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洌擋在沙發的一端,蕭雨淇縮在沙發的另一端。
咖啡店裡,一排長長的藤蔓從假柱上垂掛下來,長期不見陽光的大片葉子微微泛黃,在柔和的燈光之下,連預示著生命流逝的枯黃也是美的。
蕭雨淇被林洌困著,“林洌,你會殺了我嗎?”
林洌苦笑著反問,“雨淇,你是要殺了我嗎?”
蕭雨淇感覺很累,他們的對話猶如一種互不相通的語言,無法融合,隻能互相糾纏,互相不放過。
她放棄掙紮似的低語,“吸血鬼怎麼可能殺獵人?”
林洌站在她的對立麵,低頭平靜地看著她,“那林洌怎麼可能殺蕭雨淇?”
和林洌說話,除非林洌有意讓著,否則蕭雨淇向來是被牽著走的。她放棄去思考林洌的話,問了另外一個問題,“林洌,我可以回家嗎?”
林洌收拾桌上的東西,說,“我送你回去。”
蕭雨淇沉默了一下,看著林洌,“我沒有彆的地方,就隻有那裡,你知道地址的。”
林洌停下了手裡的動作,嘗試理解蕭雨淇的話。
蕭雨淇又安撫道,“我跑不了。”
她以一個獵物的身份,在跟獵人談條件。她不要林洌送她回去。
林洌沒說話,繼續收拾東西,把過敏針收起來,把蕭雨淇的包包蓋好了遞給她,桌上還留著那副太陽眼鏡。她說,“雨淇,戴上太陽眼鏡。”
蕭雨淇順從地戴上了,接過了自己的包包掛在肩上。
“走吧。”林洌伸手,不敢直接拉蕭雨淇,怕再嚇到她。她耐著性子問,“我拉你?還是你自己出來?”
蕭雨淇蹭出來了一點,離林洌近了些,“我可以自己回家。”
林洌沉默了一下,忽然笑了笑,低頭湊近蕭雨淇,“你就隻有那個公寓,我知道地址的。”蕭雨淇抬頭看她,林洌的表情帶著她從未見過的冷傲,“蕭雨淇,你跑不了。我送不送你又有什麼差彆?”
她一把拉起了蕭雨淇,收回了獵物的選擇權。
林洌訂的車很快就到了,她跟蕭雨淇一起坐進後座。上車前她湊到蕭雨淇耳邊說,“有什麼話,等下車了再說。”
蕭雨淇不明所以,但被她握著手臂,還是點了點頭。
上了車,兩個人都沉默下來,林洌不讓蕭雨淇說話,林洌自己也不說話。從前她們是兩條流暢的線,互不乾涉,偶爾隨意的一碰,林洌隨口都能抖落一堆小聰明,逗蕭雨淇笑,逗蕭雨淇去打她。現在兩條線打了結,急於解開,卻越解越緊,兩個人幾乎窒息,於是一句話也吐不出來了。
蕭雨淇透過大大的太陽眼鏡看窗外熟悉的城市街道,明明是白晝,她卻隻能看見暗沉如晦的天樹樓房。太陽眼鏡枉叫太陽眼鏡,一旦戴上了,她的世界卻再無陽光。有的名字,也許本身就是一句讖語。
林洌,或恰是蕭雨淇最不該留戀的人。這個名字,是不是早已預示了一個陷阱,警告過獵物心甘情願沉溺的命運。
蕭雨淇轉頭看林洌,林洌從車窗反光看見了,也轉頭看她。
“林洌…”
“雨淇,等一下說。”林洌看了眼司機的方向。兩人一左一右地坐著,中間隔得很遠,但林洌的手恰在那個空蕩蕩的座位上,按住了蕭雨淇的手。她在上麵輕輕地拍了拍,好像一種安撫。
“我就是想叫你一下。”蕭雨淇輕聲說,扭頭又望向窗外。
林洌合攏五指,握住了蕭雨淇的手。
***
林洌先下車,蕭雨淇一下來,她又重新握著蕭雨淇的手腕,另一手關上了車門。
走到樓道口,林洌放開了蕭雨淇。蕭雨淇轉頭看她一眼,摘下了太陽眼鏡。低著頭沉默了一下,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轉身上樓。林洌跟在她身後。
蕭雨淇猛然轉身,林洌停了步,看著她。
“你…”蕭雨淇以為林洌把自己送到樓道口就要走了。
林洌抿了抿唇,說,“我不進去,就送你到家門口。”
“你…為什麼?”
