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杉是在義莊送來的薄棺裡發現鐘小姐的。
按照瑞城的規矩,逝者封棺的時辰一般選在午時之前,鐘家的奴仆們大約未時將逝者送到,這鐘小姐在棺材裡愣是憋了小半天,硬等到齊伯回屋後才掀開棺材蓋,可惜她沒想到義莊還有個來辦事兒的秀杉,這時候已經是二更天了。
據平靜下來的鐘小姐說她是在老仆人去世的當天就躲進了老仆人停靈的房間,好不容易才逃了出來,為的是躲掉那一場即將降臨的親事。
鐘家小姐名蕙蘭,是鐘家大太太所出,也是鐘家最小的一個女孩兒。
鐘家是做炒家發家,商賈之流總是比較愛整些風水命理之說,鐘家的小孩一出生就會請師父上門批命。而蕙蘭的八字是樂柏那早死的師父親手批過的,據說是旺夫又旺己的好命格。
鐘老爺子本來並不太愛親近女孩,但偏偏蕙蘭出生後做生意越發順遂,便也格外對這個女兒多寵愛了幾分,幾個姐姐們平日都拘在家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也就蕙蘭偶爾可以跟哥哥們一起玩玩或出門見識,惹得大太太常擔心蕙蘭怕是會被養野了去。
兩家的親事則是蕙蘭十歲那年定下的,本來黎家屬意的也不是鐘家這個蕙蘭小姐,畢竟就憑著黎家的財勢,再不濟也不該和行商家的孩子定親的,隻是黎家那個小少爺還在留洋,據說沒個五六年還結不了業,加上父母親緣薄,誰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好像傳言那樣克父克母?這尋遍省港澳都沒個門當戶對又兩廂情願的適齡好姑娘,黎家退而求其次,找上了自小就被鐘老爺子掛在嘴上,傳聞命格好得出奇的蕙蘭。
黎家家大業大,鐘老爺子自然不會拒絕送上門來的好親家,倆人的親事很快就定了下來,隻等黎家那個小少爺回國便可操辦了。
可事情壞就壞在蕙蘭的心確實是野了,她的小姨嫁與了南洋商人,夫妻倆常年在省城與南洋兩地奔波做買賣,小姨沒出嫁前和蕙蘭最是親近,而今也時常有書信往來,她憧憬小姨信中說的異地風光,更想像小姨一樣可以光明正大走出家門與旁人高談闊論,前些天傳來消息,說黎家的小少爺已經啟程回國,蕙蘭心急之下跳進了府中剛過世的老仆人的棺材中,慌忙逃了出來。
“鐘小姐,”樂柏敲了敲桌麵,打斷了蕙蘭的話,問道:“也就是說,你不知道自己能逃去哪裡,但不想成親,一時昏頭轉向就跑了出來?”
樂柏用了最輕的語氣問,隻是臉色略沉,她麵前的青瓷碗放著幾個饅頭包子,看起來沒有怎麼動過,蕙蘭坐在她的對麵,看起來有些心虛般畏畏縮縮的,隻有旁邊的秀杉絲毫不受這兩人的影響大快朵頤。
“我……出來的時候有帶著很多錢的,至少能讓我下南洋吧……”蕙蘭眼神遊移不定,左顧右盼就是不敢直視樂柏的目光。
樂柏繼續追問道:“那你下南洋之後又能去哪裡?投靠你小姨嗎?如果是的話那你小姨送你回來怎麼辦?況且,你知道你小姨的住處嗎?”
