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喜歡一定要說出來啊”……(1 / 1)

“就是這樣。”小柳千夏側躺著,可以看見床鋪那邊清淩淩的月光流淌在窗沿上,靜靜地呼了口氣,啞著嗓子重複了一遍:“就是這樣。”

靜默了好一會兒,對麵的床鋪才傳來聲音,就像是捏著鼻子一樣甕聲甕氣:“對不起…”

另一邊也隱隱響起了道歉的聲音。

這下倒是小柳千夏有些無奈了,“沒關係的。”

倒是斜對鋪的室友頗為五味雜陳地歎了句:“千夏你的初戀…確實非常難忘啊。”

最多愁善感的淺井從對麵爬下床從桌子上抽了幾張紙巾,擤著鼻涕信誓旦旦:“那位警官一定也忘不了你!”

小柳千夏被逗笑了,但笑過之後還是自言自語了一句:“還是忘了吧。”

“快上床吧,不要感冒了。”

宿舍裡窸窣一陣,沒了聲響。

由淺井牽頭的“難忘的初戀”夜間話題大討論在將話頭引到了她們心中“最能藏事”的小柳千夏後,感歎了幾句便無人說話了,欲言又止下的安慰像是燒滅的爐灰一樣沉寂又帶著按耐不住的火星。

小柳千夏翻了個身,將被子拉到鼻下,深深地吸了口氣。

和那個雨夜,那個房間,那床被子裡透出的味道一樣。

“我暗戀過一個警察前輩,後來他殉職了。”

這是最開始吐露的最簡單的版本,隻不過在室友的追問下才一點一點豐富著細節。

模糊了初遇,模糊了懷疑,將羅曼蒂克的濾鏡套在每一個日常裡,變成一個沒什麼波折的少女懷春的故事。

她記得那晚給她的水杯裡飄著的檸檬片和淡淡的蜂蜜甜味,晨起時烘乾機上署名的便利貼俏皮地畫著表情。

她記得自己坐在他摩托車後座時的穩當,看玩笑說“我以為這麼酷的車你會跑到起飛呢”,他摘下頭盔時額發上有壓痕,順手往後捋了捋,聞言笑道:“因為還載著你啊。”

她記得他在飯局後經過店鋪買了她提過好吃的點心送到家門口,又不想因為酒氣讓她難過而下意識地拉遠距離,在寒風吹徹的樓梯口仰頭跟她揮手說“晚安”的樣子。

萩原研二身死後,她在無數個不經意的時刻從他們為數不多的相處時間中反芻他的一舉一動、語速語調,就好像吐沙的花蛤一樣,總覺得已經到底,卻還是一點點地往外落著沙粒。

這個故事她獨自咀嚼了三年。

並且不知道會延續到何時。

而有人比她更難過。

小柳千夏還記得鬆田陣平倚在她家門口的情形,一身黑西裝,戴著墨鏡,手裡夾著一根燃到一半的煙,恍惚間她都沒有認出來。

“這裡禁煙。”小柳千夏說。

他乾脆地掐掉。

“怎麼了?”鬆田陣平的模樣讓她有些心慌,強壓下不詳的預感後笑著說:“你不太對勁啊,小陣平?”還刻意學習了萩原的語氣,試圖用笨拙模仿來緩解氣氛。

但好像弄巧成拙了。

沉默了一會兒的鬆田陣平正要開口,本想靜待回答的女孩卻搶先了一步,就像不願聽他說了一樣,自問自答地念著:“這兩天研二都沒有聯係我誒。”

“可能比較忙吧。”

“其實我也很害羞的啦。”

“但是拒絕也沒有關係,畢竟我還小嘛。”

鬆田陣平聽她一句句說著,終於等到她念叨不下去了,才開口:“千速姐,嗯,就是hagi的姐姐,她說這個還是留給你比較好。”聲音低啞得不像話。

小柳千夏沉默地拒絕。

手裡捏著一袋曲奇指尖夾著一張卡片的鬆田陣平收回手。

“我要見他。”

