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疼 雨淇,我不疼。(1 / 1)

獵物 言之唔唔 9712 字 11個月前

天氣逐漸轉暖,花粉過敏的季節過去了。蕭雨淇把畫室的窗戶全都推開,那個抽濕機就放在角落裡,不必再開了。早到的學生幫忙把木桌子移到四周,椅子繞著靜物群圍成一圈。

學期已過半,蕭雨淇安排的靜物已經從最開始的布料水果花瓶,慢慢加上了刀叉畫筆這些小物。後來加了花葉,學生們哀嚎了幾聲;再後來加了一玻璃瓶的清水,學生們又哀嚎了幾聲。今天則是所有種類齊全,大家拉著椅子選位置,有些人躲到看不見玻璃瓶的角度,有些人躲到看不清假花的角度。蕭雨淇不在畫室,不知找什麼去了,留下林洌圍著靜物群做調整。林洌走一步就動手轉一轉桌上的東西,退開一步,看了看,又把這個跟那個調換一下。

她轉了半圈,伸手把清水玻璃瓶挪了挪。這下玻璃瓶移到了一個半曬太陽,半躲陰涼的地方,陽光在瓶身上割出一道彎曲的分明界限,因為水帶來的視覺錯覺,明暗混雜難辨。這樣的高光,需要一開始就精準拿捏,稍一塗抹都能把清水變泥潭。

“哎哎,林洌,彆移那瓶水啊。”一個男生連忙叫道。

林洌轉頭看他,這人有點眼熟。她想起來,是之前起哄蕭雨淇畫畫的其中一個領頭人。林洌挑了挑眉,又想起來,當日蕭雨淇遠遠地躲著捐過血的林洌,卻一直俯在這個男生旁邊幫他打草稿,這男生後來還跟旁邊的人顯擺來著。林洌心想,嗬是你呀。

“我不這樣擺,學姐回來弄得更狠。”林洌無辜地聳聳肩,伸手到清水瓶子裡握了一把水,朝著那男生麵前的一束假花上揮手一撒。花瓣須草的本來就難畫,現在還覆滿了晶瑩的水珠。

那男生一驚,急忙起身要換位置。也來不及想自己是怎麼惹到林學霸的了。

林洌笑了笑,對著畫室門喊一聲,“學姐,我們都坐好了,靜物擺好了。”

那男生一下跌坐回自己的椅子上。

蕭雨淇拿著一把掃塵的羽毛撣子剛好回來了,朝林洌點點頭,說,“謝謝,坐吧。”她穿過一排學生走到靜物群旁,慢慢繞著走了半圈,抬頭看向林洌,“你調的?”林洌說“對”。蕭雨淇眸子流轉,軟綿綿地瞥了林洌一眼,輕飄飄,像指尖翹起,在林洌臉上抹了一下似的。然後她勾唇笑了笑。

蕭雨淇這麼一轉眸一笑,畫室裡的氛圍瞬間變得粉紅粉紅的,染得一室學生的臉都紅了。

蕭雨淇走到那束沾了水的假花麵前,不解地眨了眨眼,又看向林洌。林洌剛才沒空選位置,後來是隨便挑了個空位坐下的。從林洌的角度,看不見這束花。

蕭雨淇轉頭看身後對著這束殺人魔花的幾個學生,都不是美術專科的,也不知林洌是針對誰。蕭雨淇走到其中一個畫畫最為吃力的女孩子座位前,手指輕輕點著女孩子的畫架頂,思索片刻,抬頭越過一班的學生,一疊的靜物,千山萬水地對著那一頭說,“林洌,能畫水嗎?”林洌對蕭雨淇說過她的素描其實還可以,但蕭雨淇沒見過。

林洌認真地點了點頭。

蕭雨淇轉頭輕聲問那個女孩子,“你想換位置嗎?林洌那邊的構圖好。”其實林洌擺的靜物群,360度無死角構圖都挺好。那女孩子正愁自己坐在了個死亡角度,學姐居然下凡拯救自己,忙不迭地收拾東西要和林洌換位置。

