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家 你意思是要賣我弟豬仔?(1 / 1)

瑞城七月 馬騮搣走搣 5715 字 10個月前

噠——噠——噠——

不知道是誰家的小娃娃,穿著豔紅的肚兜,耷拉著朱漆屐在他跟前慢慢走著,留著個桃子頭脖子上掛著平安鎖,是尋常三歲小兒的樣子。

嘀嗒——嘀嗒——

水珠從小孩身上滴落,他走過的路麵變得濡濕,黎文方不受控製地跟小孩走著,每走一步腳底都傳來惡心的膠感,他好像走在一個昏暗泛著紅光的球裡麵,天地都不斷旋轉。

忽然,小孩趴到了黎文方的背上,冰冷黏膩的手撫上了黎文方的臉,它細聲細氣地喊道:“爹爹~我要跳高高~”

黎文方轉臉一看,小孩沒有五官,或者說沒有正常的五官,乳牙取代了鼻子,暴露在它原有的位置,眼睛圓溜溜的,隻有一隻,恰好在乳牙旁邊,嘴巴緊緊靠著眼睛,怪異的模樣有幾分眼熟。

是前夜黎文方叫下人扔到了亂墳崗的怪嬰。

它看起來心情頗為愉悅,頭顱輕靠在黎文方的肩膀,不住地撒嬌,身上不停冒出的水珠臟了黎文方整件外袍,尖利的指甲順著黎文方的脈搏,帶下一整片皮肉。

快四更,樂柏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她和秀杉急急忙忙藏好蕙蘭,開門才知道,是三房出事了,她還以為三房會再過一段時間才出事。

約莫三更的時候,三房傳來黎文方驚恐的叫聲。

三太太慌忙從外間跑了進去,燃起燈才發現是黎文方發起了高燒,神誌不清滿嘴胡話,手緊緊掐住自己的脖子,手上的長指甲竟是直接將脖子上的一塊皮撕了出來,露出模糊的血肉。

黎家人怕他是被什麼纏住了,不敢貿貿然叫醒黎文方,這才急急腳安排仆人來請樂柏。

樂柏一行人趕到黎家才發現黎文方已經醒了,三房除了黎家人外還有一個師叔的老熟人以及一個高個子洋人,那老熟人也是常駐在瑞城的啟夬(guai)法師。隻不過師叔不太喜歡啟夬法師,他總說這老頭怪心思多,不是什麼好相與的家夥。而那洋人想必就是前幾日才來瑞城的神父了。

黎文方已經被啟夬法師叫醒,氣若遊絲,脖子上纏著細布,倚靠在立柱上,三太太在喂他喝著些類似補藥之類的東西,幾個侍女七手八腳的在旁邊不知安置著什麼,啟夬法師在用安魂香在他周邊做法驅魔,那個神父則在側邊跟掌家姑婆說著話。

黎老爺子沒在,但姑婆在這裡也代表他是知道這件事了。

“小柏,快過來。”姑婆看到樂柏來了,連忙喚她幫忙,啟夬法師聽到姑婆對樂柏這過於親昵的稱呼略好奇地瞅了樂柏一眼,除此之外沒做太大反應。

從樂柏很小的時候開始姑婆就對她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親近,就好像她就是黎家的人一樣,樂柏也問過師父師叔為什麼,但師叔隻說是因為姑婆人老了看誰都慈祥。

“這位是來接任的Jones神父,小柏有聽說了吧,”姑婆為兩人做了個簡單的介紹,繼續道:“這鬼門還沒全開咱們家就出了這麼幾件事,大哥也是急昏頭了一股腦就把你們都請了過來。”

姑婆的大哥,也就是黎老爺。

“您好。”神父的官話十分流利,也沒有什麼口音,打了聲招呼後就沒再出聲,看起來是個沈默寡言的男人。

樂柏趁機又提出要去院子西邊看一眼的要求,這次三太太沒有出聲製止,好像聽不到外界聲響一樣,隻默默自己手上喂藥的動作。

這位Jones神父也以好奇傳統道術為由跟著樂柏走到了西邊廂房。

廂房此時已經沒有仆人守著,隻是房間內還散發著一股子腥臭味,樂柏問:“死人了?”

“先前姨太太難產,走了。”隨她來的仆人道。

“埋了?在哪兒?”