“那家夥連防爆服都沒穿。”鬆田陣平像是自嘲地笑了笑,“墓裡都沒東西放。”

最終她還是沒能見到他。

最終她收下了那據說是從工位桌上清理出來的“遺物”。

最終她去了那片殘敗不堪的廢墟,那裡埋藏著支離破碎的靈魂,站立著形銷骨立的親眷。

最終她考上了東大。

那個他生活過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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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柳千夏抬手按響了門鈴,連續而清晰的響聲透過門板傳來略顯沉悶,等了一會兒,沒人開門,她隻好單手抱著裝滿食材的牛皮袋,另一隻手去摸單肩包裡的鑰匙。

剛對準鎖口,門開了,一片昏暗,隻有走廊燈的光微弱地投在那人身上。

“你怎麼來了?”邁出門的卷毛男人伸手接過她手裡的東西,又後側著身子伸手開了燈。

“來監督你啊。”小柳千夏進門就看見沙發上隨手丟置的西服外套和半垂在地毯上的領帶,搭配胡亂擺放的靠枕,可見主人的隨性。

他顯然也意識到了,咳了一聲,加強自己的存在感,“這些東西放哪裡?”

她也如他所願地移開了視線,“櫥櫃吧。”

鬆田陣平單手抱著東西就走開了,還不忘路過沙發把領帶掀上來。

小柳千夏彎腰拿出自己的拖鞋,想了想又放了回去。

放好東西的鬆田陣平問:“怎麼了?”

“陣平,”小柳千夏把垂落的長發彆到耳後,站直了身,“我們出去吃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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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飯吃得驚心動魄。

雖然鬆田陣平第一時間就摸出了警官證讓騷動的客人稍微冷靜了一點,但還是有人嚷嚷著,幸好有他“不服就揍你”的強大氣場加持,加上大部分米花町市民的良好心態,從小柳千夏打完電話到警車停到門口,案發現場都保護得非常好。

“目暮警官。”鬆田陣平打了個招呼。

“是鬆田啊。”目暮十三一眼就認出來了,“好久不見了啊。”

作為在警校就被招攬的人才,他們的才能展露得太早也太耀眼,一月不到的時間就各自升為了正副隊長,難免有所耳聞。

目暮十三還記得早幾年那個叫萩原的後輩,有時來搜查一課碰到他還會笑著說“目暮警官你的下屬我帶走了哦”,然後第二天就能聽到那群青年人說著昨日的聯誼。一來二去,就也能說上兩句話,偶爾招呼著站在萩原研二邊上鬆田陣平。

隻是那個樂天達觀又前途大好的青年的一生如此短暫、日常陰差陽錯。如此令他惋惜。

“這邊的線索排查得差不多了。”鬆田陣平懶懶一指,“這個小子挺厲害的,應該很想表現表現。”

這個名叫工藤新一的男孩剛剛可是東跑西跑地差點沒攔住,說起起因經過結果來一套一套的,小柳千夏和小姑娘交換姓名的空檔一抬頭,就見那一大一小兩人蹲在一個地方交談。

分工明確的下屬在各司其職,而目暮十三和拿著本子的佐藤聽著眼前小小少年條理清晰地複述著目擊證詞和對案分析,不禁感歎現在偵探遊戲的年齡下限真是越拉越低了。

“小柳姐姐…”毛利蘭輕輕地拉了拉她的衣袖,小柳千夏配合地彎下腰,隻聽見柔順黑發的可愛少女一手掩著嘴,認真地問她:“凶手已經確定了吧?”