“……”
“行。”
樂柏大致理清了目前的狀況,深吸了一口氣後又重重呼了出來,她隨手抓起兩個包子塞進嘴裡,囫圇吞下後說:“我大致知道情況了,秀杉,既然是你做主讓鐘小姐在觀裡躲著的,那你就擔起責任,我隻能幫你們打聽情況,彆的我不插手。”
秀杉笑眯眯地點頭,含糊不清地說道:“小柏還不放心我嗎?安心,我算過,有驚無險,萬事順遂。”
“就因為是你才不放心。”頓了一下,樂柏又說:“我去黎家一趟,下午要去看下他們的陰宅,中午不回來了。”說罷便拿起放在一旁的袋子轉身走了出院子。
樂柏身後傳來秀杉那依舊含糊不清的聲音,依稀可以聽到她是在安慰蕙蘭,在說些什麼“小柏人很好會幫你的”“船到橋頭自然直”之類的話。
下山的腳程能比上山快不少,今天天色十分明亮,方才樂柏出門前也有翻了翻黃曆,今天是個諸事皆宜的日子,隻是快走到義莊時,她眼皮卻莫名跳了一下,腳步不免得放慢了些許。
當看到小道旁停著的馬車時,樂柏頓感頭皮發麻。
怕不是她早些年欠下的債找上門來了。
馬夫一直站在附近候著,見到樂柏後立馬迎了上來,熱情道:“藥姑,姑奶奶讓咱來接您,請上車吧。”
藥姑是早十幾年前鬨蝗災,樂柏剛下山幫師父治蟲時用的名號,自從師父過身後樂柏也有好幾年沒聽過這稱呼了,她抬眼細看了那馬夫一眼,發現正是那常年跟在債主身邊的名為阿福的仆從。
既然阿福都在這地兒了,那車廂裡必定是還坐著一尊大佛了。
心中雖有萬般不願,但主顧派車接自己也沒有拒絕的道理,且阿福已轉身做出請她上馬車的姿勢,樂柏不做抗拒,順從地跟著他上進了車廂裡。
隨著掀開的紗幔,樂柏心中的猜想也得到了證實,她的債主在車廂正中央端坐著,臉色倒是和緩,聽到聲響,他本來低垂著的眼睛向上瞥,視線和樂柏的對上後嗤笑了一聲,樂柏忽感背後一涼。
“好久不見啊,小柏。”麵前的人已經換了上了溫厚的樣子,手向旁邊的位置請了請,示意樂柏坐下。
樂柏點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呼,應下後盤坐在了靠門的位置,阿福退出去的時候不僅放下了紗幔,還貼心地放下了竹簾。倆人好像在鬥氣似的,誰都不先出聲,車廂中除了馬蹄踏過路麵的聲音外再無他響。
樂柏沉得住氣,她見對方也不打算出聲隻死死盯著自己,便調整了一下坐姿開始打坐。
黎瑞池,也就是這個冤鬼債主,見樂柏還真的不把自己放在眼裡,怒氣轉瞬間上了臉,耳朵開始發紅,顧及阿福還在外邊不好大聲,他瞪圓了雙眼咬著牙獰笑道:“轉眼七年不見,小柏倒是不改從前,怎麼,見到我都不想寒暄幾句麼?”
樂柏心道,她這人活半輩子,最怕的事情正是應付這些糾葛,更何況他們兩人有什麼好寒暄的,難不成要說好久不見你未婚妻逃了現在在我觀裡我還真打算幫她逃煩請另找一個嗎,樂柏隻覺自己也要咬牙切齒了。
縱使千般不情願,樂柏還是堆了點笑容在臉上,和氣說道:“黎少爺彆來無恙,何時回的瑞城?舟車勞頓的怎麼……”
“小柏,你知道我不想聽這些話。”
樂柏咬了咬牙,忍住了當即跳下馬車的衝動,轉移話題訕笑:“這幾天天氣還挺好的哈,黎少爺?”
“是嗎?這日頭倒是挺猛的,跟八年前等你來結果隻聽到你跟鬆哥要成親的那天一樣,曬得死人。”
“……”
“黎瑞池,彆糾纏了,我當初就說過不會跟你走的啊。”樂柏歎了口氣。
聽聞這話的黎瑞池忽然激動,他怒目圓瞪,拽住樂柏的衣領將她往自己的方向扯了過去,樂柏毫無準備被他弄得一個踉蹌,差點兒整個人撲到黎瑞池身上,兩人的距離近得可以感受到雙方的氣息。
“什麼叫糾纏?當時答應我這輩子隻有我的不也是你?你說你跟鬆哥隻是師兄妹的感情,轉頭就要成親,現在我要個說法反倒成我的錯了?”
“我早跟你說過我不可能為了你離開瑞城的啊?成親是師父自己的想法我也沒答應過,我沒說過還是怎麼的?”樂柏被提著衣領有點呼吸不過來,但她還是儘量平和地說。
“那你那天又為什麼不說!!!”
“我說了你聽嗎?!”
黎瑞池在外多年,早就不是十幾歲的孱弱少年了,他的手勁很大,但樂柏還是一根一根掰開了他拽著自己衣領的手,將他按回了原位,黎瑞池一動不動的,眼尾有點發紅,眼睛死死盯著樂柏。
樂柏瞧著黎瑞池這個樣子,忍不住‘嘖’了一聲,車廂的焦躁是讓她有點受不住的,她長吐了幾息濁氣,開口說道:“阿池,問心吧,我們所謂的一點感情真的值得我們放棄自己的家人嗎?”