“你情緒不穩定,讓人看見了不好。”
“我是說你為什麼還要管我?你還要做什麼?”
林洌臉上沒什麼表情,“上去說。”這裡樓層低,路過的人多。
蕭雨淇轉身上樓,走得飛快。林洌依然不緊不慢地跟在她身後。
蕭雨淇從包包裡提前摸出了鑰匙,一碰到門就快速插鑰匙扭開了。林洌一步上前,在她頭頂伸手把門虛虛按住。門隻是掩上了,還有一絲縫隙,但蕭雨淇也拉不開。
林洌站在蕭雨淇的身後,沒貼著她,隻是離得很近。蕭雨淇被陰影完完整整地籠罩著,脊背迅速竄起一股寒氣,她立刻轉過身來,雙手按住了自己開始作痛的心臟。林洌看著她,蕭雨淇的眼珠還是平常的深褐色。
“雨淇,我們剛剛沒聊清楚。”林洌壓低了聲音,低著頭朝蕭雨淇說,“對不起,我當時沒反應過來。”
咖啡店裡的蕭雨淇猶如困獸,朝著林洌一刀接一刀地甩。林洌就一刀接一刀地扛著,偶爾得一下喘息,還要防著蕭雨淇暴露自己。確實沒有餘力去照顧蕭雨淇分崩離析的安全感了。
林洌平靜地說,“現在我回答你。”
“你問我,抓到你會怎麼處置你。雨淇,我隻是想要靠近你,不是要抓你。靠近你之後,我也想知道你會把我擺在哪裡。處置,是你考慮的事情。”
“你問我,是玩,還是認真的。你是不是以為,我要不就是閒得無事逗你玩,要不就是在處心積慮地害你?”
蕭雨淇抬頭,麵無表情地看著她。不敢有任何表情。
林洌伸手貼著蕭雨淇的臉,指腹摸著她的臉頰。現在她才看到,蕭雨淇眼下一片淡淡的烏青,她這兩日,應該跟自己一樣,都沒睡好。
“雨淇,有沒有可能,我隻是…”林洌想說喜歡,但雨淇討厭她的喜歡。於是林洌說,“有沒有可能,我隻是很想接近你。我真的隻是,自作聰明地用錯了方法。你現在,還肯相信,有這個可能嗎?”
蕭雨淇望著麵前的林洌,林洌看起來,好像也很痛的樣子。可這個人,她明明是那個握刀的人,她明明是那個把自己釘死在黑暗潮濕的地獄裡,然後轉身走掉的人。
林洌身上有一縷無法掩蓋的血的氣味。那是蕭雨淇前兩天咬傷的。她看著林洌受傷的眼神,聞到林洌受傷的氣息,她覺得更痛了,但是也有點瘋狂的安慰。
蕭雨淇抬起頭,湊近了林洌的脖子,輕輕拉開一點林洌的衣服領子。大片的創可貼在衣領之下,順著脖子的弧度折起幾道皺褶,滲出的血已經乾掉了。血痕邊緣在創可貼之上,勾勒出繁複的花紋,恍如一朵怒放的劇毒食人花,卻抱持著無辜而脆弱的姿態。
林洌的血氣太濃鬱了,蕭雨淇閉上眼睛,搖了搖頭,在林洌的耳邊說,“我現在想不了東西,我不知道要怎麼消化你的話。你也許說的是真的,也許是假的。林洌,我沒有能力去理解了。我隻想好好睡一覺,你彆再來找我。”
蕭雨淇確實是累極,夢裡的林洌跟麵前的林洌幾乎重疊成一個人了。林洌低垂的睫毛微微地顫了幾下,如同昆蟲落水後一陣徒勞的掙紮,激不起半點水花。
在當日午後的畫室裡,蕭雨淇睡著了,夢裡一直喊,“你彆走。”
在今天午後的樓道裡,蕭雨淇不知是睡了還是醒著,她說,“你彆再來找我。”
蕭雨淇退開一步,林洌的脖子向來是她的死穴。此刻她的血眼毫不意外的顯出來了。
林洌貼近了些,擋住蕭雨淇。她忍下喉間的一陣堵,對蕭雨淇說,“好,我不出現在你麵前,但你這兩天少出門。你這樣,我實在不放心。”
蕭雨淇掏出了自己的手機,攤開手掌對林洌說,“手機。”
林洌掏出手機開鎖了,放到蕭雨淇手上。蕭雨淇開了自己的定位,設定永遠對林洌可見。她把手機還給林洌,說,“你隨時可以查我。”