林洌背起畫板拿著東西走過來。剛才換位置不成的男生笑著說,“林學霸,這下搞死自己了吧?”林洌睥了他一眼,正臉都不給,嗤笑一聲。

蕭雨淇疑惑地一回頭,隻看見兩個乖巧靦腆的好學生,正認真地擺出了畫具,準備畫畫。

***

林洌對那男生說“學姐回來弄得更狠”,後來她成了全場唯一真預言家。

蕭雨淇找清潔阿姨借回來一把掃塵撣子。這撣子用的是白色的絨毛,蕭雨淇摘了幾根下來,落在靜物群的幾個角落,一把撣子就隨手擺在靜物群之間。

蕭雨淇想了想,動手轉了轉撣子,那撣子變成衝著林洌,但又有點斜斜的角度。這種角度落在2D的紙上,長一點就太斜,短一點又太正。

林洌無奈一笑。雨淇這是在給自己出題,看自己從前騙了她多少。

學生們的哀嚎此起彼伏,都不想畫這種毛茸茸又淺色的東西。蕭雨淇說,“先定好構圖和位置吧,等一下跟你們講講。”

她走回自己的座位,一邊吸著冰血,一邊批學生們交上來的作業。她時不時抬頭看學生,偶爾會有學生舉手,或露出遇到麻煩的表情,她就走過去小聲地解答。路過林洌時,她躬身比對了一下靜物,林洌的比例拿得很精準。

林洌低著頭,露出衣領上一截青白的後頸,薄薄的皮膚覆在骨節分明的頸骨上。側頸的咬痕被創可貼蓋住了,淺淺的淤青暈開,化成一團霧般的印記。血氣淡淡的,看來傷口愈合得不錯了。

蕭雨淇沉默地走回自己的座位,捧起那杯冰血吸了起來。

兩個小時過去,有些人已經開始處理明暗了,有些人還沒摸準構圖和比例。如果是從前的林洌,此刻就一定還卡在構圖那一步擦擦畫畫。蕭雨淇巡視著學生的畫,走到林洌的身後,見林洌整幅畫已經顯出來了。空間立體感的塑造很精確,明暗也非常自然。清水是閃光透明的,撣子是輕盈柔軟的,花瓣上的水珠一溜的脆弱欲滴。再加強些細部調整,就可以交了。

林洌畫得比蕭雨淇預期的還要好,看來從前林洌真是騙得徹底,一邊辜負著蕭雨淇的好意,一邊揮霍著自己的時間。但是,天平那端的點點恨,終究是過去了,畢竟是比不上天平這端的驚喜的。

蕭雨淇召集學生都聚到林洌身後看她的畫,林洌就坐著,不用動。那男生探頭一看,驚呆了,“林洌你也太快了吧?”半班的美術生也訝異,且不說他們畫不畫得出林洌的水平,單說手速就一定比不過她。

蕭雨淇在林洌的畫架前細細地跟學生們分析其中的技術要點。林洌是怎麼處理撣子的角度的,為什麼處理的好。林洌是怎麼處理清水的明暗和留白的,你們看她閃光部分是怎麼畫的。林洌花瓣上的一片水珠是怎麼跟花瓣呼應的,水珠裡的透色和透明感都很出色,你們看林洌是怎麼表達的。

一個月前,蕭雨淇還在一條一條地教林洌基本的素描技巧。今天,蕭雨淇以林洌的畫為範本,一條一條地對所有學生分析裡麵對素描技巧的精準掌握。

大家都羨慕林洌,但林洌的表情淡淡的。雨淇誇她誇得越厲害,不過隻證明她曾經的謊撒得越大。

蕭雨淇說到那些散落在角落的羽毛,對林洌說,“林洌,你畫完一根羽毛,讓我們看看?”

林洌換了根削得尖尖的軟鉛筆,趴在畫上加深羽毛的兩排棱線。這麼細碎的活,卻被她一筆一筆勾的又快又準。蕭雨淇的話緊跟著林洌的筆,“你們看,林洌在羽毛發散開的地方會壓一壓筆,看見沒有?這裡要淩厲一些,留白多一些。”林洌放下軟鉛筆,蕭雨淇對著她說,“等一下收尾要果斷,一猶豫羽杆就沒骨了。”林洌點點頭,換了支炭筆,轉到筆頭最尖的角度,手一按,筆尖快速地往上滑,一筆刻出了羽杆的陰影。

