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黑漆漆的天空綴著幾顆星。整個小城都陷入了安靜之中,街上零星點著幾個微弱的燈籠,隻有梆子聲回響在空蕩蕩的大街上。
院門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謝霽被驚醒,看了一眼還睡著的高熙,他披上一層外衣來到院門口,謹慎地低聲道:“何人?半夜來此有何要事?”
門外安靜片刻,一個略有些渾濁蒼老的聲音響起:“是老奴啊,大公子。”
謝繼聽見此聲不由得渾身一僵,有些凍僵的手抬起門栓。打開門,月色那人的樣貌清晰的映入了謝霽的眼中。
“成伯。”
成伯看到謝霽是又驚又喜,他哽咽著說:“真的是您啊大公子,老奴終於找到您了。”
大半個月前,大公子上玉華觀為先夫人祭拜卻意外失蹤。他苦尋多日不見,生怕大公子有個好歹,難以麵對逝去的夫人啊!
“成伯您怎麼在這裡?”
“那日大公子失蹤後,老奴就一直暗中尋找您的蹤跡。皇天不負有心人,終於找到了您。”
成伯看著謝霽,深覺小主人清減許多,怕是流落在外受了不少苦楚。他上前一步,“大公子,老奴好不容易找到了你,咱們快回侯府吧。”
謝霽卻一動不動,神情漠然地道:“成伯您回去吧,今夜就當沒見到我。”
成伯愕然:“大公子,這是為何呀?”
涼風吹過,謝霽攏了攏披在身上的衣服,淡聲道:“那裡不是我的家,回去隻怕是死得更快。何況他也從來沒有想過讓我回去吧。”說到最後,他眼中劃過一絲淡淡的嘲諷。
成伯痛心不已,大公子這怕是被侯爺傷透了心,“可是,可是您怎麼能生活在這裡呢!您可是長定侯府的嫡長子啊,你若不回去,那侯府的萬千家業豈不是要落入那梁氏手中?”
謝霽清淺的笑了笑,他如今少了籠罩在身上的陰鬱,清冷自持的少年模樣倒真有幾分超脫物外。
“成伯,我在這裡生活的很好,您放心回去吧。侯府家大業大於我也毫無關係,以後你也不必說起我,隻當我死了吧。”
成伯瞪大了眼睛,急道:“不可啊,不可啊公子!”
謝霽對於成伯的勸說毫不動搖,默默關上了院門。成伯站在門口連連歎氣,目光幽深的看著有些破舊的院門隨後離開。
翌日,謝霽早早的就起床了,洗漱完他看著還躺在床上睡得香甜的高熙,忍不住一笑。
去了隔壁李阿婆家買了兩個炊餅回來,睡得迷迷糊糊的高熙就被香氣吸引醒了。
高熙坐在台階上,一手拿著炊餅,一手揉了揉還有些迷糊的眼。
謝霽坐在她身後拿著木梳仔細輕巧的梳著高熙柔順的頭發,結骨分明的手靈活的穿梭在高熙發間,最後兩個整齊漂亮的小辮子就梳好了。
高熙照著小銅鏡,臭美的小樣子逗得謝霽忍俊不禁。他溫聲說:“珠珠在家裡乖一點,等李阿婆賣完炊餅回來你就去阿婆家裡玩。再等兩天哥哥放了假就帶你去大街上玩。”
高熙乖巧的點點頭,“哥...哥...慢走。”
謝霽來到酒樓卻發現大掌櫃也在,他正準備詢問時大掌櫃就拉住了他。
“小謝啊,天字號包廂的一位客人要見你,你去看看吧。”
謝霽一下就想到了昨晚找到他的成伯,他眉頭微不可見的皺了皺,不動聲色道:“小子無名無姓,不知是何人要見我?”
大掌櫃道:“我也不知呀,不過瞧著氣派十足還帶了侍衛呢。你可得好生招呼!”
謝霽心沉了幾分,來到門口時遲疑的敲了敲門。
門倏的就打開了,一個身材高大,腰間佩刀的侍衛恭恭敬敬的向他行禮。
“大公子,侯爺正在裡麵。”
謝霽眼神一下就冷了下去,抬腳進門。
屋內陳設雅致,四周立著幾個沉默握刀的侍衛,平添幾分冷肅。
正中間的桌子旁,一身穿墨色錦衣的中年男子正漫不經心地品著茶。見謝霽進屋也隻輕微抬起眼皮,隨後落了回去。
屋內一片沉默,謝霽冷著臉向前行禮,“父親。”
“不敢當,謝大公子好大的氣性,成伯請不動,我這個當爹的親自來請,你可願回府?”