蕭雨淇轉身拉開門走了進去,“再見,林洌。”
***
蕭雨淇沒有聽見林洌離開的腳步聲,實際上她也不太有餘力去聽這些無關緊要的聲音了。關上門,她徑直走到廚房,打開冰箱隨便抽出一袋血包,直接用牙扯斷了膠管,猛地灌滿一大口,邊吞邊又用儘全力再吸一大口。她才喝了兩口,本來鼓鼓的血包已經空了三分之一。冰凍的液體快速吸入體內,凍得她渾身都在打顫,顫得手腳幾乎抽筋了,五臟六腑都抽著疼。
蕭雨淇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她舔了舔上顎,尖牙還在。她終於有閒心,轉身坐到廚房的地上,甩開肩上的包包,一邊吸著手上的血包,一邊舉起手機找新的血包。
血包不好找,即使聯盟也不可能無限量供應。周映桐也可以幫忙轉一些過來,但她的診所通常不直接做手術,能合理上報的消耗量實在太小了。幾分鐘不到,蕭雨淇手上的一包血喝完了,她丟下吸空的血包袋子,打開冰箱又拿了一包出來。這一包是幾天前開過的,當時她用剪刀整整齊齊地在管子上剪了個小口,沒喝完,又乾乾淨淨地打了個結才收回去。現在她看到那個結就煩,低頭把結整個咬掉,繼續木然地吸起來。
仿佛才過了一會兒,蕭雨淇喝不下了,她站起來晃了幾下才站穩,腳很麻。她回頭看了眼一片狼籍的廚房,無奈地對自己笑了笑,扶著牆走回臥室。
她不知道自己一個接一個地咬著血包,早就弄得一臉一身的血漬,看起來十分恐怖。比起廚房那些散落的空血包和蹭得一地都是的血跡更嚇人。她走進房間,看見書桌上還排著兩天前她和林洌從圖書館借來的十來本書。
她想起林洌笑著點了點她說,“美人,是好東西。”
蕭雨淇失笑,好東西,不就還是東西嚒。
她隨便抽出一本書,衣服也不換,就躺到被子上。習慣性地想要踢掉拖鞋,才發現剛才進屋太急了,蹭掉鞋子就衝進了廚房,根本沒空穿拖鞋。她翻開書,一時難以看清書上的字,這才發現室內已經很昏暗了。她回來的時候還是下午,雖然戴著太陽眼鏡,但她也知道當時太陽當空,非常明亮。怎麼一下子天就黑了?
蕭雨淇探手扭開床頭的小燈,倚著看書,時間過得一如往常,流逝得既不特彆快,又不特彆慢。她隨手翻開一頁,第一眼就看到,“美是事物的常態,醜是事物的變態。”她扁了扁嘴,心裡駁斥道:何至於。有人喜歡喝苦的咖啡,有人喜歡喝辣的酒,她喜歡喝個溫暖的血怎麼就是變態了。
她嘩啦啦地翻到另一頁,書裡說,美是感官上的善。善是價值,是“有用”。蕭雨淇想起夢裡的林洌說,你漂亮,不玩玩可惜。她心裡一陣煩,啪地合起了書,看見是林洌讓她讀的《文藝心理學》。
果然像林洌會看的書,美是東西,善是有用。喜歡,因為有價值。
去你的心理學。蕭雨淇把書甩到床下。
好像有手機的震動聲傳來,微弱的震了兩下,隔了幾秒,又再震了兩下。蕭雨淇環顧四周,沒找到手機,才想起手機還在大門旁的鞋櫃上。她光著腳走去客廳,手機上有兩條林洌的微信。
雨淇,吃飯了嗎
要不要給你點外賣
屋裡比剛才更暗了,臥室一盞小台燈,傳出一點暗黃的燈暈。那麼一點不明不暗的燈光,就因為有它,本來半暗的屋子變得更黑了。原本都沒有這麼黑!蕭雨淇盯了手機上的兩條信息一會兒,把微信整個滑走。她走回臥室,手機剛放到床頭櫃,又有一條新的微信。
你家路口那個小吃店好不好
蕭雨淇愣了,樓下那個小吃店不收網上訂單,也不外送。林洌,是要過來找她嗎?
