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手放開。”
身側的人隻是又後退了半步,無情鐵手依然死死鉗住自己的手臂。
“你手給我放開!!!”
實在是疼得不行,樂柏聲音驟然拉高,沒被鉗製住的手錘了黎瑞池幾下,想讓這個毫無自覺的人放過她並非鋼鐵鑄造成的手臂。
可後麵的人隻稍微放鬆了一點點,又低聲道:“我真的害怕,小柏。”
“按照現在這個情況來說,真的有什麼危險的話,先死的應該會是我,你真的不用害怕。”樂柏放平聲音,“鬆手,求你,真的疼,彆逼我揍你。”
身後的人心不甘情不願把手放了下來,又馬上攥著樂柏後背的衣衫,壯碩的身軀貼著樂柏的一側。
‘起碼比之前好點。’樂柏妥協地想。
殊不知她倆背後的秀杉和蕙蘭就她們的這幾個動作,眼神有來有往相互傳遞信息,要是現在倆人周邊有支筆的話應該就能變出個長篇話本了。
在樂柏眼前的罐子就擺在供桌,並沒有像黎瑞池所說的那樣有什麼動靜,甚至她都看不出罐子上有裂縫,隻是罐子正中間的符咒略顯怪異。
上書:“上台中台下台保胎安在”
是安胎符。
通常安胎符要麼是貼床頭或貼動著,要麼化了給孕婦喝,要麼孕婦掛在身上,怎麼可能會貼在一個小罐子放在彆人的神主牌後邊接受香火呢?
樂柏伸手,拉著罐子上墨鬥線的線頭,其他人一見她這動靜,除了黎瑞池外都齊齊後退了一步,她頓了頓,解開了墨鬥線,將蓋子拿了下來。
並沒有眾人擔心的所有情況發生,罐子裡的是一個已有人形的胎兒。不足成年男子巴掌大小,青白的身軀浸泡在不知是什麼的水裡,那水在暖黃的煙火下顯現出幾絲暗紅色。
“這是,羊水?”阿福有過幫妻子接生的經驗,他這樣猜測道。
其餘幾人讚同了他的猜想。
胎兒此時在罐子裡一動不動,沒有半分還活著的跡象,樂柏皺著眉,沉吟不語,似乎沒想好該拿眼前這胎兒怎麼辦。
“該不會是你家那個夭折的孩子吧。”秀杉捂著鼻子,衝天的穢氣讓她感覺整個咽喉都是痛的,她捅了捅黎瑞池,問道。
“不會吧,我聽惠林阿媽說那嬰兒長得很怪的,這個看著很正常啊?”黎瑞池按下恐懼,仔細看了看嬰孩的五官,否認了秀杉的想法。
旁邊蕙蘭和阿福都鼓起勇氣湊上前查看,蕙蘭按著胸口似乎在壓驚,好奇問道:“那它現在是死是活?”
“怕是準備要活。”阿福在旁幽幽說了一句。
其餘幾個人都齊刷刷望著他,眼神好像都在嫌棄他說了些什麼晦氣的話。
“開壇吧。”樂柏掐了掐手指做推算,對秀杉說。
秀杉聞言一驚,疑問道:“這個時辰可以嗎?”
樂柏也麵露難色,略顯為難的樣子:“勉強可以吧,總不能留著等啊,要是它真活了咋辦。”
一直不怎麼出聲的蕙蘭看著那個小小的蜷縮著的身軀,問道:“不可以讓他活下來嗎?”
孩子已經有了人形,四肢五官俱全,除去青白的膚色,已然是一個可以活著的嬰兒模樣,無論對他做什麼都讓蕙蘭有一種在殺人的錯覺。
樂柏隻是搖了搖頭,沉默看她,秀杉拍了拍她的後背,安慰道:“人世間自有法則,不該出現的就算出現了也是他的不幸。”
“準備開壇吧。”樂柏說。
她自己也沒什麼底氣,先前就說過樂柏道法天賦不高,她師父教授的也是體術居多,雖然也開過壇,知道科儀怎麼做,但那些時候小師叔都是在場的,她還沒試過單獨主持法事。
幾人不再拖延,秀杉幾個慌裡慌張幫忙布置香花燈燭、鐘鼓法器、五方旗號等東西,樂柏則回靜室穿法衣做準備。
那罐子胎兒被放在供桌前的銅盆裡,樂柏已經行香取水完畢,秀杉那邊也錘起法鼓,剩下黎瑞池三人則幫忙舉旗幡,樂柏立定站在壇前,口中念念有詞,再過了一會兒,她捏起手印,手指夾著一道黃符,念出了一句黎瑞池總算是聽懂了的口訣。
“天雷大將,操惡最靈。擒精追怪,上帝降臨。吾今呼召,立到階庭。急急如律令。”
話音一落,她手上的黃符簇一下竄出火苗自己燃燒了起來,再鬆手,那黃符自己朝那胎兒的罐子裡飄了進去。
正殿外忽然閃了一下,憑空劈下一道響雷,罐子燃起了大火,裡麵的胎兒發出尖銳的鳴叫,幾人隻覺得耳膜都快要震碎了,蕙蘭離得近,她看見那幼小的手在掙紮,頂開蓋子抓住了邊緣,好像就要爬出來的樣子。