“當天就埋了,翠玲也不知道在哪兒。”這名喚翠玲的仆人一板一眼回答。

一直在旁邊默不出聲的神父忽然道:“城外西邊,前天晚上我看到他們往那邊去了。”

樂柏回頭望了眼神父,此時正是天最黑的時間,翠玲手上提著的油燈不足以照亮整個房間,一閃一閃的焰火跳躍在神父的眼中,神父表情淡然,平添了幾分慈悲。

她朝著神父點了點頭,問道:“神父往後一直住黎府?”

“明天教堂修葺好就搬回教堂。”

“有事情恐怕需要與您細聊,到時候去教堂拜訪您。”

神父頷首,隨後就見樂柏包了紗布的手做投擲狀,將不知名的物件拋上了房梁,“哐當”一聲,掉下來一個精巧的人偶娃娃與一個小型燭台,樂柏應該是隨手拿起了房間裡的燭台將娃娃砸了下來。

這東西也就巴掌大小,身上穿了件用織金錦製成的小衣,它趴伏在地上,頭擰向一邊,徑直看著樂柏,眼睛咪咪小嘴紅豔,製作得栩栩如生。樂柏解下了掛在腰間的五帝錢卷起娃娃遞給了看起來有些發抖的翠玲。

道:“彆害怕,你白天找個日頭毒的時間連著五帝錢一起燒了就成。也跟你們掌家奶奶說一下,檢查一下你們府上還有沒有這東西的。”

轉頭見到神父有點摸不清頭腦的樣子,樂柏又笑笑跟他比了一下房梁,“跟你們那兒的詛咒差不多的東西。房梁的氣不對,咱們這內宅的陰私老有這種,見怪不怪了。”

回到正房時黎文方已經完全清醒,正皺著眉頭閉目養神,姑婆臉色很是心疼地跟他說著話,三太太在旁候著,啟夬法師不見了蹤影。

聽見了樂柏進房的聲音,黎文方眉頭皺得更緊,他抬起聲音說道:“這事兒人啟夬法師一人就行了,請個天煞孤星來有什麼用?”

天煞孤星,說的是樂柏是孤兒,早些年聽聞樂柏是跟她師兄定了親的,但還沒兩個月她師父師兄就橫遭厄運暴斃了,有些見不得人好的流出了這等讒言,好事者說了就算,瑞城也沒什麼百姓真當真,但黎文方本就看不慣女子出門謀生,這沒頭沒腦得來又歹毒的言論正中他的死穴。

姑婆聽聞這話很是嚴厲地喝住了他,轉頭對樂柏說:“小柏,天色也快亮了,勞煩你幫忙看看阿池吧。神父先生,您也請回房休息,啟夬法師會處理好剩下的事情。”

樂柏倒不是很介意黎文方的話,邊答應邊瞧了瞧好像有點閃躲的三太太,便跟仆人去了黎瑞池的院子。

隱約能聽到三太太說要去佛堂念經給黎文方祈福的聲音。

黎家宅子的格局十分方正,後花園還從外引入了城外的河水作了個活水池子,養了不少名貴錦鯉,去黎瑞池的院子需要穿過花園,樂柏隨著仆人穿過那活水池子時又聞見了一些不該有的腐臭氣,但轉瞬間又消失。

黎瑞池泡了兩天糯米,屍毒早已排清,手臂上的傷口也開始結痂,隻是總歸是傷了元氣,因而看著有些精神不濟。

他所在的大房人丁稀少,黎瑞池是個沒雙親福氣的,娘親早早就撒手人寰,父親十來年前官場失利,鬥輸了被貶去南詔那地界,還沒等黎老爺下手撈他呢就染上風寒走了,跟他在同一屋簷下乾瞪眼的就剩下了養他大的乳娘以及沒生養的姨娘們。

再過了幾年,姨娘們陸續被發賣了出去,偌大的一個院子,也就塞著黎瑞池和乳娘這麼兩個人。

人人都喊乳娘惠林阿媽,她是內丘那邊的馬姐,二十來歲就在黎家做事,到現在已年過花甲,但也還精神矍鑠,自從樂柏進屋後惠林阿媽就忙前忙後詢問,半點不假手於旁邊站著伺候的下人,黎瑞池好不容易才勸了惠林阿媽回去休息,讓樂柏專心幫自己檢查。

