋著頭的女人,是剛剛來服伺的那個,煙槍煙袋以及黑色的片狀物散落一地,門外有人跑進來收拾,也有人攙扶起那個女人試探鼻息。

那侍女大概是新來的,沒點眼力見,傻愣愣地問,人沒氣息了,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黎文方笑出聲,有父母就送回家,沒父母就送亂葬崗唄,多麼簡單的事,有什麼好問的。

那侍女訥訥地說哦,好的,眼珠子下邊立馬積了一層濃霧,年紀還小,白嫩的臉上肉乎乎紅撲撲的,可憐可愛。

黎文方最喜歡這種孩子,喜歡被這種眼睛含淚注視,他喚來家丁,讓他接手地上的這具屍體。

那個侍女還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麼事,顫抖著跪下認錯,黎文方好心情地攙扶起那孩子,隻讓她去找財叔一趟。

義莊門口依然守著幾個小沙彌,誦經的聲響比之前還盛。隻是多了幾道哭聲,模糊中能聽清是中年女人的聲音。

內容無外乎是些“你走得好慘”“我的心肝你走了我怎麼辦”“把我也帶走吧”之類的話,黎瑞池瞥了一眼,認出是那個掉進井裡死掉的姨太太的父母。

認得出來是因為那對父母特彆會來事兒,他回家也沒個把月,就不止一次見過這倆人上門了,要麼就是來探望下女兒,要麼是孩子胃口不好帶點自家做的醃菜,要麼是來給孩子講些保胎經驗,不說每次都空手來,但每次都肯定是滿手歸的。

他底下的侍女有個是從三房調過來的,說是有次不留神,被這對父母拿走了買給家人的衣物,偏偏姨太太也是個厲害性子,得罪不得,於是乎他倆每次來打秋風,三房都跟蝗蟲過境似的。

他像是找到了什麼新的話茬兒一樣,樂顛顛扯著樂柏要跟她說,樂柏正在幫齊伯折大銀,黎瑞池說的話也有一搭沒一搭地回。

昨晚上秀杉悄悄跑去二房,卻無論如何都找不到真正作怪的嬰鬼究竟在哪兒,似乎那個佛堂真的隻是一個普通的佛堂,無奈之下樂柏想到了齊伯,他跟隱居在山裡,專門收嬰鬼拜祭的靈婆相熟,便想去拜托齊伯幫忙問問話。

早上出門不小心,被黎瑞池看到了,硬是跟著她跑到了義莊。

齊伯跟他倆也是老熟人了,交代下一句幫折點紙錢就跑去了找靈婆,小院子裡就剩下樂柏和黎瑞池倆人,還有不知道從哪兒鬼混回來的貓。

貓爬在樂柏頭上,爪子一直在扒拉她紮好的頭發,黎瑞池一邊說他三叔的閒話一邊麻利地折紙錢,要是不看他的大塊頭和平緩得像是在授課的聲音,他人就真的活像個在村口跟姐妹嚼舌根的老大嬸。

從前,師兄、黎瑞池和她就是這樣坐在靜室外,每人坐著個小板凳,一邊說著些漫無邊際的小話,一邊幫師父浸墨鬥線,又或者幫師叔磨朱砂。

她那時候很是討厭黎瑞池,那也是正常,本來觀裡最小的就是她,忽然來了個離家出走的黎瑞池,就好像本來一個小家庭過得好好的,忽然多出了個爭寵的。

況且倆都是十歲出頭的小孩,愛出風頭虛榮心強得不得了,師叔還好,他向來是偏心她的,師父和師兄就沒偏沒向的,上小課的時候黎瑞池就愛搶話,師父和師兄誇黎瑞池越多她就越生氣,終於有天忍不了了,就將人約去了後山,將人揍了一頓,結果回來的時候就在後山迷了路,直到第二天白天才被幾個大人找到。

瑞城的人向來都是窮的,後山小土堆多,都是百姓們草草埋葬的親人,連棺材都沒有的,有時候一下雨,那些黃泥順著雨水往山下流,那些埋得不深的屍骸就漏了出來。樂柏從小見慣了就還好,黎瑞池是沒見過隨便走幾步就能見到一塊頭骨的場景,晚上夜露又重,第二天大人找到倆小孩的時候,黎瑞池人已經燒到半隻腳都走進他太祖家了。

