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城位處大陸南方,夏天日頭長,卯時還沒到天就蒙蒙亮,如無其他事務,樂柏秀杉每日都會準時在律堂做早課,做完早課再準備膳食,日日如此。
倆人在廚藝上都不太夠數,秀杉比樂柏好點,沒在觀裡的時候是做慣了活的,做飯能有幾個味,樂柏則是真的天生駑鈍,每次要留樂柏在家時樂平子總會在離家前留相當多的乾糧,就怕這孩子自己給自己毒死了。
這段日子算是倆人走運的,來了個廚藝不錯的蕙蘭,蕙蘭在吃了秀杉做的第一頓飯後就包攬了一日三餐的差事,讓這倆人混上了做完早課就能等吃的好日子。
但今日卻出現了些堪稱危機的情況。
樂柏和秀杉做完功課從律堂走回靜室,推開廚房門,見到黎瑞池就站在灶台前和蕙蘭一起收拾桌子,一時間,樂柏感覺時間都靜止了,耳朵有點轟鳴聲,心臟疾速跳動了起來。正當她瘋狂在找借口時,不認識黎瑞池的秀杉開了聲。
“你是誰?”
還沒等黎瑞池開口,秀杉就搶先回答道:“這位黎公子來找小柏姐的,忽然翻了進院子,非說幫我準備早飯,我就讓他進來了,表姐。”
表姐這倆字咬字清晰,像一枚定海神針插進了正在起浪的樂柏心裡,她鬆了口氣,又攢起眉毛佯裝生氣對黎瑞池厲聲道:“我怎麼不知道黎家的家教是隨隨便便就能翻進彆人家院子啊黎小少爺?”
說這話是故意為難黎瑞池了,他從小就跟樂柏和她師兄交好,來找他們玩的時候都是直接翻牆進來從沒被責難過的。
他原本略有得意的臉色頓時垮了下來,又帶了幾分委屈,但還是強撐道:“從前我都是翻進來的現在又有何不可?”
“從前是從前,現在師父和師兄都仙逝了,這院子現下就剩下些女人,你想進就進,當這什麼地方了?”本來樂柏隻是想嚇唬一下黎瑞池,但是越想越感覺自己有理,說到最後語氣裡真帶上了些怒氣,把秀杉都嚇了一跳。
黎瑞池果真被嚇到,他怯聲怯氣道:“很抱歉,是我沒有考慮周全了,這個,”他指了指灶台上的食盒,“家裡打包的早膳,新鮮還熱著的,想著你喜歡吃雞筍粥就趕過來了。”
他又頓了一下,輕聲說:“我也想去拜祭一下山叔和樂鬆哥。”
說的是樂柏的師父樂平山和師兄樂鬆。
這話一出,氣氛有點沉靜下來,樂柏聲音也軟化了一點,說:“等下帶你過去。”
旁邊站著的秀杉和蕙蘭眼睛不住在倆人之間打轉,秀杉眼睛一轉就猜到了來龍去脈,又饒有興味地笑著學舌說:“哎,特地趕過來的呀~”
她向來是自來熟又不怕害臊的,自顧自過去打開了食盒,一股熱氣湧了上來,她頗為做作地開口:“哎呀好香哦,小柏也不要浪費人家一番好意,黎少爺是吧,你也坐下一起吃哈,表妹來幫忙拿一下碗筷。”
四人分彆在長桌的三邊坐下,秀杉和蕙蘭湊在了一起嘀嘀咕咕,樂柏刻意把臉扭到一邊沒有說話,眼神也沒有給黎瑞池一個,自然也沒有為他介紹人的打算,黎瑞池也不怕尷尬,一邊泰然自若地給她添粥,一邊問秀杉:“我很久沒回過瑞城了,不知道兩位怎麼稱呼?”。
秀杉人也不扭捏,她邊給蕙蘭夾麵邊說:“叫我秀杉吧,這是我表妹,秀蘭。”她下巴向著蕙蘭的方向示意了一下,“我是兩年前被師叔救回來的,前段時間老家發水災,秀蘭就投奔過來了。”
剛好秀杉的老家六月的時候發水災,她也就順手拿來編一下。
本著打探的心思,秀杉又問道:“黎少爺這次回來是預備成親的事麼?早前聽貴府家丁說您跟鐘家小姐定了親,等您回……”
還沒等秀杉說完,黎瑞池‘啪’的一下放下筷子,扭頭對著樂柏鄭重其事說:“我黎瑞池認定了一人便是那一人,無論是什麼鐘小姐李小姐,不是我要的我都不會妥協,我這輩子……”
“行了!”樂柏一個包子堵住黎瑞池還要喋喋不休的嘴巴,“求你閉嘴吧。”
對麵的秀杉和蕙蘭一聽這話是雙雙身子往後仰,秀杉還發出了“哇哦”的讚歎聲,但倆人的內心都浮現出了同一種想法。
“這男的好肉麻。”/“咦惹好骨痹。”
黎家後花園的活水池子引的是城外與龍溪的水,但池子有個讓人頗為摸不著頭腦的名字,叫金雞湖。據說是百來年前黎家太祖在此池還沒引水的時候,在湖底埋了個金雞以助運勢因而得名。