“就是這樣!”蕭雨淇輕輕一拍林洌的畫架,抬頭對著一圈學生笑著說。她的眼睛亮亮的,下巴略往上抬,兩把睫毛就跟著眼睛彎了起來。一個學生的習作,居然能讓清冷的美術之神露出這樣過癮又驕傲的神色來。

學生們不解且羨慕著突飛猛進的林洌,同時默默記下學姐說的要點,有人還舉起手機錄了林洌最後收尾羽毛的過程。

蕭雨淇說過要跟學生講羽毛畫法,現在已經借著林洌做過示範了。她興之所至,忽然朝林洌伸手,說,“筆。”林洌也不知她要畫什麼,順手把自己手中的炭筆放在了蕭雨淇手指上。蕭雨淇的指尖非常燙,林洌抬頭,見蕭雨淇的臉也紅紅的。

蕭雨淇捏著那根炭筆,對學生們說,“林洌畫的,是一種畫法,現在我畫另一種。不是要求你們學,但可以知道一下。”她貼著林洌站著,在畫上找落筆處。林洌聞言要讓座給她,蕭雨淇一手把她按回去了。“很快,”她說,“不用坐。”

她在畫裡找了另一片羽毛,就在剛才林洌畫好的那根羽毛旁。蕭雨淇指了指那羽毛,扭頭小聲問林洌,“行嗎?”

林洌對她柔柔一笑,攤開手遞給她一塊橡皮泥。蕭雨淇手指一伸,把橡皮泥從她掌心摸走了。那橡皮泥被林洌捂暖了,捏起來軟軟的。

蕭雨淇忘了左手手腕被自己咬傷了,習慣性地在指間揉捏橡皮泥。一捏,扯到了手腕的神經,她忍不住抽了一口氣,手顫了顫。林洌眉一皺,目光緊追著她的手,蕭雨淇立刻把手收到長長的衣袖裡。

蕭雨淇改為右手拇指食指捏著炭筆,後三指夾著橡皮泥,單手無縫切換。用捏得尖尖的橡皮泥把需要留白的地方按淺了,然後把橡皮泥捏成薄薄的一片,貼在小指指尖上,在原本畫出的羽毛邊緣細細密密地按了一圈,羽毛的邊緣更淡了。最後她捏著炭筆深深地抹下幾道痕,不是線,不是點。蕭雨淇抹到畫上的碳色,是那片羽毛在畫裡落下的真實陰影,是羽毛從虛到實的印記。她把筆和橡皮泥還給林洌,學生們全都屏息靜氣,沒人敢開口。

羽毛輕輕盈盈,仿佛呼吸重一點,就能吹走了。最後落下的一點陰影,讓羽毛顯得真實之餘,竟讓人不禁可惜。像是它本來是不染纖塵的,有了這麼點陰影,就有了落地的實體,和現實牽絆著再分不開了。

有人終於回過神來,想大肆誇女神一兩句。蕭雨淇複又俯下身去,用雙手拇指指腹,在那片羽毛的邊緣,無限溫柔地往外撫了幾下。像是捧著一張易碎的容顏,小心翼翼地為她擦掉眼淚。

蕭雨淇放開手。那片羽毛,就此擺脫了塵世的引力。

林洌的這幅畫,好像已經自成一個和諧而封閉的世界了。原本她畫的靜物群那樣逼真,比肉眼所見的現世實物都要更可信些 。一如尺子量過的精準,又像相機拍下的真確。而在這樣嚴謹的靜物群中,有一片羽毛,輕得不屬於這個理性的世界。她安安靜靜地落在一個角落裡,在地上生出了牽絆的陰影。她旁邊輕輕觸碰著的,是另一根同樣脆弱,但明暗分明,羽杆深刻堅韌的小羽毛。

蕭雨淇直起身,想退後一步看看,沒想到一起來立刻暈了暈,整個人踉蹌了一下。林洌一把扶住了她,馬上站起來看她的臉。蕭雨淇的血眼現出來了。

林洌一慌,人太多了,她無法擺平這麼多人。她一手把蕭雨淇按到自己懷裡摟住了,低頭說,“彆動。”蕭雨淇還在輕輕喘著,沒從暈眩裡緩過來。旁邊一圈學生全都看呆了,不知道是該先擔憂女神的身體狀況,還是先八卦林學霸的這一下強製摟抱。幾台手機剛才錄著蕭雨淇畫羽毛,還沒來得及按停,現在視頻的主題全都換成了林洌及她懷裡的人。