還是,林洌還沒走?
蕭雨淇看著手機愣了兩秒,回過神來光著腳幾步衝到了門口。她隔著門,心跳如雷,一手已經搭在門把上了,轉身又急忙跑回浴室。至少,洗個臉,剛才喝過好多血包,臉上也許沾上了呢。
她快速抽起一條小毛巾,在洗手盆裡洗了洗,一抬頭,赫然看見鏡子裡站著一個披散著頭發,滿臉是血的厲鬼似的人。蕭雨淇嚇得失了聲,一步後退撞上了牆,差點摔到地上。她驚恐地瞪大了眼睛盯著鏡子裡的怪物,那怪物也盯著她。蕭雨淇的心不住地狂跳,她一點一點不可置信地低下頭,駭然地看見自己幾片指甲縫裡已經轉黑的殘血,皺巴巴的T恤上暗淤的泥紅斑點,褲子在廚房地上蹭到了幾道暗紅汙漬。
她一下子緊緊地按住了自己的喉嚨,不知是以怪物的身份讓蕭雨淇彆叫,還是以蕭雨淇的身份要掐死那隻怪物。她恐慌地抬起頭來看向鏡子,卻發現鏡子裡的怪物也驚惶失措地看著她。突然,怪物的眼睛裡湧出了眼淚,淚水越流越凶猛。再後來,怪物的身影在淚光中終於變得模糊了。
蕭雨淇無聲地哭著蹲了下去,牢牢地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哭出聲來。林洌,你是不是還在?
蕭雨淇一下一下重重的捶著自己。好痛啊,全身都好痛。
林洌,你快走。
***
晚上將近九點,林洌才收到蕭雨淇的微信。她說剛才睡著了。小吃店快要關門了,林洌又再問蕭雨淇要不要外賣。隔了一會,蕭雨淇回說,自己飽了。
說謊。林洌心想,蕭雨淇是怎麼吃的東西?她沒叫外賣。屋裡的燈沒亮過,不是她自己煮的。蕭雨淇不吃零食,根本不會屯那些即食的東西。她昨天整日在香港,今天上午就和自己去了咖啡店,家裡就算有剩菜也不能吃了。
林洌一站起來,差點要拍門。心裡來來回回地吵了一會兒,最終她的手貼著門,又安靜下來。算了,雨淇昨天才發現了自己是獵人,這才過了一天,鬨點脾氣,不見人,不吃一兩頓飯,也正常。她需要時間。隻要她好好呆著,彆在外麵露出吸血鬼的樣子亂跑就行。
林洌靠著牆捶了捶自己的腿,壓著樓梯扶手慢慢下樓。反正她有蕭雨淇的定位,回家隨時盯著就好了。她再不走,鄰居恐怕要報警了。
***
蕭雨淇在同一個輪回般的噩夢裡麻木地麵對著林洌冰冷的嘲弄和折磨,然後抽掉靈魂一般,遲鈍地等待著自己空空的心臟湧出的血流乾殆儘。然後她會慢慢醒過來,在麻痹的混沌中,被再次拉入夢裡。後來有一次,她好像能感受到,林洌掐著她脖子的手,是暖的。林洌還是林洌,即使在她最殘忍的時候。
夜色濃重,蕭雨淇再一次從夢裡悠悠轉醒。人在黑夜裡久了,就漸漸覺得黑也不那麼黑了。天花板朦朧不清,泛著如海底水波般柔滑灰藍的光。偶爾一輛夜車飛馳而過,窗簾之間的縫隙就射進來一道亮堂堂的光劍,從此岸到彼岸,跨過整個房間,開天辟地似的一劍滑過去。然後天地再次合攏,房間重新沉入黑暗的海底。