等到了房間裡隻剩倆人了,黎瑞池默默不出聲,隻盯著樂柏手上的動作,神情如哀似怨,整得樂柏總感覺背脊發毛。

過了半響,他終於出聲:“你手怎麼樣了。”

“謝謝關心,如果你不問的話我都忘記它傷過了。”

見黎瑞池一副百事不知的樣子,樂柏遲疑了下,還是跟他提了一嘴他那三叔那兒發生的事情,果不其然,沒人把消息傳到這可憐大少爺的耳邊。

並道:“有空你去瞧瞧你家祠堂。”

黎瑞池頷首。

黎府往西走,順著大路走三個街口,再拐角,有條名為‘麒麟街’的巷子。不同於其它的小巷地麵都是黃泥夯實,這個巷子的地麵鋪設石板,這幾天都略有小雨,巷子內地麵非但沒有坑坑窪窪,還是乾爽非常。

行人熙熙攘攘,往來人既有短打麻衣的,也有綢緞長袍的,其熱鬨程度不亞於市集。隻因從這巷子進去,就是燈紅酒綠的另一個世界了。黎文方手下也大多聚集於此。這裡三步一賭坊,五步一煙館,戲院青樓夾雜其中,車馬駢闐。

麒麟街往右數第三間,是瑞城最大的昌盛賭坊。一個身著深絳色德勝褂,眼看著虎體熊腰的男子倚靠在賭坊外邊院牆上。

他手握著一個精巧的黃銅懷表,眼睛卻是往左撇,來往人中有認識他的,停下來跟他拱手作揖,喊他‘趙保長’,他也隻是抬手點頭回應,絲毫不出聲。

約莫過了一刻鐘,賭坊內出來了一個身穿麻布裋褐的男子,跟那趙保長有三份相似,隻是瘦骨棱棱跟猴兒似的,掛在腰間的錢袋輕飄飄空蕩蕩,怕是給黎家貢獻了不少家底。

那原本依靠著牆壁的趙保長見到這個男人隨即彈起,將懷表掛回胸前,邊甩手邊左右動脖子,發出了‘喀拉喀拉’的肢節扭動的聲音。

沒等那裋(shù)褐(hè)男子瞧見他,他忽然暴起,攥著青筋暴起的拳頭就落到了男子臉上,男子反應不急,直接摔倒在地上,臉上血流不止,趙保長拽起他的衣襟,對周邊被嚇到的行人抱罪道:“對不住了,又打擾到大家。”,隨後就將裋褐男子拖到了行人甚少的榕樹底下。

那裋褐男子懵勁兒過去後開始叫叫嚷嚷掙紮。

“榮禧詞,你有病吧打我乾什麼?你他娘的放開我!”

“我娘也是你娘,你嘴巴放乾淨點,還有,我老早就不姓榮了,我叫趙禧詞。”趙禧詞不為所動,一手壓住掙紮的男人一手翻他的身。

“你嫂子給弟妹治病的錢你一分不剩都賭空了?榮禧源,你是人不是?”趙禧詞在他身上一無所獲,臉色黑沉,好像在醞釀什麼暴戾的念頭,這念頭不慎泄露在了手上,榮禧源被他按在地上,呼吸困難臉變得通紅。

可能是看準了這個大哥不會真的傷害自己,榮禧源就算是喘不過氣還是不說好話,他喉嚨發出“咳咳咳”的笑聲,說:“那,那你姓趙的管我姓榮的做什麼哈哈哈哈哈……”

趙禧詞三兩下將他的嘴給堵上,按著他的頭給人敲暈了,扛著人走出了麒麟街。

街上行人對這場景已經見怪不怪,頂多隻是轉眼瞧一瞧。

榮禧源的住所臨街,趙禧詞腿腳快,不消半刻鐘就將人扛到了榮家門口。

榮家的房子光看門麵不小,還是用的紅木趟櫳門,瞧著也不是什麼破落人家,隻是趙禧詞才知道,原本的紅木屏風門早就被老的拆了換酒錢,紅木大門也在幾年前抵債被拿走,現在的木門還是他嶽家出錢換上的。

趟櫳的鎖舌還插著,大門半掩,趙禧詞聽到裡麵傳來小女孩細細小小的歌聲。

他放低了聲音。

“童童,是我,過來給大伯爺開下門。”