樂柏被罰兩天不準吃飯,又被加上了一個月禁閉和抄經書,她倔脾氣上頭,禁閉的時候也不吃不喝,師父也倔,她不吃就由著她不吃,不許彆人去勸說,沒兩天樂柏就給餓暈在禁閉室。

等她醒來的時候卻是黎瑞池在小心翼翼捧著她的頭給她喂糖水喝,輕聲細氣勸她不要再慪氣,她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麼,隻好粗聲粗氣說了聲對不起。

再之後黎瑞池就被黎家抓了回去,她還沒來得及緬懷失去的友誼,黎瑞池就又偷偷跑上山,跟黎家好像在玩什麼貓鼠遊戲一樣,來來回回重複抓了又跑跑了又抓的遊戲,直到師叔去了一趟黎家,黎瑞池才獲得下課可以來山上玩一會兒的特許。

其實這麼想來,小師叔也沒有特彆認真隱瞞過自己跟黎家有關係這件事。

畢竟,當時黎家是比現在還顯赫的高門大戶,又怎麼可能一個小道士就能說進去就進去呢。

“小柏!小柏!”

樂柏正想得出神,黎瑞池搖了她好幾下才將她的遊魂給喚了回來,她順著黎瑞池指著的方向看去,是幾個看起來慌裡慌張的小沙彌,手上還抬著些柴火。

義莊傳來的念佛聲更加響亮,樂柏仔細辨彆了一下,裡麵還摻雜著尖叫怒吼,跟先前的哭喊又有些區彆,怕不是出了什麼狀況。

跟著幾個小沙彌,樂柏和黎瑞池走到了義莊前的小廣場上,此時正是響午日頭最猛烈的時候,廣場中央搭著個木質大平台,從台麵到側邊都是金色的梵文,底下全是柴火,一些年長的僧人正在平台上用金墨繼續寫經,小沙彌們則是不斷往地下填充柴火。

先前見過的那個領頭僧人一身袈裟,站在義莊側麵跟一對老人說著些什麼,後麵站著幾個青壯年男子和兩個臉色發青的婦女。

再往裡看,原本該在義莊正中央擺著的兩具女屍被搬到了離門口很近的地方,皆已換上壽服,兩具女屍的眼睛都被蒙上了寫滿梵文的布條,樂柏想,應該是她們的眼睛都合不上的緣故。

各人都跑跑顛顛的,自然沒人理會站在一邊擋路的樂柏和黎瑞池倆人,樂柏此前一直懷疑啟夬法師攬著黎家三房的事情還不讓她插手是彆有用意,但此時他又要燒屍的動作實在是令樂柏看不明白。

後邊有小沙彌嫌他倆太礙事,出聲抱怨了下,樂柏和黎瑞池識趣地走到了一邊,安靜旁觀他們的一舉一動。

那老僧似乎是終於勸服了那對老人,那老嫗仿佛脫力一般往後仰去,被其中一個青年男子接住了,旁邊黎瑞池幽幽傳來了句:“想不到他倆公婆倒是對孩子有點感情。”

被樂柏橫了一眼後快速做了個掌嘴的動作。

梵文很快就覆滿整個平台,幾個僧人將兩具女屍搬上了去,又湧出來十來個僧人圍著平台打坐誦經。

那兩具女屍離得近了,樂柏的七星劍就一直在嗡鳴,震得她按住劍柄的虎口都在發麻。

火燃起來的時候七星劍簡直快要脫離她的控製要飛出去了,本來在她頭上待著的貓似乎是不想待在這地兒,發出一身尖銳的喵嗚聲就往後山跑了,圍坐著的僧人們誦經的聲音也緊迫了起來,聲波一陣強過一陣,直到火將整個平台覆蓋,七星劍的動靜才逐漸小了。

黎瑞池從女屍被抬出來開始就繃緊了身體,一隻手緊緊拽住樂柏的衣衫,眼睛倒是一瞬不離那燒得劈裡啪啦作響的平台。

可能是火不夠大,有小沙彌上前潑了些火水,滾滾熱浪襲擊著廣場上的人。黎瑞池驀地扯了樂柏一下,他神情緊張,用不大不小但剛好能讓在場所有人聽見的聲音說:“那個,白色的,是眼睛嗎?”

樂柏定睛一看,在黢黑一片的灰碳上,有兩顆白中帶黑的東西滾了出來,確實是眼球。不等樂柏回答,一旁的小沙彌立即上前潑了不少火水,用燒火棍將眼珠子挑了回去。

七星劍也安靜了下來,兩具女屍連同她們的怨氣都化成一捧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