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男人沒有什麼親友,小柳千夏聯係了市役所,選擇了零葬。
捧回來一個小小的罐子,擺在早已清理過香灰的櫃子上,和她那其實是離家出走但被嘴硬的男人說成早亡的母親的遺留之物放在一起。
每天回家說一句“我回來了”。
從來也沒有人應,她習慣了。
走手續流程加上一些零零碎碎的事件處理,三四天就過去了,那天之後的鬆田陣平也沒有再出現過,倒是和萩原研二的簡訊一來一回地發得挺勤,甚至昨天隔壁居民樓拆彈,她在隱患解除後的警示線外還和他打過招呼。
剛想著,就有簡訊發進來了,她掏出手機看。命途多舛幾經被砸的手機屏幕已經有裂紋,雖然電容量也小得可憐搞得她動不動失聯,但社交圈本就簡單的她也沒想換,起碼這不影響收發消息。
是萩原研二。
他說手上有四張網紅咖啡廳的優惠券,因為臨近校園那邊,他不常去,所以想送給她,問她有沒有空。
小柳千夏想了想,回複:[明天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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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不算冷,小柳千夏的手在那件衛衣上頓了頓,還是選擇了另一件。
她自己的衣服並不多,也許以後可以多買一些。
提前十分鐘到約好的路口,遠遠就看見和人聊天的萩原研二,他麵向這邊站著,第一時間就發現了自己要等的人,又低頭和人說了兩句,大概是禮貌地抬手致歉後,向她走來。
“很受歡迎啊萩原…警官。”小柳千夏看著萩原研二俯身稍微湊近了她一點,從善如流地改口,“好吧,萩原。”
“作為警察當然有為市民指路的熱心啦。”他說,“但如果是小柳問的話,會有一點不一樣。”
小柳千夏不僅不接茬,還用眼神示意他自己在聽,萩原研二笑著側過身,接著說:“我會主動帶路。”
一邊走著,一邊聊著天。
“小柳已經成年了吧?”
“嗯。”
“成年快樂。”萩原研二輕輕摸了摸她的腦袋,走路的幅度使得他的掌心在她的發頂微蹭,“這幾天有給自己準備紅豆飯嗎?”
小柳千夏的腳步滯了下,又如常地走著,神色不明,語氣卻幽幽而篤定:“你們還在關心我父親的案子啊。”連她生日的日期都關注到了。
萩原研二沒受她的語氣影響,反而輕聲說:“小柳坦誠的樣子很可愛哦。”
“誒?”小柳千夏被噎了一下,知道自己一開始抱著“多說多錯”的心態特意營造的刻板印象早已搖搖欲墜,這下也索性順著話講:“如果你喜歡的話我也可以…”
“唔,”萩原研二搖搖頭,在她眼前站定,抬起一根手指豎在唇邊,給了一個wink,“沒有什麼可以逃過萩原情報官的眼睛哦。”
他時常會想起他們的初見,和之後的種種端倪,不管是被刪除的短信還是微妙的時間點,或者是她刻意的話語還是不知情的神態,都會在萩原研二工作之餘閃回在他的腦海裡。
小柳千夏扯了扯嘴角,“感到失望嗎?”
“完全沒有。”萩原研二笑著說。
這不是安慰,而是他明白很多事情不能權衡以對錯。他相信搜查一課刑警的能力,也願意相信她強撐之下不自覺流露出的怯弱和退縮。
追憶萩原研二決定讀警校的初衷,不是因為什麼匡扶正義的崇高理念,或者說他雖也有著不低的道德標尺,但需要一份穩定的工作的心態占據了不可小覷的比例。
他不是偵探。沒有強烈到將真相追到“窮途末路”的好奇心。
“看到你能好好生活,我很開心。”
嘴角帶笑,紫羅蘭色的眼睛裡滿是認真,卻也不會真的讓她陷入無措的境地,很快就轉移了話題:“千夏同學之後有什麼打算嗎?”
之後嗎?
