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長假的最後一天,林洌疼了半夜,想了半夜,終於在臨近天亮的時候才堪堪睡著,猛然醒過來,午餐時間都到了。她翻了個身,一扭頭,脖間一陣抽搐的痛,扯得頭也跟著痛起來。她邊嘶嘶地抽著氣,一手捂著貼了大片創可貼的脖子,一手到枕頭底下摸出手機,滑開了,立刻被屏幕光刺得半眯起眼來。然後也不捂脖子了,雙手捧著手機,手指遲鈍地給蕭雨淇發微信。
蕭雨淇昨天吸血吸狠了,埋在林洌頸間一直沒抬頭,到最後直接睡暈過去了,才鬆的口。林洌後來頭也暈了,在那個圖書館的角落喘息了很久才慢慢緩過來。
如果林洌不是林洌,蕭雨淇今天已經是殺人犯了。
蕭雨淇後來完全失了神,在林洌脖子上咬了可不隻兩個牙洞,弄得亂七八糟。林洌的血流到衣服上,她一手抱著蕭雨淇,另一手急忙脫下了外套。後來靠著乾淨的外套遮掩,才送得了蕭雨淇回家。不然兩個人像從凶案現場逃出來似的,哪個司機敢接。
林洌的微信發出去,蕭雨淇很快就回了她:你要吃點補血的東西
林洌皺著眉看著那條微信。對於蕭雨淇來說,林洌是不應該記得自己被吸過血的,這次也不是碰巧在捐血後了。蕭雨淇無緣無故的讓她補血…看來是不打算瞞她了。
林洌甩甩頭,頭還是暈的很。她趕緊又發了一條微信,找蕭雨淇吃飯。
過了一會兒,她又發了一條,說要帶外賣到蕭雨淇樓下。
蕭雨淇沒再回複。
下午,她收到了蕭雨淇請假的通知。周一的素描課,蕭雨淇請假一日,布置了畫作功課,畫室也會開門,但不規定出席。
林洌又給蕭雨淇發了微信,問她為什麼請假,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林洌盯著手機呆呆地出神,微信裡一直沒有蕭雨淇的新消息。
蕭雨淇的微信號就是電話號碼,隻是林洌從來沒打過。她長長地籲出一口氣,給蕭雨淇撥電話。
出乎意料的,電話接通了。
***
蕭雨淇本來以為自己是對林洌的血上癮了,或者是自己的吸血鬼狂性忽然失控了。她很精準地,猜對了一半,猜錯了一半。
蕭雨淇昨晚和周映桐掛上電話之後,半夜才訂到了機票,淩晨五點就到了機場過安檢,不是幾乎,是根本完全沒睡。走出機場的時候,香港在春夏交際時特有的黏糊熱氣,抱著她的臉像個密封袋似的罩了上來,她一下子幾乎要窒息。
她打了車從機場直接到周映桐的診所,計程車在香港的街巷中穿行,車子裡播著打趣的時事評論,無非是特首又做了什麼蠢事,哪個明星又被拍到偷吃了。兩個主持人說話飛快,見縫插針地插科打諢,司機偶爾會跟著笑起來。粵語說得快,聽起來就一陣劈劈啪啪的,乾脆利落,水都能砍斷。林洌說話可不是這樣,林洌叫一聲“雨淇”,還能帶個轉音,總像是欲言又止,多少話講不出來似的。
時事評論中場休息,插播一首流行歌,她沒聽過,連歌手都不認識。
蕭雨淇望著窗外飛逝而過的街景,行人匆匆地往後流去。這是她生長的地方,然而這裡自顧自地走著,她早就被撇下了。
蕭雨淇到了診所以後,周映桐先帶她抽了血,送去檢查,然後周映桐讓心理治療師幫她做各種測評。治療師不能知道蕭雨淇的身份,測評是兩個人進去雙盲房間裡做的,測評結果直接交到周映桐手上。
時值午餐時間,周映桐平常是對著電腦吃午飯的,今天撥了完完整整的一小時出來,拉蕭雨淇出去吃飯。她想蕭雨淇一大早的班機來,少說也要三四個小時。蕭雨淇這個人,今天絕對還沒吃飯。
周映桐的診所在寫字樓林立的城區裡,四周沒有太多餐廳。她找了家不好吃的簡餐店和蕭雨淇過去了。