黎文方慣好奢靡,他在湖中建了一個湖心小亭,起名豐順亭,穿方四麵垂掛天青色軟煙羅,立柱請了書法大家題字,平時府上豢養的歌伎常年在旁邊的小樓裡演唱,而更難得的是,湖中有幾十尾大紅珍珠,是當年外邦贈給皇家的禮品,被皇家賜予了黎家,除了遠在北方的官家外也就是能在黎家看見,不少貴客便是專門為了這大紅珍珠而來。
大紅珍珠通身鮮紅,黎文方最愛誇讚自家的魚兒眼兒媚,足夠嬌俏可愛,但凡這地界有過什麼文人墨客都被會請來府上為這些魚兒題詩作對,平時也最愛憑欄觀賞這些可愛小玩意兒消遣玩樂。
黎文方受了傷,出門不方便,事務都有手下頂著,啟夬法師去了亂葬崗做超度,三太太在院子裡念佛經,他聽得心煩,就來了這湖心亭散散心。
他側倚在靠背上,手指撚著魚粉點進水裡,說來也奇怪,他養的魚兒向來認人又饞嘴,平日裡隻要他靠近池邊魚兒們就會悠悠遊來圍繞在周圍,今天任他手在水裡潑來拂去都不見它們的蹤影。
日頭高照,歌伎輕吞慢吐,婉轉輕柔的樂聲卻傳不到黎文方耳朵裡,陽光曬得猛烈,他忽然失去了力氣,手還探在水麵上,下半身像是被注入泥沙一樣僵直,半個身子都在痙攣中挪動到了水麵上。黎文方冷汗冒了出來,他沒辦法奪回身體的主動權,哪怕想用力拍動水麵都做不到。
他轉頭一瞥,隻見本來清可見底的池子驟然覆蓋上了綠到發黑的藻,像幽幽張大的嘴巴,從水底遊上了一個留著壽桃頭的娃娃,跟他自己長得有三四分像,又是笑吟吟的,握住了他的手。
他想大聲喊叫喚來侍女,站在不遠處的人卻恍如聾子一樣望也沒往自己這邊望過一眼,背後又一聲輕歎,還沒等他聽真切是誰的聲音,就有一股力氣將他往水裡推,可能他的拚死掙紮終於發揮了作用,沒碰到水的那隻手終於顫抖著握住了早前他老娘給自己的觀音玉佩。
那玉佩不住地發抖,他渾身的力氣隻能往玉佩上使勁兒,他想拽下那玉佩扔到地下發出點聲音,但終究還是徒勞無功,他現在除了雙腳還鉤在靠背的木條上,頭已經快要被拽進水裡了。
大片的日光揮灑在金雞湖麵上,單看著還以為是鋪了層織錦綢緞,歌伎還在咿咿呀呀作唱,蟬鳴倒是叫得更歡快了,明明是日晴風麗的時間,明明本該是讓人熱得煩躁的日子,但黎文方覺得周身都冷極了。
沒過多久,他終於無聲無息落進了池子裡,被不知從哪兒生出來的荷葉蓋住了。
還好,玉佩掉到了地上,發出了點聲音。
七月初七午時過一刻,黎府三房的黎文方被發現掉在了池子裡,幸好被小樓上的歌伎察覺不對,喊上了班主一起才將人救了出來,現在人還在昏迷著。
一直在身旁伺候的侍女沒及時發現不對,黎老爺一氣之下將她沉了井。
據說這侍女跟了黎文方二十來年,從小相伴,年歲相當,情深義重的,也不知道這是怎麼了竟然就這麼狠心眼看著主人家溺死呢。
樂柏的師父師兄是被僵屍撕咬啃食後去世,肢體殘缺,殘留的軀體帶有屍毒,於情於理都不能入土安葬,樂平子便就將倆人的骨灰葬到了後山,遙遙望著青雲觀,也算是他們從未離開過。
沒有過多的言語,黎瑞池安靜祭拜完後就下了山,樂柏剛送了人下山,還沒想好怎麼應對觀裡的兩個丫頭,就又被黎家的下人請了上馬車。
她前天離開的時候看到黎文方印堂發黑,短時間內怕是會再有災禍,但這次黎家請她過去卻不是因為黎文方的事情,而是她的師叔樂平子。
進到內室隻見到掌家姑婆側躺在紅木雕花塌上,正出神瞧著房內掛著的八卦,眉目裡是抹不掉的憂愁,身邊繞著幾個侍女,老太太見到樂柏來了就起了身,揮手讓侍女們下去,又讓樂柏坐到了榻上。
“小柏,奶奶知道你是個懂事的,也就開門見山講了。”她溫暖乾燥的手覆蓋到樂柏的手背上,跟樂柏滿手的繭子不同,老太太的手更為柔軟,但又十分有力,牢牢握住了樂柏的。
“我和你壽光爺爺商量過,黎家的子弟一直流落在外也不是個事兒,”樂柏的表情略有疑惑,壽光大概是說黎家大老爺黎壽光,她大概能猜出來,但老太太的下一句話更讓她摸不著頭腦,“但你父親不同意,小柏,你就當幫幫奶奶,勸一下你父親吧。”
樂柏雖然是個孤女,但是對自己的身世還是有點了解的,據小師叔說,她生父姓榮,生母生下她後就撒手長逝,生父是個混不吝的,酗酒抽大煙又好賭,不願認她,不過他也算福氣大,留下一堆爛攤子給還活著的倆兒子就入土為安。
按理說骨頭都爛了的人沒有這個不同意的機會,她樂柏非得要勸的話也隻能去請十方人請鬼的。
謹慎起見樂柏還是提醒道:“但是師叔說我父親很早就仙逝了?”
