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柳千夏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如果是問沒那麼相熟的同班同學,大概會說是“不愛說話但很用功就算被傷害也一直很溫柔的女孩子”;如果是一起放學回家的朋友,會說“雖然很包容但也會難過不言的令人擔心的存在”;如果是兼職店裡的店長,約莫會說些“很安分很令人放心的優秀員工”的客套話;如果是街坊鄰裡,多半會聽到一聲歎息,然後說一句:“可憐人啊。”
可憐她有著無法擺脫的不幸。
但小柳千夏並不覺得這是無法擺脫的。
即使父親的暴怒在警方的調解後會變本加厲,但好在她終於意識到了血緣的枷鎖並非無往不利,隻是需要一些加重籌碼的謀劃,一些串聯起來的關係,一些…巧合。
比如她剛從兩個警官的家裡出來。
就算是看起來和和氣氣的萩原研二,該有的警覺也絲毫不缺,笑著問她說上學需不需要送,或者身體不舒服請假的話可以帶她去警視廳的會議室玩一會兒。
鬆田陣平更是乾脆,直言“屋子裡的東西不好給你玩,你看看自己怎麼安排吧”。
扮演著局促不安而又按部就班的學生形象,她的說辭是回家一趟拿東西再回學校和老師好好地為遲到而道歉。
雖然一早就在手機上和老師說明了今天請假的情況。
穿著製服的女孩在街上遊走,和少部分叼著麵包蹬著車極限衝刺的少年相向而行,路過公園,路過河道,踏過那條沒什麼人經過的小道。
“你好。”小柳千夏循聲回頭,是來時沒見過的背著樂器盒的貓眼男子,下巴上的胡茬讓本來年輕的臉龐多了些強添的閱曆,“前麵的路在維修,你也許可以往那邊走。”
他示意的路口通向一側的居民樓,大概再拐一拐就可以回到主路上去,她點點頭,道了謝,卻選擇原路返回。
疑似玩音樂貓眼青年笑了笑,自己往那條岔路進去了,帶著兜帽的背影就像沒有課出來兼職的大學生。
到了飯點,小柳千夏回到家門口,看到了微微俯身雙肘抵在欄杆上的萩原研二。
他的眼前是早已掉光葉子的枝椏,翻過手心等了等,也隻能摸到一捧深秋的寒風。
“萩原警官?”
“小柳回來了啊。”垂下手心的萩原研二偏過頭,笑意溫和:“要聊一聊嗎?”
她走過去,也將手肘搭在欄杆上。
兩個人一起看眼前蕭瑟的秋景。
“因為學校說你請假了,所以想著你應該會回來。”
雖然身邊人說話依舊是熟悉的貼心,但她莫名有一些不安,偏過頭略微抬起一點視線看他的側臉,而紫羅蘭色的眼眸若有所覺地看過來,小柳千夏心裡一緊,脫口而出:“出什麼事了?”
樓梯那側有說說笑笑的一家三口往這邊走來,萩原研二下意識地抬眸看了一眼,又收回視線,看見的是她因為各種猜測而有些緊張的雙眼。
“小柳博一去世了。”他還是就這樣告訴了她。
聽到這個消息是什麼感覺呢?