不知是她的錯覺還是怎麼了,她竟然從那淒厲的叫聲中聽到了“娘親”二字,驚得她差點了就拿不穩手上的旗子,心神都要被那刺耳的叫聲給帶走了,還是秀杉悄悄踢了她一腳她才回過神來。
那鋒利又痛苦的叫喊聲中夾雜著無儘的憤怒,樂柏狠了狠心,拿起一旁貼著鎮靈符的桃木小劍念了句咒,又將劍向那胎兒拋擲過去,劍穿入了心臟,那叫喊聲終於停了下來,但火還在燒,樂柏不敢停下,還是捏著手訣念咒。
直到念完了第九遍法咒,樂柏感受到熾熱的強力從天靈蓋穿過她的身體,靈力從手指直直射向那罐子,頃刻間,罐子如同被打破的花窗般裂開變為碎片,裡麵隻剩下一些黑色的黏稠物質粘在罐子底部。
秀杉拿來貼了靈符的陶罐,將碎片倒了進去,又加上封條,這才算是暫且做完了一場法事。
幾人撤壇的時候還心有餘悸,隻覺得那叫喊聲還縈繞在耳邊,讓人渾身難受。
遠在城內的黎家,佛堂裡有一瘦小女子抓著破碎的玉珠尖叫,身後啟夬法師隻是靜默看她,不發一言。
女子見到啟夬法師,手腳並用爬到他跟前抓著他的袈裟含糊不清喊道:“孩子……孩子……”
法師隻是搖頭,回道:“我早說過此舉不可成。”隨後便轉身離去,隻留那瘦弱女子匍匐在地哭泣。
瑞城此地風俗是不會在中元節當天普度施孤的,百姓會在七月十四就開始祭拜亡靈,這天也被喊作“鬼仔節”。
樂柏近來要幫黎府籌備的就是七月十四當天的施孤與七月十五當天黎家祭祖悼亡兩個事情。
算來離鬼仔節也不過四日,黎家姑婆又遣人喊了樂柏上黎府。
樂柏正頭疼怎麼才能避開啟夬法師的眼目插手進黎府,好把那死不瞑目的姨太太以及纏著黎文方不放的嬰鬼給解決了,這下算是打瞌睡的時候有人送枕頭。
其實說來施孤台和祭祖都沒什麼好聊的,他們黎家搞這些少說也搞了幾十年,一切都駕輕就熟,估計也就是因為之前姑婆說樂柏是黎家血脈,要樂柏幫忙勸著小師叔一起回黎家認祖歸宗這事兒讓姑婆頻頻約見她。
在去黎府之前樂柏去了一趟趙家,為昨日的失約道歉,也順便提醒一下趙禧詞,她擔心那女屍會鬨事,怕是會傷害百姓,他這保安隊頭子得多加留意。
去到趙家是發現榮禧源也在那兒,他跟樂柏不是很熟,倆人見麵隻不尷不尬地打了個招呼就沒再說話。趙禧詞顯然是昨日的氣還沒消又鬨起彆扭,樂柏說話的時候特意彆過頭也不看樂柏,問到他隻會“嗯嗯”回應。寶欣嫂子比較通情達理,還反過來囑咐樂柏萬事小心。
她聽到樂柏說起那死不瞑目的姨太太一事,提起了另外一件也有關於黎府的往事。
四十幾年前,黎老爺還在皇城當官,跟皇城裡老恭親王交好,彼時他有個姨太太,據說形貌昳麗善歌舞,在皇城裡是鼎鼎有名,寶欣嫂子他爹娘當年還在皇城討生活,偶然一次機會見了那姨太太一麵,那容貌,說是傾國傾城都不為過,讓見多識廣的夫妻倆都嘖嘖稱奇。
自那以後半年,聽說那姨太太就被送給了老恭親王,本以為那女子總歸是受不了虧待的,沒想到又過了三四個月,就有傳聞人一場怪病就香消玉殞了,老恭親王也不厚道,人頭七都沒過,連法事都沒做就將屍首丟去亂葬崗,寶欣嫂子爹娘倆想著雖素不相識,但既然知道了人的遭遇,也不好袖手旁觀,倆人就喊上了膽大的夥計,謀劃著幫人入土為安。
剛去到亂葬崗就看到黎府當時的管家帶著人,他們一行三人躲了起來,眼睜睜看著黎府眾人找到了那姨太太的屍首,沒成想那姨太太壓根沒死,隻是奄奄一息,黎府那幾人也不管,活生生將人給燒死,剩下的焦屍倒是找了塊空地給埋了。
他們三人躲在角落不敢出聲,等黎府家丁走了好久後才戰戰兢兢出來,給那可憐女人上了一柱清香。
後來,大概也過了十來年,寶欣嫂子她爹娘攢夠了錢回鄉開了這酒樓,黎老爺官途坦蕩一路從小郎中升任戶部漢侍郎,直到老恭親王怪病去世,他才被調任地方,兜兜轉轉的也回了瑞城。
“為什麼一定要殺那個姨太太?”趙禧詞問。
這誰知道呢?寶欣嫂子搖搖頭,雖說隻是個題外話,但大夥兒聽到都不免有些不忍,幾人沉默了好一會兒。
