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兩袋無辜的血包和冰箱裡的舊物還是被扔出去了。林洌把垃圾扔進樓梯轉角的收集通道,那一大袋重重的東西從林洌的手上脫落,毫無抵抗地直直下墜而去。過了足有幾秒,林洌都已轉身,看見蕭雨淇站在半掩的門旁等她,身後才傳來重物跌落地麵沉悶一聲。從遙遠的隧道那頭傳來,隔了足有一光年,聽著也無痛無癢了。
蕭雨淇站在家門口望著林洌轉身走回來,再如何費儘心力地看她一眼,也不足以透視她。林洌不是靜物,身後沒有透視線的消失點。她若要消失,就消失了,都不必跟著軌跡慢慢地縮小。
蕭雨淇讓了讓,林洌走進客廳,從畫板袋裡抽出錢包塞進口袋,轉身又朝門口走去,剛想說話,蕭雨淇小聲問,“去哪?”說完就垂下了睫毛,伸手捏著一點林洌的衣角。好像根本也不想聽見答案。
這世上的蕭雨淇,一分為二。
一個推著林洌說,“你彆管我好嗎。”一個拉著林洌問,“去哪?”
一個惴惴不安地問,“林洌,你喜歡我嗎?”一個胸有成竹地說,“林洌,她喜歡你。”
一個痛苦地搖頭說“不要”,一個興奮地一低頭就咬下去了。
兩個蕭雨淇時而交替出現,時而一起出來,各執一詞。蕭雨淇自己快瘋了,林洌倒像是已經適應了。
林洌握住她的手,拇指來回撫了幾下蕭雨淇的手背,“下樓給你買藥。”
“我有藥。”蕭雨淇說。不知是忘了自己剛剛才說過家裡沒藥,還是根本不在意自己反口覆舌。
林洌一時無語,無奈地一笑,說,“那也得下樓給你買點吃的呀。”
蕭雨淇點點頭,表示理性的理解。她放開了手,默默往回走,走到沙發轉身坐下,伸手把頭發一點點地撥到背後,也沒看林洌,說,“吃不下。”林洌在她的餘光裡挪了挪腳,其實是去關上屋門,就要折回來的。蕭雨淇誤會了,又悶悶地加了一句,“不舒服。”
林洌這下是真的邁著大步走過來了,單膝蹲在她身前問,“你去臥室躺一躺?你說的藥在哪裡,我去拿。”
蕭雨淇抬頭看她,扁了扁嘴,“沒剩多少了。”
這間屋子裡到底是有藥還是沒藥,夠藥還是不夠藥,真是成謎了。
林洌沒轍了。她半蹲著,比坐著的蕭雨淇隻矮了一點點。她一手搭在蕭雨淇的膝蓋上,看著她,“那我不下樓了,我們點外賣,你吃粥,好不好?”
蕭雨淇望著她,“好。”
林洌又說,“我訂藥送過來,遞給你,你就要吃,好不好?”
蕭雨淇微微一笑,“好。”
林洌點了清粥小菜外賣,又訂了退燒藥、胃藥和消炎藥送來,每種藥都買了兩三瓶。她在蕭雨淇眼皮子底下翻開手機點外賣點藥給她看,然後又跟蕭雨淇拉扯了好一會兒,終於得到首肯,蕭雨淇去洗衣服,林洌去清理廚房。蕭雨淇說是去洗衣服,卻直接走進房間拆被單去了。林洌連忙進去幫她,才發現被單枕套上的血漬更大一片。拆下來以後被子都不知道還該不該留著了,林洌捏著那一角被子,蕭雨淇就在旁邊安安靜靜地站著看她。最後林洌柔聲叫她站開一點,一揚被子,把被套退了下來。蕭雨淇自去洗衣服,林洌折回廚房收拾。
其實廚房也好清理,把垃圾丟乾淨,再擦乾淨櫥櫃和地板就行,沒有什麼器具要收拾,也根本沒有碗盤可洗。想到碗盤,林洌邊擦著櫥櫃台麵邊默數蕭雨淇上一次吃東西是什麼時候。蕭雨淇這兩天可能是完全沒有吃東西的,再之前,和林洌在咖啡店喝了半口奶泡,再之前,她去了香港一天,不知道在那邊有沒有吃東西,再之前…是她們在圖書館的那一天,晚上林洌送蕭雨淇到家時,蕭雨淇暈乎乎的還沒醒。到現在為止整五天。
蕭雨淇把衣服被單全扔進洗衣機,收拾了一下浴室就無事可做了。她走進廚房,本想拉林洌出去客廳,但那一刻林洌背對著她,雙手撐在櫥櫃麵,看不清楚神情。蕭雨淇不知為何覺得林洌的背影緊繃著,仿佛帶著一種挺陰暗的情緒。
林洌是害怕了嗎?畢竟這裡看起來太嚇人了,也不怪林洌會怕。還是林洌覺得很噁心?那也正常,蕭雨淇自己都覺得這裡很噁心。
蕭雨淇拿不準林洌的情緒,那個胸有成竹的蕭雨淇就退下去了。她沒敢碰林洌,伸出去的手又收了回來,站的離林洌有點遠,隔著半個廚房,說,“林洌,彆弄了。我自己清吧。”
林洌轉過頭來,“你在香港那天,有吃到什麼好吃的嗎?”