“如今鬨也鬨夠了,玩也玩夠了,就不要把時間精力浪費在一些沒必要的人和事上麵。”
謝霽安靜站著,“我不回去。”
長定侯握著杯子的手一頓,笑了一聲。
下一刻那杯子瞬間砸向謝霽。
謝霽偏頭一躲,隻不過滾燙的茶水還是有些落到了他白皙的皮膚上瞬間起了紅點。
此時,長定候終於肯正眼看一眼這個離家出走多日的長子了。他嗤笑一聲:“出門這麼多日倒是脾氣見長!為何不想回去?”
謝霽掀開眼皮冷聲道:“父親不知我為何不想回去嘛?”
“我已經罰了梁氏,她身邊那幾個裝神弄鬼,賣弄是非的我也打殺了。梁氏雖然讓人拐了你,但也是你自己蠢,沒有察覺到她的伎倆。”
“我都要以為我謝況生了個孬種,這般婦人計謀都看不透。不過你敢連殺三名賊人,自己又逃出來了,倒是不錯。”
“你若還是生氣,不如跑回後院裡去直接把你後娘也給宰了?”
長定候說的雲淡風輕,謝霽嘴角勾起一抹陰冷的笑,“我想,父親肯嗎?”
長定候滿不在乎,聽到這話還笑了笑,“我不攔你,若你能不動聲色地殺了她,我反而還要誇你呢。”
謝霽有被惡心到,臉上厭惡愈甚。“你今日為何來找我?”
長定候眯了眯眼:“我說的還不夠清楚嗎,回府。”
謝霽卻道:“父親並不缺我這個兒子,我與您而言可有可無。此次能夠逃出生天,我已不想再回候府。”
那些爾虞我詐,陰謀詭計,他真的是受夠了!
長定候冷笑:“路上救了個小娃娃,就要開始在這裡玩過家家?出來幾天你翅膀倒是長硬了,不想回長定候府當你金尊玉貴的大公子,想在這矯情的做一個賬房先生?”
長定候起身一巴掌拍在謝霽臉上,謝霽被打偏了頭,白皙的臉頓時紅腫了一半,嘴角滲出了血。
“我還以為你出來幾天會長進不少,結果還是個蠢貨!”長亭侯打量了謝霽兩眼,歎道:“你娘還是把你生的太軟弱了些,是不是要我派人把那小娃娃弄死,你才會心甘情願的回去。”
謝霽聽到長定候的話,戾氣不斷從心底滋生,額頭上的青筋幾乎要鼓起來。可是,他卻不敢再拒絕。
謝霽眼珠幽黑的沒有一絲起伏。
“我回去。”
長定候沒有多留,隻讓謝霽收拾一番就啟程回許州。
謝霽沉默坐在凳子上,淩亂的發絲擋著的眼裡攢著一團劃不來的濃墨,黑的陰沉,癲狂。
成伯捧著衣服進來,他一進門看見謝霽紅腫的麵龐,頓時有些心疼,“大公子......”
成伯放下衣物,跪下哀求道:“大公子,您必須回去呀!您走了誰來為夫人報仇雪恨呢?”
謝霽眼睫一顫,他緩緩抬起頭一字一頓道:“你說什麼?”
成伯痛哭道:“夫人並不是病死的,是被那梁氏給活生生毒死的呀!梁氏怕事情敗露,將夫人身邊的丫鬟婆子發賣的發賣,打死的打死,也就我行走在前院,這才逃過一劫。”
“原先不告訴你,是怕你一時衝動。可如今,老奴攔不住您了!您若是一走了之那夫人的半生心血就全白費了呀!”
謝霽眼神幽幽,黑的瘮人,“什麼心血?”
“夫人當年從從洛陽出嫁,嫁妝數百抬,如今大部分被梁氏私吞著,那可都是留給您的啊。夫人乃侯爺原配,您貴為嫡長子,世子之位本該就是您的!你若不爭不搶,任由那梁氏拿捏,隻會讓夫人在九泉之下也不安寧啊!”
謝霽隻覺得荒謬可笑,母親在他五歲時病逝,當時所有人都說是母親身體不好才病弱而終。
如今呢?