還是趙禧詞打破了這僵滯的氣氛,他說起蕙蘭的小姨小姨丈倆人在省城是一對挺出名的商販,稍作打聽就知道了他們在南洋的住處,現在就隻等教堂那邊傳消息了。
幾人再細細對了一遍他們的盤算,直到黎府的下人來催樂柏了才草草結束。
黎文方這邊的狀況依然不見好轉,自落水以後那嬰鬼倒是沒再找過他,隻是脖子那片沒了皮的地方反反複複發膿,黎老爺和姑婆把能請得到的有點名氣的大夫都請來了黎府,還是沒半分能愈合的跡象。
那三太太還是日夜誦經念佛,黎文方煩她這畏畏縮縮的樣子,那咪咪麽麽的聲音縈繞耳邊,聽得他肝火都旺盛了起來,姑婆可憐她膽子小不經嚇,又真怕黎文方發火,打發她去了二房的佛堂。
二房的黎文偲信佛,也在自己院子建了佛堂,不過早年一整房的人都下了南洋,隻會在過年的時候回瑞城,其它時候二房都是空置的。
這次樂柏是和秀杉一起來的黎府,以需要幫手為借口。
侍女領著她們路過二房的時候秀杉扯了扯樂柏的衣袖,又不動聲色向院子內示意了一下。樂柏明白秀杉這是看到了什麼不該出現的了。
她捏了捏秀杉的手表示明白,兩人神色平常跟著侍女進了姑婆的屋子。
這次興許是說的事兒不同,屋子內沒有那些婀娜多姿的太太們了,姑婆側靠在榻上,黎老爺和一個樂柏沒見過的,看樣子隻有十三四歲的小女孩也在。
小女孩眼尖,見樂柏和秀杉邁了進來,馬上起身拂開周遭的侍女,攬著樂柏的手臂,邊將她引到黎老爺對麵座位邊笑道:“剛才爹爹和姑姑都在念叨呢,這一路上累了吧?”
樂柏也不知道怎麼喊人,隻好都笑著點頭。
人也沒冷落了秀杉,她又指揮侍女扶著秀杉也上了座,那侍女不太知道底細,剛想幫秀杉把帷帽給解下來,秀杉嚇了一跳,推拒的反應大了些,把那侍女推倒了在地,她反應過來見到屋內眾人神色各異,眼神都望向自己,訕笑道:“抱歉,脫下來怕嚇著你們。”
那女孩解圍道:“沒關係,秀杉姑娘,咱們都是一家人,不說這些生分的。”
將這小插曲輕輕掀過去,又示意侍女把茶果什麼的端上來,一套下來做得是體麵又周到。
姑婆臉上帶著略讚賞的微笑,開口道:“你這小丫頭倒是會講話,小柏來,”伸手將樂柏引到自己身邊,“彆看著小丫頭年紀小,輩分可大著呢,你該喊一聲姑姑的。”
該喊姑姑,那麼按照樂柏之前打聽到的消息,這女孩是黎老爺最小的孩子,名黎文清,年僅十三。這架勢,怕是姑婆選定要培養起來接班的。
侍女上前斟了茶,不出所料地,姑婆隻說了些樂平子如何離家,如何從皇城一路顛簸回瑞城,又重說了樂平子樂柏兩父女在山上的艱難等等,怕是說給在旁不出聲隻默默飲茶的黎老爺聽的。
聽得差不多了,黎老爺就放下茶杯,掏出了兩個紅紙包的利是遞給樂柏,秀杉那邊則是侍女遞上,他說道:“雖則從前也見過麵,但那時你也不知道我們是親人,這次就收下利是拿個好意頭,以後在家生生性性的。”
樂柏想說不用了吧,但姑婆和黎文清都催促她收下,她和秀杉對視了一眼,收下了那個頗為豐厚的利是。
黎老爺也不久留,再囑咐了幾句話就稱要處理公務,走了。
又過了一會兒,院子裡熙熙攘攘傳來女子說話的聲音,姑婆笑道:“準是你那些姐妹來了。”
樂柏隻覺冷汗都要流下來了。
姑婆的話音未落就見到有十來個侍女簇擁著六個錦衣華服的年輕女子湧了進房內,本來還略顯空曠的房間頓時變得擁擠,樂柏見秀杉連腳都往凳子裡邊收了收。
幾個女孩子上來便七嘴八舌地喊了人,眼尖的不等介紹便上前親親熱熱對樂柏喊了聲姐姐,其餘五個也都湊了上來,嘰嘰喳喳的,局促得樂柏連忙站起身,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姑婆等了好一會兒才笑眯眯道:“好了好了,彆鬨你們姐姐,小柏這幾個都是你本家妹妹,這段時日家裡人少,你的弟兄們都在外求學呢,現下就剩一個在瑞城,等會兒你就能見他了。”
隨後又給樂柏分彆介紹剛來的姑娘們,樂柏腦子亂哄哄的,一個也沒記住誰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