林洌低頭輕聲說,“帶你回去坐著,你趴著休息,聽見沒有。”毫無商量餘地的絕對場控。她懷裡的人很乖順地點了點頭。

林洌摟緊了蕭雨淇,直接把她整個人抬起來,兩步跨到蕭雨淇的座位,慢慢放下她。林洌的身體擋著蕭雨淇,又囑咐,“趴在桌子上,休息好了以後再起來。”蕭雨淇難受得很,手在桌子上摸到了鐵杯子,趕緊抓過來一口吸乾了裡麵的冰血,然後她的頭重重地埋進了手臂裡,趴到桌子上。

林洌這才敢退開一步,轉身見幾個學生已經圍過來了,都問學姐怎麼了?要不要送醫務室。

林洌略一沉吟,對著那個和自己鬥嘴的男生笑了笑,“男生彆問。沒事,躺一會兒就好了。”然後她抬步走回了自己的座位,好像真的就完全不擔心似的繼續修自己那幅畫去了。

林洌說“男生彆問。”那大家就都懂了,送醫務室鬨大了確實尷尬,於是一眾人又帶著擔憂和八卦的巨大內耗,默默回到自己座位,一邊無聲尖叫,一邊假裝畫畫去了。至於蕭雨淇和林洌那段視頻流出,校園裡瘋傳的各種猜測,那都是之後的事了。

***

蕭雨淇的血眼很快就退了下去,隻是胃裡一陣一陣地燒得她頭暈眼花。下課時她站不起來,叫過來一個學生,幫忙把大家的功課發還回去。學生們離開時都過來對她表達了一下關心。那個和林洌鬥過嘴的男生靦腆地讓蕭雨淇多喝熱水,其他人嘻嘻哈哈地推搡著笑他。學生們收拾好東西,吵吵鬨鬨地走了。

那個男生留到最後,見林洌仍坐著畫畫,說,“林洌,不走?”

林洌對著畫笑了笑,揶揄道,“你呢,走完了沒?”

那男生又惱又忍不住笑,抬腳踢了一下林洌的椅子,跟蕭雨淇說再見,背著畫板走了。

畫室的門終於在他身後掩上。林洌立刻站了起來,快步走到蕭雨淇身前,彎下腰去看她,“雨淇,你怎麼樣?”她扶著蕭雨淇的肩膀,感覺到她微微地顫著。

“林洌…”蕭雨淇抬頭,大大的眼睛濕漉漉的,是疼出來的生理性的眼淚。沒有更多的話,她的頭又沉下去了。

林洌立刻站起來,慌神地四周看了看,又立刻蹲下去看蕭雨淇。蕭雨淇冒著冷汗,乾嘔了兩下,重重地喘著氣。林洌急忙去翻蕭雨淇的包包,找到太陽眼鏡,又要抱起蕭雨淇,帶她回家。蕭雨淇推開她,手摸到桌上一把逮住了杯子,像救命神藥似的拉過來深吸了一口。但杯子裡的血早已喝光了,她隻吸到一口帶著稀薄血味的空氣。她手一滑,杯子砰地撞落在桌子上。蕭雨淇猛地哆嗦了一下。

林洌急忙拿過杯子,一扭開看見杯壁上的淡紅色水滴,“這什麼?”她壓低了聲音,“血嗎?”

蕭雨淇弓著身子,蜷成小小的一團,難受得說不出話來。

林洌快速起身去鎖了畫室的門,折回來順手抄上了自己畫架上的削筆刀,單膝跪在蕭雨淇麵前,“雨淇,你是要血嗎?”蕭雨淇抬不起頭來,伸手握住了林洌的手指,對著地板搖了搖頭,複又劇烈地乾嘔了幾下。林洌一下把手抽出來,削筆刀毫不猶豫地劃破了指頭,血珠迅速湧出,很快彙聚成流。

蕭雨淇一抬頭,一雙亮紅的血眼對上了遞到麵前的手指,看著它正一滴…一滴…如同長夜裡一隻蠱惑的夜漏,拉扯著她的神經。林洌攬過她的肩,把她擋在懷裡,留意著畫室外的走廊,輕聲問,“你是要這個嗎?彆怕,沒人。”