那些“好好學習努力讀書”之類的話在嘴邊轉了一個圈,最後隻是說:“我想去剪頭發。”
感覺這樣有些無厘頭,她乾脆上手比劃,在及肩的位置做了個剪的動作,“大概到這裡。”
與那些乾枯、分叉、毛燥而泛黃的過去一刀兩斷。
“我知道有一家店。”萩原研二也有樣學樣地在自己額頭比劃著,“手藝很不錯哦。”
“在哪裡?”
“我會帶路。”
萩原研二伸手一撈,動作時略長的額發掃過眉尾又落在鬢邊,他舉了舉手裡的頭盔,氣定神閒:“Alice要跟上兔子先生嗎?”
小柳千夏這才發現眼前這輛顏色和他瞳色十分相近的摩托車居然是萩原研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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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租屋內窗明幾淨,陽光一絲不漏地照進來,空氣乾燥而微涼。
煙灰缸裡有幾支燃儘的煙蒂,被坐在毛毯上的鬆田陣平推得遠遠的,隻留下眼前被拆解後的一堆零件。
房門打開的聲音響起,他拿著螺絲刀轉頭看了一眼:“今天又去找她玩?”
“我在正經幫考生補習呢。”萩原研二拉上外套的拉鏈,“但偶爾也要放鬆一下的啊。”
鬆田陣平:“那不還是出去玩?”
“但是小陣平的說法會讓我有點良心難安的嘛。”拐進盥洗室對著鏡子撥了撥額發,萩原研二又走到沙發後一手撐著靠背,去看幼馴染的進度:“新型的有什麼改進嗎?”
“沒有。”鬆田陣平很快地將東西複原,手一伸把小小的音響推到了煙灰缸邊,“你們去哪裡,我也去。”
“小陣平也挺關心千夏的嘛。”
千夏。
都已經叫上名字了嗎?
鬆田陣平揉了揉自己的卷毛,出聲:“她的演技…並不高明。”
“但已經夠用了不是嗎?”
鬆田陣平說不清那點煩躁從何而來,總之說是要跟著。
本來準備出門的小柳千夏收到line說鬆田陣平也要了,想了想,指尖輕點送出回複:[那就來我家吧]
這就導致了鬆田陣平一進門就說:“戒備心真差。”
“鬆田警官也不賴啊。”
四目相對,小柳千夏不避不讓,氣足得完全不像之前那個瑟縮的女孩,就好像修好了電路的燈泡,終於也能亮著自己的光。
不用萩原研二打圓場,鬆田陣平率先移開了目光,大家都默契地跳過了這個話題。
於是就變成了奇怪的二帶一的局麵。
“…hagi你就給她講國語?”鬆田陣平百無聊賴地翻了翻手上的輔導書,“我記得我們選的都是理科吧?”
“我的國語成績可是很不錯的,而且要把數學留給更勝一籌的小陣平你啊。”
看著桌上的世界史之類的文科班課本,鬆田陣平覺得他們作為理科生的用武之地體現得並不明顯。
“就是這樣。”他講完了一道大題,端起杯子喝了個空,站起來,“我去倒水。”
“嗯?”還在梳理著解題過程的小柳千夏眼神還在作業上,身子卻先一步反應地也要起來:“我去吧。”
鬆田陣平手一搭她的肩膀往下一摁,帶著不容置疑的口吻:“寫完。”
順手也拿走在另一邊暗笑的萩原研二的水杯,往廚房走去。
廚房裡她剛剛亮起的燈沒有關,但光線就像陰雲蔽日一般暗淡。
鬆田陣平默默地打量著目之所及。
砧板是舊的,滿是劃痕,刀具是新的,甚至還沒拆封。瓶瓶罐罐放得齊整,台上沒有一絲水漬,抹布瀝乾放在一邊,槽裡也很乾淨。
他突然就想起自己的童年。
被誤抓的父親頹靡不振,辭掉了拳擊手的職業,終日酗酒,母親以淚洗麵,而他也被小孩們拉鬼臉說是“殺人犯”的孩子。
但沒有失控的父親,又有溫柔的母親,家裡始終保持著整潔的樣子。
除了躲在門後期待一個哪怕是充滿酒氣的擁抱,鬆田陣平更多的那些不好的記憶都來源於叫嚷的同齡人和其無知的家長。
即使成長至今他不認為自己是不幸的,但稱之為“不幸源頭”的那次誤抓,始終讓他對於真凶的追尋有著一些執拗。
哪怕他自己不曾發現。
倒好水的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又添了點,轉身出去。
路過裂紋的玻璃、凹陷的鐵皮和磨損的桌角。
鬆田陣平沒走近,就站在那裡。