大概隻是把音節聽清楚了吧。
那些記事起就有的爭吵,破碎的玻璃杯和滴落的血跡,推開在地的暴嗬,偶爾的擁抱都是滿臉胡茬在抗拒的肌膚上紮得生疼,那些被酒氣蒸騰籠罩的歲歲年年都像割裂的鏡片,在她回想拾撿時帶著傷人的銳利。
小柳千夏怔愣了好一會兒才將這句話解構又重組並充分理解其中意思。
“為什麼呢?”她的聲音有些飄忽。
萩原研二安靜地陪伴著她,也將自己知道的一些情況慢慢地告訴她,同時關切之下不忘觀察著她。
小柳千夏看起來並不知情。
雖然根據傷痕判斷出來的身高與體型與她明顯不符,但過於巧合的時間點總是會讓人多想一些,何況他們之間有著這樣的斬不斷的牽連。
而在萩原研二對自己洞察力持滿分的心態下,他相信小柳千夏起碼對於小柳博一已死這件事,是毫無保留的震顫。
她的情緒還算可控,甚至在沉默了一會兒之後還揚起了笑來問他“要不要進來坐坐”,說著就去摸口袋裡的鑰匙,兜裡輕微的碰撞聲響起,當垂眼看到正正當當擺在門前的東西,她正要抽出的手一頓,又放回去摸索了一下,這才拿出一把鑰匙來。
蹲下將那個東西拿起,夾在肘彎裡,透明的塑料禮袋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小柳千夏邊插鑰匙邊解釋:“他隻記得我小時候喜歡什麼。”
對了好幾下鎖孔,門才打開。
萩原研二看著她臂彎裡的玩偶,是一隻毛絨絨的兔子。包裝上滿是塵土和劃痕,係好的蝴蝶結綢帶也有些歪斜,不難想象是被人如何大力地摜到地上才給這薄薄的一層透明袋套上了霧化的效果,而被保護其中的白軟毛絨兔卻依舊乾乾淨淨毫無陰霾地齜著牙。
“每年他都會給我一個玩偶,就好像這麼多年我的喜好會一成不變,就好像他隻對幼時的我有印象,就好像在所有人指責他不是一個好父親的時候他可以理直氣壯地說知道我喜歡什麼。”
她一改之前沉悶不語的形象,說起話來語速很快,但語調卻很冷靜,就好像這些話在她心中發酵已久就為了有朝一日能夠用“不值一提”的語氣提起。
“昨天晚上就是在這裡。”她指向那個櫃子,上麵滿是翻撒出來的香灰,又指了指自己脖子上的抓痕,“他說我和我媽一個X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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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意跑一趟的結果怎麼樣?”端著咖啡的鬆田陣平站在身後。
回到工位的萩原研二靠著椅背,後仰著頭去看自己的幼馴染,“感覺有一些奇怪吧。”
“怎麼說?”
他想起他第一次見到小柳千夏的情形。
瘦弱、寡言,膽大到可以尾隨一個警視廳出來的人,缺乏男女之防到不拘禮節,冷靜、沉穩,又謹言慎行到有些膽小。到這已經帶上點後期的印象了。
雖然早上搜查一課打來的電話隻是那天那個同屆生的偶然之舉,他也給出了“不清楚”的答複,但也自告奮勇了一番說可以幫幫忙,拿到了她家的地址。
鬆田陣平知道了案發時間後,還回憶了一下,“這個時間點很微妙啊。”
很充裕的作案時間。
午休時間的萩原研二蹲到了請假的小柳千夏。
一個上午的時間,也沒遇到搜查一課火急火燎地來一起蹲人,想來應該是有決定性的證據可供排除嫌疑了。
“小柳拿鑰匙的時候,動作有凝滯,就好像…”
“有不止一把。”
萩原研二坐起來,把椅子轉過身,看向言之鑿鑿的鬆田陣平,“小陣平果然很敏銳。”
“因為我去問了村山。”黑色的卷毛隨著哈欠的動作抖動,“他說根據嫌疑人證詞,大晚上的小柳博一還不回家就是因為沒帶鑰匙。”
“哇,”萩原研二很有情感地感歎,“我出去一趟凶手都抓住啦。”
“是嫌疑人。”
“誒,是是。”
鬆田陣平還是喜歡直奔主題:“還有什麼發現嗎,hagi?”
“門口擺了個毛絨玩具,應該是小柳博一送的禮物,玩偶的外包裝很臟,大概率被扔在地上過,門上和牆上都有鞋印,以及我問了隔壁鄰居,說昨晚有聽到踹門罵街的異響。”萩原研二的手在椅子的扶手上圈圈點點地劃著,“他大概率在被害前回過家,帶著自以為的禮物,然後發現沒帶鑰匙,又沒人開門,於是情緒失控。”
鬆田陣平點頭:“那時的小柳千夏在不在家有待商榷。”
“嗯。”萩原研二說:“還是有點在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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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萩原研二,小柳千夏將桌上杯子收起,拿到了廚房,在堆滿碗筷的水槽裡找了個罅口放進去。
台麵上的瓶瓶罐罐胡亂地擺著,切一半放在那裡的西紅柿邊緣乾癟,砧板上汁水乾涸,刀背上的肉沫和筷尖的蛋液,好像都彰顯著這一天和以往沒什麼不同。
雖然聽起來很奇怪,但其實她的父親會自己燒飯。
在很多人的想象裡,小柳千夏每天勤勤懇懇地照顧著混蛋父親的一日三餐,也許還要搭上自己兼職的錢。但自從外出打工她不常回家吃飯,他們之間見麵的次數少了,小柳博一就會自己解決,做點簡單的菜式也好,出門喝酒也罷,也不在這方麵講究。
隻是還是會將用掉的碗碟全都堆在水槽裡等她回來洗。
再回憶小的時候,他會一邊罵罵咧咧一邊燒飯給她吃,有好幾年光景。廚藝不算差,隻不過後來酗酒時間長了,味覺不太好。在發現小柳千夏學做飯後,他甚至大發雷霆,摔了不少東西,怒吼著:“你是不是也覺得你老子沒有用!”