這寂寂的一刹那,蕭雨淇就已被剜了千百遍。她費力地搖了搖頭,說,“不要……”然後她一把抓過了林洌的手,低頭含住她正滴著血的手指。

手指被近乎殘暴地用力吸吮著,鈍痛感傳來,蕭雨淇吸得興奮,牙齒偶爾不輕不重地磕到林洌的手指。林洌咬著牙,沒出聲。與那粗暴的動作相反的,是蕭雨淇脆弱而無助的啜泣聲。她在林洌懷裡不停抖著,模糊地道著歉。

林洌隻聽見了無限循環的“對不起”,還有“是不是很疼”。於是林洌不斷地撫著蕭雨淇瘦得骨節分明的背,一遍一遍地低聲哄道,“我不疼…你沒有對不起我…雨淇,我不疼。”

***

蕭雨淇很快清醒過來,艱難地把林洌流著血的手從自己的本能上剝離出去。她知道自己又快要被麻痹過去了,急忙從包包裡抽出急救包。林洌這一下割的深,傷口很快又聚滿了血珠。蕭雨淇一邊扭開小酒精瓶,沾濕棉片,一邊輕輕地舔走新冒出來的血珠。

手指疼到了極致又癢到了極致。林洌一掌重重地按住了蕭雨淇旁邊的椅子,撐住自己。

“怎麼?很疼嗎?”蕭雨淇皺著眉,低頭又舔了一下。

林洌忍不住,啞聲道,“不要再舔了…”

“你忍一下,我要用酒精了。”

林洌點點頭。

蕭雨淇用浸滿酒精的棉花片在了傷口旁輕輕掃著,林洌吃痛地低叫了一聲。傷口上仿佛經曆了一陣劈裡啪啦的爆破,炸得血肉模糊。蕭雨淇低頭密密地吹著氣,把粘了血跡的棉花片拿開,極快極輕地覆上了大大的一片創可貼,順著林洌的手指一抹,卷得服服帖帖。

她這才抬頭擔心地看著林洌。林洌本來緊皺著眉,見她抬頭立馬扯著嘴角笑了一下,“沒事了。”她慢慢站起來,等腿上的血回流,又說,“送你回家。能走嗎?”

林洌的血一起效,蕭雨淇向來是頂不住的。林洌半抱著蕭雨淇走出教學樓的時候,她已經軟綿綿地半夢半醒了。林洌在手機上打了車,總算拖著不省人事的蕭雨淇上了車,直奔蕭雨淇家開去。林洌帶吸血後的蕭雨淇回家也不是第一次了,她把人摟到樓上,熟門熟路地從蕭雨淇包包裡摸出鑰匙,開了門。

蕭雨淇走的時候沒有拉上窗簾,此時尚未黃昏,開門以後屋裡還有下午日頭的餘熱,很是亮敞,但室內隱隱地縈繞著一縷淡淡的血的味道。窗戶大開著,血味都散不儘。

林洌把已經沉睡的蕭雨淇架到沙發上躺好,看見蕭雨淇下巴和脖子交界處有幾點小小的血漬。離開畫室前林洌幫她快速清理過,但看來漏掉了這片皮膚。林洌走進浴室,想找條濕毛巾,卻一眼看見汙衣籃最上麵的一件T恤,亂七八糟地沾滿了已經顯褐色的血漬。林洌往前走一步,盯著那件T恤,伸出手,又像被燙到了似的忽然收回來。她轉身從毛巾架上抽出毛巾,濕了溫水,快步走出了浴室。

客廳裡,蕭雨淇一動不動,好像真的完全失去了知覺。林洌跪在沙發旁的地毯上,動作輕柔地幫她擦了脖子,擦了臉。然後牽起蕭雨淇的手一根根手指仔細擦過。蕭雨淇寬大的毛衣袖口順著細細的手腕滑了下去,露出兩個猙獰可怖的小洞,已經開始愈合了,但仍看得出來傷口非常深,洞口紅紅的,外翻的皮肉微微凸起,旁邊一片皮膚像化學爆炸煙霧似的,一圈擴散出去的青紫。