蕭雨淇剛從夢裡出來,心臟還在一陣陣的抽著痛,一頭冷汗。胃裡像被惡作劇般地掐一下,踢一下,時而這樣地疼,時而那樣地疼。
長夜無息止,她總也等不來天亮。天花板悠悠晃晃的,如同每一次,她吸了血,在林洌的懷裡暈乎乎的,那時整個世界都飄飄蕩蕩,很舒服。
而當時的林洌,是什麼感覺呢,一定很疼吧。蕭雨淇想著林洌,現出尖牙,照著自己的手腕一口咬了下去。血液蜂擁而出,顫抖的雙唇沒接穩,被單枕套頓時被弄得一塌糊塗。
蕭雨淇的手止不住地抖著,一臉殘破的血跡,木然地想,原來真的很痛啊。
後半夜,林洌沒有再來了,也許是蕭雨淇的手太疼,沒能再入夢。後來蕭雨淇迷迷糊糊地,好像睡過一會兒,又好像一直醒著。她看著屋內的一切在迷蒙的晨光中慢慢顯現,一秒比一秒更清晰起來。清冷的、無情的、平常的事物,日複一日。
***
林洌醒來的時候,看見蕭雨淇的定位已經變了。在學校東麵的圖書館。她立刻翻身起來,收拾出門。沒有提前給蕭雨淇微信,直接過去了。
要在圖書館裡找蕭雨淇,果然花不了林洌幾分鐘。蕭雨淇坐在窗邊一張大木桌前,在一排書架的儘頭安靜地看著桌上的一本書。沒帶電腦,也不做筆記。看來她不是在搜集論文資料,就隻是單純地看書。
附近區域的燈因為良久沒動靜,一圈都滅了,唯有蕭雨淇頭頂上的一盞還亮著。她一個人,猶如坐在聖光之下,遠離林洌一段長長的,黑暗的距離。
林洌慢慢走近,蕭雨淇從書裡抬頭。她已經被夢裡的林洌殺了太多遍,現在見到另一個林洌,踏著同樣的腳步聲走來,反倒覺得陌生起來。
林洌身上的血氣逼近,蕭雨淇拿起手邊的一杯冰飲料喝了兩口。是她從家裡帶的一個星巴克的鐵杯子,插著鐵吸管。飲料太冰,杯壁上覆著冷凝水珠,杯身在蕭雨淇的指間流出一抹清洌的反光。林洌有點意外,蕭雨淇竟也會喝冰的。
蕭雨淇放下杯子,她的眼睛沒有變色,淡淡地說,“你怎麼來了。”算是個問題,但她毫無驚訝之色。
林洌的聲音很輕,“你想我說,我是來念書的,還是想我說,是來找你的?”
林洌和蕭雨淇都知道,林洌有蕭雨淇的定位,隻要蕭雨淇走出家門,就算是一個無聲的邀約,林洌一定會來。
蕭雨淇沒什麼表情,“我想你隨便說一個,但不要兩個都說出來。”
這是蕭雨淇委婉的示弱,她在說:我還很亂,你彆把這層紙捅破。
這也是蕭雨淇的恃弱而驕,她知道林洌會退。
“對不起,我知道你需要時間。是我急了。”林洌在蕭雨淇旁邊坐下,看蕭雨淇好像並不抗拒,她輕輕鬆了口氣,隨口問,“你在看什麼?”
但蕭雨淇皺了皺鼻子,凝著眉,扭頭看了林洌一眼。林洌立刻準備站起來。蕭雨淇拉她坐回去,手又即刻收起來。她對著書低聲說,“你抽煙?”