林洌的表情沒什麼起伏,甚至還嘗試笑了笑,但蕭雨淇本能地感覺到不對勁。香港?她飛速地在腦海裡思考,嘗試找到香港和此時此地的關係。為什麼林洌會提到香港?她剛剛在清理廚房的血跡,然後她提到香港…她是不是以為自己在香港吸過誰的血、失控過?蕭雨淇的表情忽然顯得有些羞愧,還有些不安,“林洌,我去香港是要看醫生的,我沒有…”蕭雨淇停下了話,不敢提一個“血”字。
“我還以為你回香港會吃到什麼好吃的呢。”林洌輕輕扯了扯嘴角,仿佛在示意那是一個笑容。她又轉過身去繼續擦櫥櫃,“那周六從圖書館回來之後呢?那晚我們沒有去吃飯,你回來吃什麼了嗎?”
“我回來就睡了。林洌,我不是你想的那樣。那天晚上,我顧著找機票,根本沒想彆的。”
林洌停下了手裡的動作。蕭雨淇看見林洌的背影呼出一口氣。林洌的聲音聽不出悲喜,“那這兩天呢?”
蕭雨淇沉默,這兩天,她確實喝了很多血包。她對著林洌的背影說,“你都看見了,何必問呢。”
林洌的頭低下去,苦笑了一下。是啊,何必問呢。整整五天了,蕭雨淇什麼都沒有吃,看來她確實不把自己當人看了。她一個勁地灌血,隻為了把對於林洌的依戀清除出去,灌得自己終於生了病。林洌心裡恨得想罵人,可是,這一切又該怪誰呢?
她搖了搖頭,說,“你出去坐著吧,我很快就好了。等外賣來了你接一下。”
林洌背對著蕭雨淇繼續清理了,蕭雨淇默默地站了一會兒,轉身走出了廚房。
外賣盒子一個一個地打開,鋪了沙發前的咖啡桌一桌都是,兩個人坐在沙發上吃。林洌給蕭雨淇裝了一小碗粥,隻有稀稀疏疏的米粒沉在碗底,更像是一碗米湯。點外賣的時候她沒想到蕭雨淇已經很多天沒吃東西,隻挑了清淡的發燒也能吃的東西,沒考慮蕭雨淇的胃受不受得住。林洌一眼看過去,排骨炒蓮藕、珍珠糯米丸子、血腸,沒幾樣是蕭雨淇現在該吃的,她煩躁地把那些硬的不好消化的都移到遠處,隻放了涼拌豆腐絲和炒魚片在蕭雨淇麵前,連肉沫卷心菜都移走了。
蕭雨淇看起來毫不在意林洌把特意買回來的外賣又特意擺到自己夠不到的地方。她直覺林洌有很重的負麵情緒,但她說不清楚那是什麼。她默默地喝著林洌給的一碗米湯,吃到嘴裡的是什麼,其實她也不太知道。林洌夾到蕭雨淇碗裡的菜,蕭雨淇就吃完。林洌不夾,她不想也不敢碰。
林洌一直觀察著蕭雨淇,怕她一下子多吃了胃受不了。她幾乎是數著蕭雨淇吃了幾口東西,顧著觀察分析數據,自己倒成了另一個不吃飯的人了。蕭雨淇一放下筷子,林洌也立刻放下筷子看著她,“怎麼?不舒服?”
蕭雨淇笑了,“正常人發個燒,哪裡至於脆弱成這樣。”說著伸手想要拍一下林洌。
林洌莫名其妙地,冷笑了一聲,“你這還算正常人嗎?”