林洌愣住了,看著蕭雨淇本來纖細白皙的手腕上,那兩個深深的牙洞,好一會兒才感受到了從心底生出的一陣無以言喻的無助。她雙手握著蕭雨淇的手,無力地垂著頭,輕輕靠在蕭雨淇的手上。

***

日暮開始顯現絢麗的顏色,染得沉睡中的蕭雨淇臉上也泛上了紅暈,輕薄的眼簾顫了顫,她半眯著朦朧的雙眼,看見凝視著自己的林洌。蕭雨淇勾起唇角,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她閉上眼睛,喃喃道,“林洌,你又來了。”

林洌還握著蕭雨淇的手,嘴唇貼著她的手背,輕聲問,“感覺好點了嗎?”

蕭雨淇一聽,卻像被驚著了,猛地睜開眼,半撐起自己看著林洌。林洌失笑,“我嚇到你了?”

蕭雨淇睫毛顫了顫,又疲憊地躺了回去,“林洌,是你。”她抬眸看林洌,甜甜地笑了,眼睛裡卻濕濕的,好像很開心,又很脆弱無依的樣子。

林洌心裡軟得一塌糊塗,伸手去摸蕭雨淇的臉,蕭雨淇順從的把臉貼過去蹭了蹭。那觸感燙得林洌心裡一驚,馬上伸手探她的額頭,皺眉道,“你發燒了?”林洌說著就站了起來,四處看了眼。

蕭雨淇伸手拉著林洌的兩根指尖,“林洌,去哪?”

林洌撫著蕭雨淇的手背,“你家藥箱呢?”

蕭雨淇不想林洌看著自己大把的吞藥,撒謊說,“藥吃完了。”

林洌無奈,說,“那我給你拿杯水,然後給你買藥買外賣。今晚吃粥,好不好?”

“嗯。”蕭雨淇迷迷糊糊地點點頭,鬆了手。林洌剛轉入廚房,蕭雨淇忽然想起什麼,從沙發上整個坐了起來,大叫了一聲,“林洌!彆……”

太晚了。

廚房裡一片狼籍,垃圾桶裡橫七豎八地插滿了吸空的血包袋,地上還散落著幾個。蕭雨淇當時隨意咬開的一個個膠管口帶著血滴滾落到瓷磚上,被她整夜整夜坐在地上時,抹得一地血色泥濘。洗碗盆裡還扔著出門前隨手拆開的幾個空血包。漫天漫地的血,漫天漫地的瘋狂和狼狽。

林洌站在廚房門口,沒有勇氣往前踏入一步。她想,原來那個夜晚,她在門外坐著,疑惑雨淇的家為什麼一片漆黑的時候,雨淇也許正坐在廚房冰冷的地板上,一袋接著一袋,無法自控地喝著血。喝得滿臉滿身滿衣服都是,喝得渾身冰涼,喝得像今天一樣乾嘔著,發著燒。然而還是撫不平心裡的痛,於是她低頭狠狠咬住了自己的手腕。

當時她就在門外,而雨淇就坐在這個漆黑的,如同屠宰場一般的廚房裡,無望地折磨著自己。

當時她就在門外,而她隻是安靜地等待著。她什麼都沒有做。

蕭雨淇急匆匆走到林洌身邊,和她一起站在廚房口,觀望著自己懦弱的荒唐,觀望著自己恐怖的欲望。林洌抿著唇,麵無表情地走進廚房,蕭雨淇伸手拉她,“彆進去…”她沒抓住林洌的衣角。她想說“彆弄臟你”,然而林洌已經踏著地上肮臟的血汙走進了怪物蕭雨淇棲身的泥沼裡。

林洌拉開冰箱門,蹲下來,撐開一個新的垃圾袋,把已經壞掉的熟食,發軟的蔬菜,過期的東西,都擺了進去,整整齊齊地排好。最後把剩下的兩個血包也放了進去,給垃圾袋打了個結。重重的一袋,拎到蕭雨淇的麵前,“我丟了這些,好不好?我給你點外賣,看你想吃什麼。”

蕭雨淇看著那袋東西,那是她肮臟靡亂的生活,那是林洌的垃圾。她抬起頭,帶著點傲慢的神色,“為什麼?你管我乾什麼?”