她總覺得洗完這堆碗,這裡過幾天又會像“聚寶盆”一樣滿滿當當。
有人敲門,小柳千夏回過神。
門口的人大概是意識到門鈴壞了,敲得鍥而不舍。
她甩了甩手上的水,通過貓眼看到了警察。
“有目擊者看到你與死者起衝突,”交代過基本問題後,小柳千夏的一顆心都吊了起來,終於還是被問到:“可以說一下嗎?”
“我隻是路上遇到…我父親。”她小心翼翼地措辭著,“他認為我那天應該待在家裡,所以我們吵了一架。”
留著小胡子的警官問那天是什麼日子。
小柳千夏搭在膝頭的手指蜷了下,想起了那還沒拆開的禮袋,慢慢地說:“是我的生日。”
以及解釋了一下隻是單方麵的衝突,大概是小柳博一的語氣和行為都比較激動,所以引起了誤會,其實她跑走的速度很快,後來下雨了就一直在便利店門口避雨,然後…去朋友家住了。
其中有段時間無法自證,這她也沒有辦法。
早前見過的年輕刑警村山警官還安慰她說沒關係,目前推測出來的嫌疑人是高大男性,讓她不要過於緊張。沒說幾句就被小胡子警官製止了,溫和而強硬地結束了話題,說著“謝謝配合”就帶著後輩起身告辭了。
小柳千夏將人送到門口。
恍惚間感覺這一天光送人出門了。
她合上門,在沙發上又靜坐了一會兒,起身往小柳博一的房間走去。
推開門,眼前一片昏暗。
厚重的窗簾合著,透不進光,她適應了一下,才往前憑著床沿的輪廓走了幾步,踢倒了酒瓶。
手伸進兜裡摸索,夠到一個就摩挲著,挑出了磨損得比較厲害的那個。
握拳伸手,掌心向下,展開。
鑰匙和酒瓶相撞的聲音響起。
聽起來不知道被哪個玻璃瓶子彈到哪個易拉罐子邊上去了。
小柳千夏退了出來,去把桌子上兩位警官一口沒喝的紙杯收起來,將水倒在槽裡後把杯中丟進垃圾桶。
“還好,”她看著水槽裡堆著的碗筷盤碟,感歎:“不然真的沒有空隙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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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柳千夏一出門就被鬆田陣平逮住了。
看著眼前穿著充滿朝氣與活力的戴帽衛衣卻依舊顯得不太好惹的卷毛男子嘴上煞有其事地說著“回訪的”,她拿著手提包默了默,說:“你不是…機動隊的嗎?”
“嗯?現在分得挺清楚的嘛。”鬆田陣平話鋒一轉,“你起得很早啊。”
你不也這麼早在這裡?她腹誹。
沒說出口,維持著不喜歡多言的沉默到沒禮貌的岌岌可危的人設。
“你知道他是被短信約出去嗎?”
“我…不知道。”
“嗯。”
跟萩原研二有時給她時間消化情緒時那種包容性的沉默不同,鬆田陣平他是真的“你不說話我也沒話好說”,兩個人不言不語地走了一路,把前麵結伴而行的JK看得頻頻回頭,小柳千夏實在是忽視不了一個池麵在身側帶來的回頭率,解開包扣從夾層裡掏出了一副墨鏡,“給你。”
正看著她動靜的鬆田陣平一愣,“做什麼?”