其實她隻是氣不過蕭雨淇餓著自己。但話一出口,兩個人都愣住了。蕭雨淇伸出的手在半空中縮了一下,訕訕地收了回去。她尷尬地笑了笑,沒說話。
林洌有點無措地想說點什麼補救,“雨淇,我不是…”
蕭雨淇搖搖頭,朝林洌笑了一下。她想說“沒關係”,她甚至想開個玩笑,揶揄一下自己瘋狂喝血這件事。然而她無法開口,一開口眼淚肯定就要流下來了。
林洌說得沒錯啊,蕭雨淇就是吸血鬼,就不是正常人。林洌說的沒錯,所以不準哭。
***
飯後林洌給蕭雨淇吃藥,拿著藥瓶看建議劑量,問蕭雨淇,“你的比例是多少?”
蕭雨淇沒聽懂,“什麼比例?”
林洌抬頭看她,眨了眨眼,“藥效在你們身上,不是都比較弱嗎?你平常都按什麼比例吃?”
蕭雨淇愣了,原來林洌知道啊?林洌怎麼什麼都知道?
林洌的臉又沉了沉,“你這麼多年都隨便亂吃的嗎?自己的藥量都沒找準嗎?”
蕭雨淇回過神來,辨駁道,“我不常病。”
林洌搖了搖頭,把藥倒在手指上數著,說,“通常是五到九倍。你的血統已經挺遠的了,吃五倍吧,藥效不足也總比多吃了好。現在你的胃又受不住。”
蕭雨淇看著她,“林洌,你怎麼這麼清楚吸血鬼的事?”
林洌把手上的退燒藥倒在蕭雨淇手指上,再倒了消炎藥到自己手指上數著,邊數邊說,“獵人當然得了解吸血鬼啊。我家資料可多了,下次帶給你看。”
“你家裡誰是獵人?”
“我一家都是。”林洌數好了藥,拿著一大杯水,“先吃了你手上那些。”
蕭雨淇一把一把地吞完了自己手上的藥,再一把一把地吞完林洌手上的。喝了一大杯水把藥送下去,真正的吃藥都吃飽了。
“你爸媽…”蕭雨淇想問林洌父母對吸血鬼的態度,又覺得自己自作多情得可笑。一句話才開了個頭,又閉上嘴,不願說了。
林洌伸手把杯子從她手中拿走,說,“我爸媽都是,他們從小就認識。獵人嘛,都不用太隱藏。”
蕭雨淇低頭看著自己剛握過一把藥的手指,一手的藥味,一聞就知道是吸血鬼的手指。
林洌也看著蕭雨淇的手,又看了看呆呆的蕭雨淇,問,“怎麼了?”
“林洌,你爸媽知道你身邊有個吸血鬼嗎?”
林洌沉默地把手放在蕭雨淇手上,蕭雨淇沒有縮走,她就輕輕把那手握住了。她歎了口氣,說,“他們不知道,我要先想好,想全了,再跟他們說。”林洌捏了捏蕭雨淇的手,“雨淇,我爸媽人很好的。你不用怕。”
蕭雨淇輕輕地反握了一下林洌的手,忽然抬臉笑了。
林洌,一家子都是獵人。然後林洌對著蕭雨淇,獵人對著獵物說,我們獵人都很好的,你不用怕。她說得太認真了,認真得蕭雨淇真的信了。
蕭雨淇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林洌的臉。林洌帶著一點點的驚喜,一點點的害羞,還有一點點的如釋重負,看著蕭雨淇望向自己的眼睛裡,如同深深的湖泊,一眼望不到底的溫柔如水。
蕭雨淇她啊,是真的好喜歡此刻的林洌,這是林洌最純粹而天真的時刻。她的手往前一指,就相信自己能到明天了;她的腳抬步一邁,就覺得蝴蝶也能飛過天涯。
飲鴆止渴的,都是傻子,但蕭雨淇不是。蕭雨淇飲鴆,是因為她真心喜歡毒藥的味道。
蕭雨淇是瘋子。
***
林洌站起來,蕭雨淇在自己反應過來前就已一把拉住了林洌。林洌嚇了一跳,回頭看她,“怎麼了?”