林洌看著蕭雨淇的臉,那點虛假的傲慢根本沒藏住背後的脆弱。她柔聲說,“這些不能吃了。”

蕭雨淇不屑地笑了笑,“我是吸血鬼啊,你把血包留下。”她伸手去抓林洌手上的垃圾袋。

林洌上前一步,逼到蕭雨淇身前,“不是有我嗎。”

蕭雨淇一愣,隨即心裡一陣窩火,雙手用力推了林洌一把隻是她發著燒,林洌被她那麼一推,動也不動,反手就把蕭雨淇的手牢牢按在了自己胸口。蕭雨淇掙了兩下沒掙開,大聲道,“放開!”

林洌沒放手,盯著她,說,“雨淇,你生我的氣,衝我來。彆折磨自己。”

蕭雨淇喘著氣,胸口起起伏伏。她忽然扭開臉,沒看林洌,自嘲地笑了,“林洌,我從前根本不喝血的,你知道嗎?”

“我知道。對不起。”

蕭雨淇沒理林洌,繼續說,“我連仿血片都可以不吃。我真的是個正常人,我真的從來沒有傷過任何人。我真的沒說謊。”

“我知道。雨淇,是我的錯。”

“不,”蕭雨淇搖搖頭,還是沒看林洌,“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從前是什麼樣的,你也不知道我現在變成了什麼。”

“雨淇…”

“林洌,我告訴你我為什麼要喝血。因為我不喝的時候,總是想著你。如果我不一直一直喝血,你可能都沒命走出去這道門,你信嗎?”

林洌搖搖頭,“我不信。你不會。”

蕭雨淇笑了,“所以說你不知道我現在變成什麼了。我這兩天,喝了好多血,邊喝邊想,啊,好難喝,要是林洌在就好了。林洌要是在,我就咬斷她的喉嚨,咬爛她的脖子,一次喝個夠。”蕭雨淇抬眼望向林洌,說著最凶殘的話,露出最淒涼的表情。她湊近林洌的唇,呼吸都輕輕地噴在林洌唇邊,“怕不怕?”

“不怕,你要我就給你。”

蕭雨淇忽然生起氣來,更用力地甩了幾下,林洌差點控不住她,又怕弄到她手腕的傷口,乾脆丟下手上的垃圾袋,整個人往前一步,直接用身體把蕭雨淇堵在牆壁上。林洌本就比蕭雨淇高出不少,現在身體貼著她,兩隻手肘一左一右撐在牆壁上。猶如牢籠,堅不可摧。

“林洌!”蕭雨淇掙紮了幾下,發著燒的身體就已筋疲力儘。她頹然地往後靠在牆上,抬頭看著林洌。林洌低頭看她,眼神很痛。

“可是我很怕!連我都怕了我自己…”蕭雨淇的聲音一陣淒惶,“我問你,我咬你的時候,是不是很疼?”

“不疼。”

蕭雨淇笑了,眼睛裡蓄滿水光,“你說謊。疼死了,我知道。”

“彆咬你自己。我不疼。”

“可是我看見你的傷口,我還是很疼。”

林洌愣了一下。

蕭雨淇眼裡的淚終於落了下來,她慢慢把頭抵在林洌的胸前,把那片衣服一點點浸濕,“林洌,我不想再傷你了。可是我上癮了,所以我在努力。你彆理我好嗎?給我點時間,”蕭雨淇說,“我會戒掉的。”

林洌喉間一堵,緊緊地抱住了蕭雨淇。

林洌還記得去年秋天的圖書館,蕭雨淇第一次抬頭望向自己。那時的她,笑容可愛又嫵媚,美的不染塵埃,宛如一片輕飄飄的羽毛,在林洌的上空風回雪舞。塵世裡沒有她的根,也沒有她的影子。

然而她現在落到了林洌手裡,受本能控製,受道德鞭笞,沾滿一身的眼淚與汙血,哭著說自己變成了怪物。

蕭雨淇的眼淚那麼燙,燒得林洌的心臟疼得都不想再跳動了。她知道她應該攤開手掌,輕輕吹一口氣,讓羽毛回到自由的風中。然而她忍著淚,忍著痛,還是一點點地收攏了五指,握緊了掌心的羽毛。

林洌低頭,嘴唇貼著蕭雨淇的頭發,

“雨淇,不要戒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