比樂柏還迷糊的是挨著她的老太太,她聽到這話愣了愣神,隨後又了然笑笑,說道:“傻孩子,奶奶說的是你師叔啊。”
這下樂柏更是眉頭緊皺了,要是她腦子沒癔病的話,她師叔三個月前去給人驅鬼,找不到黑狗,還用過他的回龍湯代替黑狗血辟邪,三個月怎麼可能生得出她一個年紀二十有六的大閨女出來呢?
瞧著樂柏更為墮雲霧中的樣子,老太太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想,笑眯眯說道:“天賜這孩子還瞞著你吧,你也彆怪他,你師祖最是頑固不靈了,你父親未及弱冠就有了你,你娘生完你就走了,被你師祖那老家夥知道你倆就流落街頭了,”老太太好像陷入了什麼回憶之中。
“當年你剛出生,天賜抱著你跑到佛光寺找到我,壽光那時候像是著了魔,離開瑞城前又吩咐下人不許你父親回家,他實在是走投無路才跟我講了實話。”
隨後又輕歎了口氣,說道:“奶奶也知道這幾十年是我們對不起你們父女倆,壽光也拐過彎來了,你們天天在外漂泊我們看在眼裡疼在心裡,我們這老的年紀也大了,就想孩子們回家安安樂樂的,小柏,你是我從小看大的,幫幫奶奶,勸勸你父親吧。”
見樂柏還是一臉茫然,老太太也不再多說什麼,“這事兒可能一時半會兒你也沒辦法接受,回家再想想,不說這個了,今晚還是陪奶奶吃頓便飯吧。”
見老太太轉了話題,樂柏也乖順應下,雖然還想打聽一下黎文方的事情,但老太太顯然不想在她麵前提,腦子裡又忽然冒出樂平子離開前給她的叮囑,他交代過黎家有什麼吩咐都先答應著,萬大事都等他回瑞城再處理。
“師叔這麼做必定有他的道理?”樂柏略有糾結地想著。
飯後老太太還想留著樂柏過夜,樂柏再三婉拒才被放走,但終歸是拒絕不了被塞上了那架略顯浮誇的馬車送回去。
馬車剛駛出去不遠就忽地顛簸了一下,樂柏不記得來時有見到能使馬車起伏這麼大的坑,她撩起那片杭羅製成的車簾子叫了那馬夫幾聲,但那馬夫卻像失了魂一樣隻顧著駕著馬車,半點沒回頭。
下意識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正想出去瞧瞧狀況,從她耳後傳來了一道聲音。
“小道長,不必驚慌失措,貧僧有事相問。”
雖然那聲音說著不必驚慌失措,但是樂柏冷不防聽到個聲音還是被嚇了一跳,她慢慢轉頭,發現馬車正中央坐著的是啟夬法師,離掉的心才慢慢跳回原處。
她實在是摸不清這個老和尚是什麼門路,吞了吞口水,貼著一側的門框滑坐下來,僵硬地扯出個笑:“法師您這是?”
從上馬車到見到啟夬法師,左右不過一刻鐘,在這一刻鐘內樂柏從沒發現過有任何不妥,甚至都沒發現過有他人的氣息,雖然師叔老說啟夬法師不好惹,但這是她第一次親身感受到他不好惹在哪兒。
眼前的老人隻是微笑著比了個抱歉的手勢,又輕撫了一下那花白的胡須,慢悠悠開口道:“小道長,這次黎家的事情,希望你可以不要插手。”
“為什麼?您指的是黎文方的事?還是黎家所有的事?”
眼前的和尚隻是笑笑搖頭,並不正麵回答,“小道長,話儘於此,相信你也是個聰明孩子,黎家如何你也必定有你自己的判斷,你雖然修道上天賦不高,但為人正氣,自有天助,我很喜歡你,不要插手,這是你最能保全自己的辦法。”
“額,不是……”聽到‘天賦不高’這幾個字樂柏隻感覺自己莫名其妙被點了一下,但啟夬法師這沒頭沒腦的一段話更讓她一頭霧水,但還沒等她開聲,馬車又晃了她一下,再望回那個位置,啟夬法師已經不見了。
不知是被嚇出來的幻覺還是啟夬法師還沒離開,樂柏總有一種後背被盯著的感覺,哪怕她現在後背還是緊緊貼著門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