蕭雨淇鬆了手,“沒。”
林洌失笑,“我去浴室,把洗好的被套拿出來,幫你把床鋪了,好不好?那個勞師動眾的,你現在不好弄。”
蕭雨淇站起來,笑了笑,“哪裡至於。”她轉身去浴室,從烘衣機裡抽出洗好的衣服被單,邊拿邊檢查,把粘了血跡洗不掉的衣服扔到垃圾桶裡。林洌就站在浴室門看著。蕭雨淇看了她一眼,乾脆把洗乾淨的衣服遞給了林洌。林洌也就自然地伸出雙臂,一團地抱著。床最終還是林洌鋪的。蕭雨淇坐在鋪好的床上疊衣服,林洌站在床邊,看著被套上一片洗不淨的褐紅色。她開口,“今晚早點睡吧。”蕭雨淇停下了手裡的動作。
林洌要走了。蕭雨淇心想,好。她放下手中折到一半的衣服,站了起來,“我送你出去。”
林洌看著她,忽然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臉,“還是挺燒的,你早點休息。彆多想。”林洌的手收回去了。
蕭雨淇沉默了一下,心裡已經鬥得生靈塗炭了。然後她順從地點點頭,仿似無意地說,“洗個澡就睡。”
林洌皺了皺眉,認真道,“發燒彆洗澡啊,很容易著涼的。”蕭雨淇笑了笑,沒說話,轉身走出客廳,徑直就走進了廚房。她對自己說,蕭雨淇,收手吧,不要這麼卑鄙。然後她又對自己解釋道,我今天生病了,腦袋不清醒。
林洌跟了出來,看見蕭雨淇從冰箱裡拿出晚餐的外賣,滿滿的一大袋幾乎沒動過。她把外賣遞給林洌,“你帶回去吃。”
林洌的臉瞬間黑了下來,“那你吃什麼?”蕭雨淇柔柔一笑,把外賣塞到林洌懷裡,“彆擔心,周五見。”說完轉身要去開門。
“蕭雨淇!”林洌拉住她,急道,“是不是我一走你又要把燈關了,烏漆嘛黑地躲在廚房給自己灌血?你冰箱已經被我清空了,你沒有血包了!你告訴我你還能灌什麼?”
蕭雨淇回頭,平靜地對她說,“林洌,你掐疼我了。”
林洌一驚,立刻鬆了手,才發現自己剛才拉著的是蕭雨淇受傷的手腕。她剛才情急,掐得蕭雨淇本來已經開始愈合的那兩個牙洞又隱隱地滲出血來。林洌看著那兩個牙洞,抱著外賣袋子,頹然地後退了一步。對啊,血包算什麼,蕭雨淇還有她自己啊,她可以自己狠狠地啃咬自己,她可以自己吸自己的血啊。
蕭雨淇唇邊掛著一個隱隱的笑容。
如果林洌因此怕了,那麼林洌永遠也不會回頭來招惹她了。那麼蕭雨淇就贏了。
而如果林洌還是選擇留下來…那麼另一個蕭雨淇就贏了。懦弱且卑鄙的那一個。
這是蕭雨淇和蕭雨淇之間的一場豪賭。
林洌放下外賣,走近蕭雨淇,低頭看著她,咬牙切齒,又有點無奈,“雨淇,你是在懲罰我嗎?”
蕭雨淇沒說話。
林洌問,“我要怎麼做你才解恨?”
蕭雨淇抬頭看她,“我不恨你。”這是真話。
林洌忽然覺得心裡有點空落落的。她很想蕭雨淇放過蕭雨淇,但她赫然發現,她原來很怕蕭雨淇放過林洌。而現在好像反過來了,蕭雨淇不恨她了,卻往死裡折磨她自己。林洌很想用力去修複這一切,但她無從入手。她無措地問,“雨淇,你還需要我嗎?”
蕭雨淇定定地望著她,“你怕不怕我的需要會害死你?”
林洌把頸間的碎發撥開,露出沒有受傷的那一側脖子,“不怕,但我有兩個要求,”林洌說,“不要哭,也不要再說對不起。”她伸出手,用指腹輕輕摸著蕭雨淇臉上的淚痣。
蕭雨淇閉上雙眼,微微偏著臉,感受著林洌的手貼在自己臉上的溫度。林洌的體溫很暖,顯得自己周遭的空氣比平常更冷了幾分。蕭雨淇拉住林洌的衣角,把林洌拉得更近了些。她望著林洌,心想,對不起啊,把你扯下來這個可怕的地方。
“林洌。”
“嗯。”
“你能陪陪我嗎?”
林洌伸手攬過蕭雨淇的肩膀,低頭把下巴靠在蕭雨淇的頭上。像是把一件東西箍緊了,還不放心,上麵還得覆個蓋子。她輕聲問,“雨淇,你為什麼原諒我了?”
蕭雨淇貼著林洌的鎖骨,歎了口氣,“我沒辦法。”
她以一種魔鬼的語言,愛上了天使認真的消遣。天使低頭的時候,一雙濕潤的眼睛仿佛就要滴下雨來。蕭雨淇迎著光,吻了上去。
這世上的生物,大抵都是無法抗拒光的吸引的。蕭雨淇如是,飛蛾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