林洌一愣,“嗯”了一聲。
“之前好像是不抽的。”蕭雨淇仍是對著書,自言自語似的。
蕭雨淇看起來對這事還蠻在意的。林洌不想她覺得自己是為她而抽煙,馬上解釋道,“之前也抽,抽的不多所以你沒聞出來。”
蕭雨淇抬頭看她。之前抽的不多,那不就是說現在抽很多嗎。還不如不解釋的。
林洌懊惱著,又問,“你是不是聞不慣煙味,我…”
“聞不慣你身上的煙味。”蕭雨淇說。那個“你”字拖長了一點,軟綿綿地飄落在林洌的心裡,帶著點希望的小火光。
蕭雨淇今天的態度雖然冷淡,但身上的刺都拔除了,默許了林洌的靠近。
林洌說,“以後不抽了。”想了想又補了句,“儘量少抽。”
她還知道不能再騙蕭雨淇了,總算長了點教訓。
蕭雨淇沒說話,林洌碰了碰她的書,“看什麼?”
蕭雨淇把書推過去一點,林洌掃了兩段,哦,朱光潛的,這位老人家的筆風很好認。“文藝心理學?”她問。
蕭雨淇點點頭。
這本書是林洌給蕭雨淇的書單,當時蕭雨淇吸完血暈過去了,還是林洌幫著她刷借書卡借的。明明都借回家了,又巴巴帶回來圖書館看。
林洌笑了笑,“那你看吧。我陪你。”她說著,也抽出一本書來,博物館館藏文物鑒賞。
“你也讀課本?”蕭雨淇有點驚訝。
“這隻是輔助書。但我平時也看課本啊,不然怎麼考試。”林洌看著蕭雨淇驚訝的表情,失笑道,“你難道覺得我是轉世靈童?不用讀書,帶著前世的知識就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了?”
蕭雨淇說,“那跟你專科完全無關的美學,你不是也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嗎。”
林洌笑著說,“我五一的時候沒日沒夜地刨了幾天書,才敢跑到你麵前顯擺的。不然呢,我天生知道那些?”
蕭雨淇望著林洌,她知道自己現在最不應該顯露出一副感動的表情。蕭雨淇感動了,林洌是獵人的事就這麼不清不楚地揭過去了。她要開口,林洌先搶著說,“彆又問我為什麼。我本來就愛看書,當然,那時也是為了追你。”
林洌總是說喜歡蕭雨淇,她從來不說自己在追蕭雨淇。“追”是功利的,有目的性的。追,跟玩兒似的,輕得很。而她現在,把自己的一份感情主動往地上輕輕一扔,一腳按到塵埃裡。對蕭雨淇說,害,沒什麼大不了的,你彆在意。
蕭雨淇扭過頭,對著書。沉默了一下,她忽然托起書,嘩啦啦地翻找起來,認真找了好一會兒,才找到了昨晚看到的一段。她把書推給林洌,說,“你看看這一段。”
林洌有點意外,低頭認真讀蕭雨淇指的地方:“美”是感官上的“善”。“善”代表一種價值,善是“用”。有用,就是善。
蕭雨淇小聲問她,“林洌,‘善’就是…有利用價值嗎?”
林洌抬頭看她,難得的直接反駁蕭雨淇,“不是你想的那個意思。”她溫聲道,“朱老說的‘用’,是一種對他人來說能以任何形式創造任何價值的作用。比如,”她轉過身,正對著蕭雨淇,“作為助教,你向學生示範了神乎其技的技術,當然是你的價值。但你完全享受在畫畫裡的一瞬間,學生被你感染而更貼近了藝術的美好一點點,也是你的價值。”
林洌笑了笑,往前湊了一點,繼續小聲說,“又比如,作為蕭雨淇,你有漂亮的、溫柔的、獨立的、有才華的價值。但你也可以隻是這麼簡單地存在著,你活你的,你笑你的,可能有人就已經很感恩,很慶幸了。這也是你的價值。”
林洌認真要幫蕭雨淇梳理思路的時候,會無意間散發一種掌控一切的氣場,那也許就是學霸的光環。那是她所度過的所有與書相伴的日日夜夜,織就而成的一種氣息,圍繞在她的身旁。讓她隨時伸手從空氣中拈著一個概念,都能貫通到任何話題上來。
蕭雨淇無法移開自己看向林洌的視線。
林洌說,“再比如你天生的身份,你可能覺得被捕獲,被清除是一種善。但也許,你和它抗衡的時候,展現的自製力也是一種善呢?也許你隻是安然地接受它,讓它帶給世界不一樣的另一種美,也是一種善呢?”