連不好吃的簡餐店,都還要等位,還好周映桐非常有先見之明的預訂了一張兩人桌。
蕭雨淇隻要一杯咖啡,服務生問她要什麼咖啡的時候,她發著呆反應不過來。周映桐接口,“給她一杯Latte吧。”然後她點了幾樣不鹹不辣,不油不炸又好消化的清蒸白煮,服務生下去了。
周映桐看蕭雨淇怔怔的,“你早餐沒吃吧?喝Latte好,都是奶,護著你的胃。”
蕭雨淇想,是啊,一整杯的都是奶,林洌最喜歡的。桌上的手機亮了亮,是林洌的微信,問她起床了沒,問她今天身體怎麼樣。
蕭雨淇對周映桐揚了揚手機,“不好意思,回個信息。”
可是,她能回什麼呢?她還記得昨天,自己後來是怎樣瘋狂地貼著林洌,不斷地從她的身體裡毫不留力地吸出血來,吸到連蕭雨淇自己都頭昏腦脹了,還停不下來。
她暈倒之前,天色已經很昏暗了,圖書館那一角長期沒有動靜,天花板的自動燈也熄滅了。她看見林洌肩膀和胸前的衣服染了幾灘深紅,是血從脖子流下去了。
她最終回了林洌一句:你要吃點補血的東西
她還想說,“我很快就回來了。”可是她回去,又能怎麼樣呢?兩個人湊在一起,她不知什麼時候又得瘋起來。
林洌早晚死在她手上。
她看著暗淡下去的手機屏幕,終是沒有再多回半句話。周映桐伸手拍了拍她麵前的桌子,“菜上來了,先吃吧。”
蕭雨淇轉身把手機塞進了包包裡。
周映桐把心理測評的結果跟蕭雨淇說,“她們沒有發現你有生理上的成癮跡象,我們等一下可以再看看驗血報告,如果沒有其他問題的話,可能隻是情感上的依賴比較多。”
蕭雨淇疑惑道,“依賴?但是,我們…不熟,不常聯係啊。”她在心裡數了數,很認真地撇清道,“就說這個禮拜,我們連續三天半都沒有見麵。”
蕭雨淇整個上午都很呆滯,周映桐本來還挺擔心的,聽到這裡卻差點噗哧一聲笑出來。看來這“依賴”,測得挺準的。蕭雨淇連續三年半不見周映桐,估計都說不出這麼一句半嗔半怨的話來。酸得周映桐摸了摸自己半袖西裝底下的小臂,默默拍回去一手的雞皮疙瘩。
但周映桐還是帶著職業習慣,很善良地安撫道,“這個不一定的,依賴並不是說你就離不開對方了。隻是可能對方填補了你的某些需求,而你不自覺地在回憶裡強化了這種體驗。”她又說,“我們等下午報告出來再看看,如果你身體上沒有額外的問題,那就不用太擔心了。”
蕭雨淇點點頭。她隻想知道自己以後是不是,應該要遠離林洌了。
蕭雨淇心裡裝著事,吃不下東西,她的拿鐵也不知有沒有喝兩口,兩個人就算結束午餐了。最後周映桐很無奈地打包了一大袋難吃又沒味道的健康外賣回去。
一踏進診所,助理就過來對周映桐說,“周醫生,蕭小姐的驗血報告出來了。在加密文件夾裡。”
周映桐點點頭,“辛苦了。”外賣隨手拋在路過的休息間,周映桐帶著蕭雨淇直接進了自己的辦公室。
周映桐盯著電腦,驗血報告裡幾乎所有數據都很正常,蕭雨淇沒有吸毒,沒有糖尿病,沒有腎功能或肝炎隱患。體內居然參雜了幾種血型,估計是喝鮮血包喝出來的,對於吸血鬼來說也算正常。唯一的問題,是她的血液裡有分量不少的麻痹物質殘留。
周映桐微微歎了一口氣,果然是這樣。
蕭雨淇認真地回想,“血液裡的麻痹物質?嗯…我最近有喝血包。”
蕭雨淇原本連訂血包都不會,還是周映桐從中幫忙的,她當然知道。周映桐搖搖頭,說,“這些不太可能是從血包裡來的。如果有這麼大量的物質殘留,抽血前就驗得出來,不可能還接受捐血。這樣的血輸到誰身上都能殺人了。你自己這一兩天有吃什麼藥嗎?劑量不少哦,安眠藥?強力鎮痛藥?強力感冒藥?”