“鬆田警官太顯眼了。”紮著馬尾的女孩垂下視線,“我不太適應。”
“哦哦。”鬆田陣平沒接,反而從袋鼠兜一樣的衛衣口袋裡也摸出了一副墨鏡,“我有。”
“上周和hagi一起買的,都說很適合我。”他手上小幅度地顛著墨鏡,正巧走到紅綠燈口,隨燈而停,“倒是你為什麼需要墨鏡?”
小柳千夏抬手一揮抓著他衛衣的兩個抽繩往下一拽,將他扯得順勢俯身,她也側過身踮起腳,湊到他的臉前,另一隻手指著自己眼下的位置,扯著嘴角笑著:“因為這裡會有淤痕啊。”
“滿意了嗎?”
對視的好幾秒,她幾乎能在他的瞳孔裡看見自己的身形,青色的虹膜就像雨過薄雲破光處時的清透,也注意到了他極長的睫毛和優越的眼型,小柳千夏彆開眼鬆了手,往旁邊站了一些,而鬆田陣平頓了一會兒才慢慢站直了身子,頂著周圍激動得臉都紅了的學生妹自以為隱蔽的目光,沒幾秒綠燈亮起後她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鬆田陣平依舊不緊不慢地跟在她身邊。
“黑眼圈很重嘛。”
小柳千夏不理他。
“這兩天都沒睡好吧?”
小柳千夏一陣疾走。
他也不說話了。
隻是她突然發現回頭率好像更高了,連買菜的大嬸都扭過頭來看。
小柳千夏也扭頭去看。
果然,帶上墨鏡的鬆田陣平的不良氣息在她這個良民的襯托下更是快要溢出來了。
不如不戴。
趕緊趕慢到了校門口,也還算早,她吐出一口濁氣,轉過頭,又是一副輕聲細語的樣子:“鬆田警官,謝謝你的好心,但我真的不知道…”
“搜查一課已經結案了。”他說。
“是嗎?”她頓了下,“那太好了。”
“你不想知道凶手是誰嗎?”
“會有人通知我的。”小柳千夏笑著,說不出高興還是難過,“一直以來謝謝你的關心與陪伴,鬆田警官。”
“祝你…武運昌隆吧。”
進了校門的小柳千夏一下就被好友以用一種驚奇的眼神打量,還壓著嗓音不掩興奮地問:“千夏桑,你終於忍無可忍請了保鏢嗎?”
“…或許我可以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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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當成保鏢的鬆田陣平回去換了身衣服,又去了警視廳。
“喲,我們的鬆田隊長回來了。”萩原研二搭上肩來,“特意跑一趟有什麼發現嗎?”
鬆田陣平怪怪地看了他一眼,確信他是在刻意模仿自己昨天的語調,乾脆地抖掉了他的手,自己抬手撈過水杯:“看不出太多東西,但沒有被混球影響到已經算是萬幸了吧。”
“搜查一課說已經抓到凶手了。”
“嗯,”鬆田陣平潤了潤嗓子,“我看到你的簡訊了。”
“小柳博一是因為收到短信才去往案發現場的,但凶手卻說是被害人先發的短信要跟他見麵,這一點數據還原後的手機可以證明。”萩原研二一手摸著下巴。
鬆田陣平接著往下說:“不知道他為什麼刪掉短信,或者說,不確定是不是他發的短信。”
“凶器是家用刀具,至於為什麼帶刀上街,凶手的供詞是隨心意而已,那他們見麵的目的是什麼?為什麼會引起這樣的戒備心?”
“說是激情犯案。”萩原研二說。
“小柳千夏和受害者在案發前產生過衝突,且案發那段時間她無法自證,雖然很快就因為暴雨進入了便利店店員的視線,但這麼短的時間內如果隻是做一些簡單的…”
“小陣平。”萩原研二輕聲地喊他,“他們起過的衝突並不僅僅是在案發前。”
鬆田陣平想抬手捏了捏自己的鼻梁,才發現墨鏡還沒摘。
“我明白你的意思,hagi。”
“我也明白你的。”半長發的偏過頭時,額發會輕輕地掃過眉彎,認真的樣子卻溫柔得有些沉重意味,“隻是真相並不一定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