蕭雨淇微微歪著腦袋,唇抿著,像是扁著嘴。看起來有點呆,又帶著點委屈的樣子。她看向林洌的眼神很乖順,甚至帶著一點鬆了一口氣的臣服。
林洌忍不住曲起食指刮了刮蕭雨淇的鼻尖,“呆呆的,到底聽懂了沒有?”
曾經在畫室,林洌隔空地刮過蕭雨淇的鼻子。那時候她們還在玩一種叫負空間的遊戲,你來我往,勢均力敵。看誰先投降落網。
而如今蕭雨淇徹底落網了,林洌的手指卻實打實地輕輕碰在她的鼻子上。她的皮膚接觸到她的皮膚。林洌舍不得再跟蕭雨淇玩負空間了。
林洌說,“聽懂了,以後就彆再說自己隻有利用價值了。”
蕭雨淇反駁,“我沒在說自己,我是在問‘美’和‘善’。”
“是,”林洌認真地附和,“純學術討論。”
蕭雨淇抿嘴一笑。
林洌一愣,這是她這三天以來,第一次看見蕭雨淇這樣簡單的,不帶有任何防禦和冰冷意味的笑。
果然,有些善,隻要簡單地存在著,就足夠讓人無比感恩和慶幸了。
***
林洌送蕭雨淇回家。蕭雨淇要走走,於是兩個人就慢慢地散著步,從學校走回去。其時正是下午時分,天空明亮得無法直視。路旁的綠植帶青翠蔥蘢,仿佛抽取了全世界的綠色濃縮其中了,綠得能擰出汁來。
蕭雨淇感覺好久沒有見過這麼純粹的顏色。她看著那片綠,眼睛亮亮的。林洌跟著她看過去,看見綠植帶圍著一排修建整齊的灌木叢,前麵有一片剛鏟過的平整草坪,打理得不錯。
蕭雨淇忽然問,“林洌,你喜歡我嗎?”
“喜歡。”蕭雨淇問得突然,林洌卻答得毫不猶豫。她從來是這樣。夢裡的林洌是這樣,麵前的林洌也是這樣。
“是因為我漂亮嗎?”
“一開始是。”林洌斟酌著,糾正道,“一開始那也不算喜歡,隻是覺得你很美,想黏著你,和你說說話。”
“隻是這樣,值得割傷自己去引起我的注意?”
“是我不懂事,”林洌說,“但我割得很淺的。”
蕭雨淇拉了拉林洌的衣袖,林洌無奈,停下腳步拉起衣袖給她看。小臂上的傷痕已經看不出來了,蕭雨淇兩指輕輕貼上去,一點一點地往上走,摸到皮膚上微微的凸起,一橫一橫的,像一道渡盲人過馬路的斑馬線。蕭雨淇的手非常冰冷。
蕭雨淇抬臉看林洌,說,“還是摸的出來的。”
林洌按住蕭雨淇的手,笑道,“你可彆再摸了。”
蕭雨淇柔柔地瞪了她一眼,林洌笑著把袖子重新拉下來,說,“可能,也是第一次遇到你…這種人,從前在書裡看的傳奇真實出現在自己麵前,覺得很有趣。所以一個勁地,隻想著怎麼讓你回頭看看我。”
兩個人並肩走著,走出青蔥的校園,走過琳琅滿目的商業街,最後轉入居民區,整個城市仿佛也隨著她們的腳步,安穩了下來。她們經過蕭雨淇喜歡的那個小吃店,蕭雨淇說她不餓。工作日的下午時分,路邊的餐店和商鋪都閒了下來,等日光的角度,從長街的這頭,擺到長街的那頭。
“那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呢?”蕭雨淇開口,“你說的喜歡。”
林洌想了想,她知道不可能會有一個確切的答案,但還是很認真地回想了一會,“可能是你撩我的時候。”蕭雨淇又那麼柔柔地瞪了她一眼,林洌笑著繼續說,“可能是你真心為我的那些畫感到可惜的時候。可能是你很難過,但仍然很克製的時候。也可能是你一直叫我彆走的時候。”林洌說,“不知道。反正知道的時候已經卡在一個揭開也是傷,捂著也是傷的地步了。”她自嘲地笑了笑,“所以說我不懂事。”
蕭雨淇沉默。兩人無言地走了一段路,蕭雨淇才覺得不對,疑惑道,“等一下,我什麼時候叫你彆走了,你把誰記到我身上了。”
林洌扭頭看了一眼蕭雨淇,像是回味什麼有趣的事情似的,偷偷笑了笑。
蕭雨淇伸手拍了她一下。
“真忘記了?”林洌看著蕭雨淇,笑著說,“我捐血那天,在畫室裡,後來你睡過去了,是不是做噩夢了?一直叫我彆走。”
蕭雨淇想了小一會兒才想起來那個模糊的夢,雲淡風輕地抬步繼續走,但臉上明顯有些紅了,“我那,那不是叫你。”
“哦?那你叫誰?”