門內的歌聲馬上停了下來,隨即傳來‘嗒嗒嗒’耷拉拖鞋的聲音,一個看樣子也許隻有五六歲的小女孩抱著剛出生的嬰兒,走到了趟櫳前。

她見是趙禧詞眼睛亮了一亮,蠟黃的小臉上堆起了笑容,但見到他背上扛著的人又笑容收斂了起來,她熟練地單手抱著嬰兒,另一隻手伸了出去撥開鎖舌,將趙禧詞倆人放了進來。

房子的采光不太好,正是日光大盛的時候,內部有一大半的地方被隱藏在昏暗中,東西零零碎碎隨意擺放,角落擺著一個簡陋的吊籃,裡邊是一條碎布做成的被子以及布料卷成的枕頭。

“阿娘呢?”趙禧詞問。

小女孩指了指隔著一個天井的房間,門半掩著,趙禧詞將人關到了柴房,拐進了廚房瞧了眼鍋爐上的東西,柴火正旺,他揭蓋聞了一下,認出是麻沸湯,內心閃過一絲慶幸,慶幸他這弟弟還不至於沒人性到真的眼睜睜看著老婆去死的地步,但扭頭看到禾稈草都沒多一條的廚房,又開始憋起了氣。

他招來小女孩囑咐了幾句,隨後抱起嬰兒敲響了隔壁的門。

隔壁人家的情況看起來並不寬裕,戶主是個佝僂著腰的老太太,趙禧詞俯下身拜托了幾句,把嬰兒給了老太太,又塞了一些銀錠給老太太,本來老太太也十分推脫,但趙禧詞又說了一句,老太太才訥訥將銀錠收下。

趙禧詞他嶽丈生前經營著一間名叫端升樓的小酒樓,膝下隻有一女叫趙寶欣,寶欣人長得漂亮,腦子也靈光,乾活更是一把好手,寶欣爹不舍得孩子嫁出去在彆人家受苦,招郎入贅招來了趙禧詞,後邊趙禧詞進了府衙,一路乾上了總保長的位置。

他嶽丈歸天後,本就孱弱的丈母娘落下了病根,他寶欣娘子就在端升樓主持大局,他趙禧詞在府衙,倆口子也把趙家支棱了起來。

走回趙府已經是申時,看門的小童遠遠看到趙禧詞就急急忙邀了上去,大喊:“郎家,你可算是回來了!山上那姑娘找你!”

聽聞是山上的姑娘找,趙禧詞腳步都亂了,越過小童快步跑進了門廳。

隻見門廳內寶欣正在給帶著黑紗帷帽的女子斟茶,是害怕臉上傷疤嚇人的秀杉。趙禧詞見不是自己以為的那個人,腳步慢了下來,坐到了趙寶欣的隔壁。

半個月前趙禧詞曾經跑上青雲山拜訪樂柏,但是由於倆人之間的分歧,最後還是鬨得不歡而散,他被樂平子給趕了下山,之後他和樂柏就沒有再見過麵。

“秀杉,你怎麼過來了?”趙禧詞搓搓手,“小越呢,沒跟你一起來?”又問道。

“自然是有事相求,”沒回答關於樂柏的詢問,秀杉先說了前一句話的回複。

“保長,我想和你商量下,送榮二哥下南洋。”

“啊?”

趙禧詞聽聞這話嘴巴微張,半會兒沒能反應過來這是什麼話。

“你意思是要賣我弟豬仔?”

“也可以這樣說。”秀杉笑眯眯的,半分看不出有在開玩笑的影子。

此時樂柏已出了黎府,她正巧碰上了黎府倒潲水的車,隻見那些個家丁推著板車七拐八扭繞到了坊邊,熟練地開始吆喝。很快就有一群人圍了上去,大部分都短褐不完,也有些穿著好點的麻布的。

她瞧見了一個高壯的家丁在桶裡舀起什麼,定睛一看,認出是曾給黎瑞池解屍毒的糯米,旁邊的丫鬟手腳麻利,左手收錢右手就遞了一捧更令樂柏眼熟的食物出去,如果樂柏沒認錯的話,那些大抵是今天黎府的早膳和午膳了,而接過那捧殘羹冷炙的,是一個牽著小女孩的老太太,小女孩懷裡還抱著個小嬰兒。

她沉默站了片刻,才又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