蕭雨淇邊聽邊搖頭,“你的意思是……”她想到一種可能性,忽然坐直了,一把按住周映桐的手,“你是說,林洌她吃了很大量的什麼藥嗎?”
“不是,這種劑量,要是那個人……叫林洌是吧?”
蕭雨淇點點頭,“我學妹。”
“那個學妹,要是她吃了這種劑量的藥物,至少得昏迷了。虧得是你,人家用來自殺的安眠藥量放你身上都不夠你睡一覺的。”
“哦,”蕭雨淇放鬆下來,“那我體內的這些東西是怎麼來的呢?”
周映桐觀察著蕭雨淇的神色,看她確實一頭霧水的樣子。她換了一個坐姿,斟酌著道,“我想到一種可能性,你知道吸血鬼獵人吧?你了解多少?”
蕭雨淇一下沒反應過來,努力地嘗試處理周映桐的話,“有個吸血鬼獵人……給我下藥?”
“你那個學妹,可能是個獵人。”
蕭雨淇認識的吸血鬼,隻有兩個,一個是爺爺,另一個是自己。這兩爺孫都自認和普通人沒啥不同,該吃吃該喝喝,從來不怕太陽,從來也不愁血癮。蕭雨淇的爺爺據說一輩子從未吸直接吸過人血,蕭雨淇本來也是的。於是蕭雨淇從未認真研究過吸血鬼的各種資料。她聽說過吸血鬼獵人,但那跟狼人、女巫、上帝,沒什麼差彆,都是一個跟她無關,不會有交集的名詞而已。
周映桐其實也不太清楚吸血鬼獵人的特性,她隻是在昨晚聽蕭雨淇說起血癮時有點預感,掛上電話後馬上聯係了國外那個神秘的吸血鬼聯盟的會長。當時正是對方的下午,對方馬上就回複了,很詳細地跟周映桐說了各種吸血鬼獵人的細節。
蕭雨淇難以置信地說,“你是說,林洌給我下毒?就因為她是獵人,我是吸血鬼?”
“不,”周映桐看著蕭雨淇煞白的臉,“不是!我是說,不一定。哎爺爺沒跟你提過吸血鬼獵人的事情嗎?”
“爺爺一輩子估計沒遇到過一個吸血鬼獵人。”
“那倒是……”周映桐組織了一下語言,解釋道,“是這樣,吸血鬼獵人的血對他們自己來說當然不會有特彆作用,對常人也沒有。隻有對吸血鬼來說,會很有誘惑力,而且進入吸血鬼體內後會產生鎮靜和麻痹的作用。類似於…誘餌吧,讓獵物叼上以後被麻痹神經,失去反抗能力。因為吸血鬼對旁人最大的威脅,就是讓對方大量失血。而獵人有這樣能麻痹對方的血液,就等於有了一層天然的保護罩,萬一他們受到吸血鬼的攻擊,也絕對不至於失血過多而亡。”
蕭雨淇雙唇抿成一線,眉頭微微皺著,好像在努力地理解著周映桐的話。
周映桐拉過蕭雨淇的手,牽著她溫聲道,“你也彆擔心,我找過資料,那位會長也說獵人的血並不會對吸血鬼造成實質性身體傷害的,隻是麻痹作用而已。剛才你的血液報告也沒發現問題。等一下我們再做個全身檢查,確認一下就放心了,好不好?”