“就是,一些塵埃。”
“你叫塵埃彆走?”
“你做夢那麼講邏輯的嗎?”
林洌笑,“沒有,我隻是想告訴你。你後來還親塵埃了。”
蕭雨淇停下腳步,整個人定住了。
林洌又說,“這個我沒說謊啊,那次真的不是我主動的。”
***
下午的長街靜謐而沉寂,時間猶如膠水粘糊,仿佛流不動了。兩個人走著走著,仿佛走過了好多日子,而現世人間才堪堪過了一瞬。
陽光漏過重重樓房的縫隙,在路上交疊著光與影。分辯不清明和暗了,隻有混合得徹底的灰。
她們走到了蕭雨淇家的樓道口。蕭雨淇停了腳步,林洌也跟著停了下來。
蕭雨淇低著頭,捧著一懷抱的心事。也不抬步走,也不看林洌,隻是默默想事情。
林洌柔聲說,“雨淇,你要說什麼就說,沒事。”
蕭雨淇遲疑著說,“林洌,我隻是喜歡你的血,但跟你這個人,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係。”
林洌的眼簾很輕地顫了顫。蕭雨淇又馬上說,“如果我這麼說,你會傷心嗎?”
林洌終於記得呼吸了。她緩了緩,說,“會。”根本沒聲音,隻吐出了一點氣。
蕭雨淇追問,“會很傷心嗎?”
“嗯,很傷心。”
“哦,那就好。”蕭雨淇點點頭,她抬頭去看林洌的眼睛,“你不是在哄我吧?”
林洌忽然一步走近了,雙手把蕭雨淇圍在牆邊,“雨淇,戴太陽眼鏡。”
蕭雨淇執著地抬頭去看林洌。
林洌又靠近了一點,用自己的身體擋住她,歎了口氣,“我傷心就算是哄你了?我傷心,你能好過一點嗎?”
蕭雨淇眼睛裡一汪水波,養著血紅的眼珠,她說,“你能傷心,我好像,有點高興。”她把頭靠在林洌身上,習慣性地道歉,“對不起。”
蕭雨淇把刀從自己心上拔下來,想轉手就插到林洌心上去,捅出一個洞,和自己一樣,血流不止,空空落落。她想把林洌也弄得血肉模糊,讓林洌陪著她一起受傷殘破。然而她的刀都已經握在手上,對準了林洌的胸口,她忽然問:如果我一刀捅進去,你會痛嗎?
林洌說,會。蕭雨淇就放下了刀。
她知道林洌還能夠被她刺痛,就覺得夠了。她對著林洌,連一把反擊的刀都拿不起來。
林洌心裡一酸,拉過蕭雨淇,抱緊了。懷裡的人一如既往,沾染了一身花香氣。但今天在那花香之間,還隱隱透著一點血的氣味。如同一片花海之中,有過一隻摘取玫瑰的手,在刺叢之中留下了滋養嬌嫩花苞的傷血。
林洌的手在蕭雨淇腦後輕輕順著。“那你就來傷我,”她輕聲說,“隻要是你給的,我就受著。”
蕭雨淇埋在林洌的胸前,林洌的雙手包圍著她,林洌一身的溫柔包圍著她。
林洌的血氣也包圍著她。
蕭雨淇低頭戴上了太陽眼鏡,離開林洌,轉身上樓。“林洌,你走吧。”
那天晚上,蕭雨淇家裡的燈,還是一夜未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