丟開閒書的萩原研二拿過小柳千夏的筆,在草稿紙上寫了幾行,又點了點作業,講了幾句話,她恍然,抽走筆,低頭去寫,他就湊近去瞧,兩個的頭挨得極近,打眼看去分不清是誰的黑發,不知道說了什麼兩個人還笑了起來。
“小陣平。”還是朝這邊側著的好友先發現了他,“多謝款待~”
小柳千夏也轉過來,笑意還在臉上。
很鮮活的表情,頭發齊齊地落在肩頭,很精神也很適合她,麵上沒有傷痕,就像每一個本該燦爛無憂的高中生。
鬆田陣平酷著一張臉走近。
hagi說得對。
凶手已伏法。
而她也在有條不紊地繼續生活。
放下水杯,坐下,抽出她筆下的草稿紙,看了看她圈出來的那個步驟,好似隨口一問:“以後有什麼打算?”
“怎麼突然說起這個,”萩原研二跟代言人似的也認真思考,“不過確實也第二學期了,千夏有考慮哪所大學嗎?”
鬆田陣平:“這裡可是有兩位東大學長。”
“誒?是我不想嗎?”小柳千夏收起了自己的吐槽欲,認真地說:“大阪大學吧。”
“感覺那個地方會很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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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夏醬!”
被打斷回憶的小柳千夏抬首望去,好友酒井站在她的桌前,超有活力地展示著手上的宣傳單:“我們放學後去這裡吧!叫上永山她們一起!”
“可以呀。”小柳千夏前傾著身子認真看了眼店名,“我有這裡的優惠券誒。”
“誒?”宣傳單一揚露出酒井的臉,“聽說這個老板不打折的哦,居然還是特殊對待嗎?”
“是朋友送的。”好像說是萩原幫老板拆彈後,老板超熱情地要送禮,被推拒後退而求其次地非要以朋友的名義送券。
“朋友?哪個朋友?”
不知何時也湊過來的永山閃著八卦的眸子:“是誰?”
酒井乾脆在小柳千夏前桌的位子上坐下了,掰著指頭開始數:“你頭發也剪了,氣色也好了,笑容也多了…”
“沒有,真是朋友。”
“就是這種笑容!”酒井一把擒住永山的手,“你看看!”
小柳千夏笑著說:“我提起你們也會笑啊。”
“好啦。”永山的另一隻手覆上她的,帶著圓圓的細框眼鏡語重心長得就像隔壁奶奶,“你能高興就最好了。”
酒井也點點頭,又突然皺起眉,壓低嗓子湊近你,手心在嘴邊籠著好像要兜著話不掉出去,“那個人…最近對你還好嗎?”
“嗯…”小柳千夏看著好友緊張的樣子,竟覺得有些恍如隔世,“我父親他出差去了。”
“居然會有人要他這種貨色…啊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
“沒關係。”光落在女孩琥珀色的眼裡,她安撫性得反握住好友的手,重複了一遍:“沒關係。”
酒井還欲張口,上課鈴響,隻能喪氣得站起來,隔著一張桌子俯身抱了小柳千夏一下,永山的手也落在被安慰者的頭頂。
“都會好的。”
小柳千夏聽著世界史的老師捏著課本侃侃而談,眼神卻落在桌上筆袋裡躺著的那枚小小發夾。
是那天伴隨著遲來的“生日快樂”,萩原研二送的成年禮。
她們說得對。
都會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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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千夏,給你帶的大福放在門口記得查收,學習也不能忘了補充能量哦]
廚房裡的燈壞了,一閃一閃,正在小心翼翼切著檸檬的小柳千夏想著晚些時候看看是什麼問題,消息提示音就響起了。
是萩原研二。
小柳千夏一下就跑去開門了,半途想起刀還在手上,又折回擱在了桌上。
打開門,沒有人,視線下移,裝著點心的袋子好好地貼著牆邊。
小柳千夏攏了攏了身上的衣服,來不及加外套,踩著拖鞋就跑往樓梯口,深秋的寒風灌進袖口,涼意纏繞著手臂。
“萩原警官!”