小柳千夏看著眼前的紫色眼睛,滿是年輕人的信賴與溫柔,下意識地抬手撥了撥她的劉海,反應過來後手一頓,上移輕輕拍了拍毛利蘭的腦袋,肯定地說:“嗯,要相信你的小男朋友嘛。”

顯然還沒開竅的女孩一下子就害羞了,匆忙解釋,小柳千夏也笑著稱是。

“和小妹妹聊得很開心啊。”鬆田陣平走了過來,將她因為俯身而垂落的頭發順手彆到耳後,再拿起餐桌上的飲料喝了一口,低頭對女孩說:“那邊好了,去找你的小男朋友吧。”

慌忙擺手的毛利蘭還沒來得及否認出聲,工藤新一就一陣小跑過來,嘴裡叫著:“蘭,可以回家了。”

被兩個大人連番調侃的毛利蘭:“不、不是這樣的…”

而小柳千夏和鬆田陣平已經聊了起來。

“那位是佐藤警官吧?”

“嗯。”鬆田陣平打了個哈欠。

“我記得當初整個搜查一課都找不出一位女警呢。”小柳千夏感歎,“她好厲害啊。”

“我想起來了,”那邊犯人大開大合式的懺悔方式根本沒有影響到鬆田陣平的思路,“我見過她開的車,馬自達RX-7FD3S。”說著輕砸了下舌,“這個熟悉的型號和顏色真是讓人莫名地感到不妙啊…”

“不愧是馬自達啊,對馬自達這麼熟悉。”小柳千夏煞有其事地點頭。

“這是hagi最喜歡的車。”

小柳千夏笑意不減:“原來研二喜歡這類車啊。”

他們相處的時間太短了,所以她習慣於拾撿這些名為“細節”的碎片,就像往紀念的儲蓄罐裡一點點塞入搜羅來的冬糧。

鬆田陣平:“就是那輛教官的朋友的車,他當時就開得很高興。”

被喚起記憶的小柳千夏恍然:“是救貨車司機那次!”她記得他們提過。

兩個人又講了幾句話,那邊的目暮警官帶著犯人離開前不忘來和他們說一聲。

主要是和鬆田陣平說一聲。

“好好加油。”挺著肚子看著非常可靠的警部前輩壓了壓帽子,對年輕有為的後輩展露著欲言又止的關心,“未來的路還很長。”

一直屬於優秀的同時又出格的鬆田陣平酷酷地點點頭,但和他相處了四年的小柳千夏隱約能察覺到他的不適應。

幸好搜查一課是個辦實事的部門,嘮了兩句就非常有效率地表示告辭。

“佐藤警官。”

短發颯爽的女警回頭,一眼就鎖定了站在那裡眉歡眼笑的女生,跟總不好好用臉的鬆田陣平並肩一塊兒,更顯得溫和可親了。

不等她問,小柳千夏已經說出口了:“我很喜歡你,祝你工作順利。”

“謝謝。”堅定又明亮的紫色眸子彎了彎,“你也是。”

目送他們離開的途中,鬆田陣平跟抖著聲音來說著要給免單的老板交涉完,扭過頭看身邊人:“你真是越來越喜歡說這種話了。”

“哪些話?”回到餐桌邊的小柳千夏坐下來,拌了拌已經放涼的食物,還是放下了筷子,結果下一秒服務生又端了盤熱的上來,還體貼地換了新餐具。

“我跟老板交代過了。”鬆田陣平三步並兩步走坐到了對麵,解釋了句,又接著:“就是各種喜歡,你的發型真好看,你的衣品好不錯,你的工作令我心生敬佩,什麼什麼的。”

“大概是因為有人教會了我要表達喜歡吧。”

小柳千夏確實是有意識地在做這件事,所以答案早已埋藏於心,“他就可以發現很多細碎而幽微的存在。”然後在不經意的時候,讚美它們。

“確實,”鬆田陣平將涼的那一碟挪得離自己更近一些,方便她那盤擺正,“hagi總是能看到我發現不了的東西。”

“不止是研二。”小柳千夏說,“還有陣平你。”

“你有著不弱的推理能力,分析和邏輯都很厲害,隻是你主觀上會略過一些感覺會很麻煩的事情,導致你對於人際交往那一套乏善可陳。”

“所以,我總是要讓你感知到對等的情緒價值的。”小柳千夏指了指他剛剛順手換過去的碗碟,“你好細心啊,我都沒有注意到!”