“你沒辦法辜負惠林嫂子的不是嗎?我也離不開青雲山的。”
她說完,推開了旁邊的窗戶,渾濁的空氣被換了出去一些,隨著新鮮的氣湧入車廂的還有街上的喧鬨,樂柏這才發現原來在說話間馬車已經駛近了東市。
東市一如既往人聲鼎沸,瑞城離海口近,向來都有不少洋人會在瑞城駐留,但近來出現的生麵孔洋人似乎比以前更多了,在東市的側邊是一些木匠的鋪子,樂柏似乎看到門口擺放著十字形狀的木料。
“那教堂又要來洋人了?”看到黎瑞池冷靜了點,樂柏問。
瑞城早年間來過洋人神父,在南邊建了一所教堂,還沒等幾年那位神父卻發了急病亡去了,後來番邦教廷久久沒有派新的神父來過來,南邊的教堂就剩幾個修女守著,去年刮台風,教堂倒了一半,還剩下的幾個修女也都去彆處的大教堂了。
“是派了一位神父,”黎瑞池聲音悶悶的,“暫且在家裡住著。”
樂柏‘嗯’了一聲,若有所思般往教堂方向望了過去。
倆人一路無話到了黎府。
還沒等下馬車,黎府就有下人出來迎接,樂柏側身,躲過了一個丫鬟伸過來攙扶的手自己跳下了馬車,黎瑞池已經在前一個下了,此時正在聽家丁說著些什麼。
黎瑞池狀似思索了片刻,轉頭吩咐阿福帶人去南邊,應該是要忙那個新來的神父的事情,簡單安排後就領著樂柏往後院走去。
黎家家風與尋常世家大族略有不同,內宅掌家話事的不是嫁進來的外姓人,而是老太爺的親姐姐,黎瑞池這些小輩管這位管事奶奶叫姑婆。
老太爺管外邊的事,大姑婆則操持內宅的大小事務,早年黎家這作風曾被些同僚彈劾過,後麵大姑婆不知道使了什麼法子,這件事很快就高高拿起輕輕放下了,可見大姑婆的手段。
往年為黎家準備祭祀的都是小師叔,不巧今年小師叔受湖廣督軍所托送灰回鄉,但黎府也隻請了師叔一人幫忙操持,一來二去,這差事隻得落到樂柏頭上。
樂柏從小就怕這種規矩多的高門大戶,有時候小師叔喊她一起來她都急急忙找借口推脫的,這次由不得她了,再不喜歡黎府,也隻得捏著鼻子頂上。
黎瑞池將樂柏帶到大姑婆議事的院子後就馬不停蹄跑去了前院,此時屋中裡已候著人,是黎家的幾個媳婦與未出閣的女兒,大姑婆還沒到,跟樂柏打過招呼後沒人出聲,屋內陷入了死寂。
樂柏百無聊賴打量眾人,她不常來黎家,這裡的人她認不太清,有個瘦小女人格外引她注目,不是說樣相,而是那女人身上的死氣格外引人注目,她身著桔紅色鑲金線襖裙,這種豔麗的顏色讓她的臉色更顯慘淡,跟身旁臉色正常的女人一比簡直跟即將暈厥過去一樣。
樂柏在修道這方麵天賦差,無法像秀杉一樣即使尚未入門也能感知或者看清一些東西,但從小耳濡目染之下也比一般人強點,如果說連樂柏都能看出來的話,那陰氣實在是稱得上磅礴了。
樂柏的師父在過身前說過黎家的男子多數印比同旺,嫁入黎家的女子若是身弱一點,很容易被克到,但就算身弱也不至於滿身死氣,樂柏不好明目張膽瞧那女人,隻好偷偷摸摸用餘光觀察。
漫天亂想之際,黎家的大姑婆已經進了屋子,見到這位姑婆幾個媳婦才像醒了一樣活躍起來,一個個打完招呼又說些討巧話,隻可惜明眼人看著這位掌家姑婆都知道,她不是尋常輕易能被哄的老太太。
老太太揮手截住了幾個女人的話頭,甚是和藹地讓樂柏告訴大夥兒小師叔離開的時候交代需要安排的事項。
她頗為雷厲風行,沒半刻鐘就安排好了各家媳婦要做的事務,樂柏留意到那個桔紅色襖裙女人是三房的太太。
安排好後老太太揮退了眾人,隻留了樂柏,她讓樂柏坐到了自己跟前,握著樂柏的手慢慢說道:“小柏,你師叔這次是?”
樂柏隻覺得握住自己的手比起從前變硬了不少,但也十分細滑溫暖,一般貴婦人的手,她回道:“說是過了七月半才能回。”
老太太拍拍她的手背,道:“辛苦你了。”
之後又想起什麼,說:“中午陪奶奶吃頓便飯吧,午後讓你文方叔叔領你去祖墳那邊。”
文方,那就是老太爺的第三子,那個身著桔紅色襖裙瘦小女人的丈夫。
剛過未時,管家就領著樂柏上了馬車,但樂柏坐定了好一會兒都不見那黎文方進來,她掀開前麵的簾子,卻見到黎瑞池興衝衝地往自己這邊走來。
他向管家喊道:“三叔犯風濕了,我來領藥姑上山去。”
樂柏忍不住“嘖”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