如今方才知道真象。
謝霽看著跪在他麵前失聲痛哭的成伯,這是他娘留給他的老仆,按理說沒有誰會比成伯更忠心,可是——
他對成伯的話信,也不信。
比如他不信母親隻因為梁氏而死。
謝霽現在才知道,一切都由不得他。
是他太天真了,他注定是要被裹挾在這陰私暗流中。
謝霽一直緊緊握著的手突然鬆開痙攣了兩下。他僵硬的眨了眨眼睫,看著外麵明媚天色。
果然,這裡不屬於他。
謝霽最終還是回去了。
離開前,成伯小心地問起了高熙。
謝霽毫無反應,隻是藏在衣袍下的手指連著心臟忍不住抽搐幾下。
他冷幽幽地看著成伯:“成伯,她必須安全著。”
成伯被他那幽深死寂的眼神鎮住了,他突然發覺大公子這次變了不少。
“是。”
謝霽看著窗外被風塵彌漫的天,心中卻浮現出小姑娘稚嫩天真的笑顏,他心臟忍不住地抽痛,那痛楚難咽,分散到了整個身體,泛起細密的苦。
對不起,珠珠,哥哥食言了。
謝霽害怕,他不敢,不敢將珠珠帶在身邊,帶進長定候府那個鬼窟魔籠。他自身都難保,護不住珠珠的。
他甚至不敢在謝況眼皮子底下去見一麵珠珠,不敢跟她道彆。
他太害怕了,害怕珠珠因為他死在這裡。
謝霽雙手死死地捏著,手指都嵌入了掌心,濡濕的痛苦連著一股扭曲快感刻入他的心肺。
他太弱了,他還是太弱了。
高熙坐在屋前的石階上,雙手捧著臉看著天邊即將落下的太陽微微出神。夕陽的光打在她身上帶來些許暖意。
咦,奇怪,哥哥今天怎麼還沒有回來?
隔壁的李阿婆叫住了她:“珠珠,先過來吃飯吧,你哥哥說不定是被什麼事絆住了。”
高熙搖搖頭,“不,等,等哥哥。”
這麼晚了,哥哥肯定也還沒有吃飯,珠珠要等哥哥回來一起吃。
李阿婆歎了口氣,笑道:“你這丫頭還真是粘你哥哥!”
院門響起一陣敲門聲,高熙眼睛一亮,立馬衝過去開門。
門口的卻不是她心心念念的哥哥。一男子打量了她一眼,朝著院內四處張望著:“你叫珠珠對吧?”
李阿婆也聞聲而來,客氣道:“不知你是?”
“您是李阿婆吧,我家公子名諱謝霽,公子現下歸家去了,特意讓我把這個交給您和這位珠珠小姐。公子說了,感念您老人家對他多日的照顧,隻是珠珠小姐不便帶走,還望您老多看顧一下。這包裹裡的銀錢足夠您二人下半生的生活了。”
李阿婆看著那筆銀錢,有些震詫,“謝小子回家了?那為何不把他妹妹帶走呀?”
那人道:“我家公子和珠珠小姐隻是半路上的兄妹緣分......”
他話沒有說儘,但李阿婆卻明白了他的意思。隻是......
她低下頭看著小姑娘震驚愣神的樣子,不免心中憐惜歎氣。
李阿婆拍了拍高熙的背,安撫道:“孩子,這是你哥哥給你留下的,你拿著吧。”
高熙聽明白了,卻又不是很明白。
豆粒大的眼淚從她黑幽幽的眼睛中大顆大顆滑落,她抽泣著聲音說:“哥哥......哥......哥是......不要珠珠了嗎?”
那人雖有些不忍,但卻不再說話,隻徑直離去了。
高熙恍如晴天霹靂,她從沒有想過謝霽會就這麼不告而彆的走了。
他們甚至還沒有好好道彆......
哥哥,是覺得珠珠是個拖累嗎,不然為什麼都不和珠珠說一聲呢。
高熙從沒有這樣傷心過,哪怕是被壞人抓走也沒有這樣過。
她開始隻是無聲抽泣著,最後忍不住了嚎啕大哭,連晚上睡夢中都流著淚。
那一瞬間,高熙隻覺得原來哥哥也沒有那麼喜歡她......
李阿婆見隻剩下高熙一人居住,便讓她過來一起住,兩人一起生活倒也安穩。
隻是高熙日漸沉默了,平日裡也甚少說話。李阿婆見她情況有些不對,便日日帶著高熙出門賣餅,上街遊玩。
高熙雖然日漸沉默,但依舊乖巧懂事,平日裡會幫著李阿婆分擔。
直到一日清晨,小院的大門又被敲響了。
高熙麻利的用帕子抹了抹被沾濕的手,來到院門前,踮起腳開門。
清晨的陽光灑下,高熙一下子被緊緊摟進了一個溫暖的懷裡。
鎮北王妃從未哭得如此失態過。
高熙愣住了,看著院門前她的爹娘兄長全都在這裡。
高熙以為自己做了一場夢。
一直到很久以後,她也依然覺得顛沛流離在外的那一個多月,隻是一場夢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