服務生噔噔噔地過來說著“不好意思”就把冷掉的食物都撤下了。

“喜歡一定要說出來啊,陣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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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夏醬!”

最喜歡自我剖析和挖掘彆人故事的室友淺井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夜間會談,特彆是臨近第一學期期末,眼看著大四都過去一半了,她就更喜歡四處搜羅一些奇奇怪怪的話題。

好在今天是很正常的“畢業後的打算”。

“到你啦到你啦。”淺井催促道,抱著自己的抱枕做氣氛組,而小柳千夏沒有任何可以在懷裡蹂躪的東西,隻好十指交叉置於桌上,在抖動的燭光裡如宣誓一般地說:“我要當警察。”

“誒?讀警校嗎?”她們湊過來了些,最沉穩的中村猶豫了一下,勸說:“小夏,雖然你的初戀…很難忘,但未來還很長,你要走自己的路啊。”

小柳千夏頂著她們關心的目光,哭笑不得:“這其實是一份不錯的工作吧?”

“也對,畢竟有編製誒…”

“而且,”她說,“我的…最好的朋友,也是警察。”

“朋友?”淺井突然警覺,“什麼朋友?哪個朋友?”

黑暗裡隻有隨著說話聲搖曳的燭火,小柳千夏聽著這熟悉的話語,恍惚間似乎回到了那個深秋,因為拿著萩原研二送的優惠券而被酒井湊到眼前盤問的時候。

“你們見過的。”她莫名放輕了聲音,“就是鬆田警官。”

“噢噢噢!”

“就是我們以為是你男朋友的那個!”

“超帥的池麵警察啊!”

“總之,”小柳千夏眨了眨眼,“這是我自己認真的、負責的、深思熟慮的決定。”

“也不錯啦,很有方向感。”來自中村的肯定。

“我倒是想當律師!”來自最輕聲細語的和中。

“你這樣不行吧,彆人都聽不見你說話誒。”

“不如學我做個小透明寫手,都不用說話的。”

“那我想當米蟲的心願也可以實現吧?”

一陣鬨騰。

聊困了就把行李箱堆起來的“小桌”拆分又搬回原位,小柳千夏等大家都上了床,吹滅了舉著的蠟燭。

“晚安。”紛紛響應。

適應了眼前的黑暗,她也爬上床,蓋著初夏的薄被,有著淡淡的洗滌劑清香。

翻身,伸手掀開床單的一角,摸出薄薄的一封信,然後再扭身趴著,反手一拉被子,用手肘在眼前撐起一片小小的天地。

摸出手機,解鎖,借著幽亮的屏幕光小心而輕聲地掀開琉璃紙信封的封口,抽出裡麵的卡片。

[如果是大阪的話,想你時會不太方便,所以還請小千夏努力地讓我去東大找你吧。]

有署名,俏皮地畫著表情。

小柳千夏不熟悉萩原研二的筆跡。

她隻見過兩次,一次是烘乾機上的便利貼,一次就是眼前的這張卡片。一張被隨意地揭下又隨手貼回去,一張被她摸索過無數次留存至今。

她隻熟悉這兩行字。

在最開始的時候,她會想,這是答應還是婉拒,是主動出擊的一招半式還是安撫情緒的緩兵之計。

但小柳千夏還是考上了東大。通過咬牙的努力,通過班主任的鼎力支持,通過好友們知道她父親出事後喊著“知識改變命運”的口號,通過鬆田陣平如同被托孤一般的加強輔導。

而她偶爾會在快下課時視線掃過後門。

空空蕩蕩。

她最終意識到,他們之間沒有任何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