正在往下走的萩原研仰頭,額前的碎發往兩邊落,露出好看的眉眼,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詫異:“千夏?”
她往下走了幾級台階,停在樓梯中央。
“我還以為你在學習不會那麼快看到消息呢。”萩原研二也轉身往上走了兩步,停在休息平台上,“而且突然叫得這麼生疏,我要懷疑自己弄巧成拙了…”
“研二。”小柳千夏又吧嗒吧嗒地往下走了兩步到了他跟前,一隻手習慣性地攥著衣角,有些乾巴巴地說:“因為我正好在倒水…”說著下意識地微微皺了皺臉。
“啊,今晚和其他隊一起吃飯,我喝了一小杯。”萩原研二退開幾步,用大拇指和食指窄窄地比了一個範圍,“其實都是他們的酒氣。”
說著還眨了眨眼,“酒精可是會影響我的專業水平發揮的。”
這大概就是今晚他不打算見她的原因吧。
小柳千夏的鼻尖縈繞著若有似無的酒味,驟然拉開的距離的動靜帶起細微的風,寒氣一下子有裹了上來,冷得她輕吸了一口氣,把手握在了一起。
“怎麼這樣就出來了?”萩原研二的手在領口一晃,剛扯開外套的一邊,眼前女孩就快步上前將手插到了他的外套口袋裡,不容忽視的重量將他的外套不容置喙地又牢牢地按在他身上,他順勢地泄了力,就剩一隻骨節分明的手虛虛地搭在心口的位置上。
小柳千夏仰起頭,明明很緊張卻還是端著一副正常不過的表情,“玩得開心嗎?”
“還算不錯,他們的案件都很有趣,所以也會不由自主地笑起來。”萩原研二的手慢慢回落,蜻蜓點水般地滑過衣兜的開口,擱著薄薄的一層布料拍了拍她的手心,看著對方差點繃不住的表情,笑意仿佛要從眼裡溢出來,“你呢?”
小柳千夏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什麼?”
“你今天開心嗎?”
“…嗯。”
她感覺有熱意漫上臉來,抱著“夜色裡不會明顯的”心態,語速飛快地說著:“謝謝你的大福,我還有事我先走了路上注意安全!”然後從他兜裡快速抽出手虔誠地握在一起,佯裝鎮定地點點頭,扭頭跑路。
“小千夏。”
已經躥到樓梯口的她扭頭看去,站在下麵的萩原研二抬手揮了揮,“晚安。”
小柳千夏莫名想起永山曾經神秘地科普過一個知識,說人類是生物發光體,在黑夜中會散發出微弱的光,隻是不能夠被人眼捕捉。
但在此刻,她確實感受到了萩原研二身上的光,柔和而溫暖。
而小柳千夏就像趨光的小飛蟲,從台階上往下快速的奔去時,連翩躚的裙擺都揚起如海浪層疊。
她示意萩原研二低頭,亮晶晶的眼神就好像懷揣著一個大秘密要告訴他。
而當他順從地低頭側耳,臉頰旁柔軟而溫暖的觸感讓萩原研二難得愣了一瞬。
小柳千夏沒有心思去注意眼前人的反應,偷襲成功後才順著他附耳過來的動作在耳邊輕說了“晚安。”
這下是真的跑掉了。
被連續打了好幾下直球的萩原研二被留在原地,下意識地去摸口袋裡的煙,落了個空,才發現她大概把他的煙給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