蕭雨淇遲緩地點了點頭。
周映桐對她笑了笑,嘗試開解道:“你跟那個獵人小朋友,挺好的?你說你吸過不止一次血了。我看你體內那個量,可不少啊。”
蕭雨淇垂下了眼簾,木然的臉上帶了些愧疚。
周映桐歎了口氣,“你不是上癮了,隻是獵人的血天生對你有吸引力,就是這樣而已。以後注意點,讓她彆在你麵前受傷就行。你那學妹也是不小心,”周映桐笑了笑,“她也未必知道自己是獵人。”
蕭雨淇扯起嘴角,有點勉強的笑了一下,“是啊,我不是有催眠能力嘛,被吸血的人對於那段記憶會很模糊的,是嗎?”
“對啊,也許她根本不記得…”周映桐忽然頓住。
蕭雨淇的笑容深了些,苦笑之中多了一絲冷。如果吸血鬼的催眠作用對於獵人也有效,那作為吸血鬼天敵的獵人,還怎麼殺這個吸過自己血的人呢?
上帝是不會擲骰子的。如果上帝會擲骰子就好了。
原來林洌都記得。她知道蕭雨淇是吸血鬼,然後她捐了血後撕了止血貼,揉得自己一手的血,遞到蕭雨淇麵前;她知道蕭雨淇是吸血鬼,然後她在蕭雨淇麵前割破自己的舌頭,看著蕭雨淇自作聰明地賣弄風情。直到今天之前,蕭雨淇每次在林洌的血中無法自拔的時候,心裡想的都是“對不起,林洌,對不起”。
而林洌心裡想的又會是什麼呢?她是不是冷冷地看著蕭雨淇的醜態,然後驕傲於自己的戰績?
以一個獵人的姿態,俯視自己的獵物。
“桐桐,”蕭雨淇問,“你說,她這是為什麼?”
周映桐沉默,蕭雨淇又問,“獵人,他們獵到了吸血鬼之後,會做什麼呢?”
周映桐扶住蕭雨淇的肩膀,“阿Ki,我不知道。但是聽會長的意思,她不太擔心獵人。你知道,現代的無論是誰,全都隱藏起來了。你這麼多年,也沒有聽過說哪個獵人對吸血鬼做過什麼事情,是不是?”
蕭雨淇忽然喃喃地問,“前幾年,有個吸血鬼被發現了,你還記得嗎?”
周映桐想了想,好像有點印象,但她不太記得細節了。
蕭雨淇看著周映桐,心想,桐桐你說,那個吸血鬼,後來到哪裡去了呢?
周映桐不知道蕭雨淇在想什麼,但能感受到她的不安。她從椅子上站起來,半蹲在蕭雨淇麵前,說,“要不,你在我家先住一段時間。我們找找你爸媽,也許你可以去加拿大找他們。”
蕭雨淇笑了笑,連周映桐都知道,即使是在蕭雨淇最需要的時候,她最快速、最可靠的避風港,永遠是周映桐,而不在加拿大。
蕭雨淇伸出雙手捧著周映桐的臉,說,“謝謝你啊桐桐,我如果沒有你,我怎麼辦?”
周映桐被她捧在手心裡,皺著眉輕聲罵,“彆亂說。你先留下來,就當放個假,我們先看看情況。實在不行你就走,我有朋友在美國。”
蕭雨淇笑了,笑得甜甜的,一臉溫柔,“嗯,我覺得不對勁就馬上來找你。”
“你要回去?”
蕭雨淇低頭,雙手掌心朝上,搭在自己的腿上。是一個罪犯被抓住後放棄了掙紮,即將要被戴上手銬的姿勢。
她說,“我去會會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