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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月後李聞遠出來了,觀山虎罪證確鑿,但多方交涉,竟然隻判了五年,李聞遠“判”了一年。
判給他的這一年,像判給我們的。
分開關押改造後,李聞遠就出來了,他出來那天我去接的他。
見到他的第一眼,他胡子拉碴,看起來在裡麵做戲做得很齊全。
“我沒洗澡。”他皺著眉不想讓我挽他。
“我洗了。”我固執地挽上他的手臂。
他無奈一笑,任由我挽著,打了個車回去。
車上司機頻頻往車內後視鏡裡看,我知道他在看什麼,因為我們打車的位置離監獄很近,也因為李聞遠的發型和監獄裡改造的一樣。
我也很討厭那個眼神,在司機再次看過來時問了句:“請問你在看什麼?”
司機沒再看,李聞遠握了握我的手,示意沒事。
下車前付了車費,司機忍不住問:“小夥子是犯了什麼事?出來要好好做人。”
我說:“刨了你祖墳。”
不知者不怪,他也許沒有惡意,但我討厭他那麼看李聞遠。
·
下車後他實在受不了,先找了個地方洗了澡,換了身乾淨衣服。
原本是想出來前在裡麵洗一下,但他太想出來了,裡麵能洗澡,但他覺得不舒服。
他說,出來前同事還笑他,他是他們那個監裡關的第一個警察。
李聞遠從澡堂子出來,我們在外麵粉麵館吃了碗牛肉粉。
我問他:“你還記不記得你給我帶過一碗粉?”
他點頭。三年前,我用他落下的警用雨衣和筆記本把他勾到家,又扯謊腿疼讓他進門,讓他給我跑很遠買粉。
“其實沿著你來的方向,一直往前走,往左手邊拐個彎,十分鐘以後就有好幾家粉店。”
不過我想賭,賭他會不會原路返回,如果他繼續往前十分鐘就能買回粉,那我就不留他了,如果他原路返回往返一個小時回來,那我就留他。
儘管最後沒留住,但我達到目的了,他那晚陪了我很久。
他低低笑了一下,“該栽在你手上。”
江川監獄和新渠跨了兩個區,回去要坐一兩個小時的長途汽車。我們回新渠的路上,太陽很大,我真喜歡那樣晴朗的天氣,碧空如洗,萬裡無雲,陽光照見一切。
長途車上,我們坐在一起,我抱著他的腰靠在他身上閉目養神,我一個人坐車是決計不會睡著的,但抱著李聞遠,熟悉的觸感,踏實的感覺,很快就進入了睡夢。
夢太短暫,已經記不得夢見什麼了,但感覺睡了很長時間,半夢半醒間聞到一股橘子清香,是前排的一對母女在剝橘子。
在人的所有感覺中,嗅覺記憶是最不容易忘記的。普魯斯特效應說,氣味具有獨特的能力,可以解鎖以前已經遺忘,但卻生動,飽含情感的回憶。
後來的很多年,我再聞到橘子氣味,想到的都是這天在回新渠的長途汽車上,抱著李聞遠睡覺的回憶。
我醒來後李聞遠已經睡著了,他好像很累,但很放鬆,低著頭,坐得很端正,一隻手從腦後蓋在我被太陽照到的側臉上,另一隻手抓著我的手臂。
對於一個睡著的人來說,他的姿勢有點過於端正了,因為除了碰到我的手,身體的其他位置都坐得很正。
他嘴唇緊緊閉著,陽光照射下看得見他臉上淺淺一層絨毛,鼻梁很高,眉弓骨形狀很好看。
我突然很想親他,親一親這樣睡姿平和的李聞遠。
我們在黑夜裡擁吻過很多次,但仔細想想,從來沒有在太陽底下接吻過。
在黑夜裡接吻,迷戀那種深淵裡找到唯一的回音的安慰感。
為50%的利潤鋌而走險,為100%的利潤就敢踐踏一切人間法律,為300%的利潤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絞死的危險。
在可怕的利益麵前,法律和道德蕩然無存。靈魂賣不出去,隻是因為價錢不夠高,所以,古人也早雲:“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
可我們已經在那危牆之下了,也許白天才剛打了賭博還不上錢的人,也許剛接觸了一筆贓款,分贓買了一款名車名表名包,來錢很容易,光是一塊表,就可能是乾一輩子小警察,當一輩子小記者都買不起的,錢權名利的誘惑從來很強悍,如果能心安理得,那麼要恭喜這人間又多了兩個惡魔。
到了晚上,那麼空曠無儘的夜,脫掉那些昂貴的名牌服裝和首飾,赤條條無掛礙乾乾淨淨的抱在一起。
他用極低微的氣聲說:“程泉泉,我是李聞遠,是一名臥底警察,警號020613。”
我也低聲回應:“李聞遠,我是程泉泉,是一名調查記者。”
如果深淵有回應,那應該是我們彼此的名字。
可我還沒在太陽底下親過他。
現在還在車上,真遺憾。
我一定要找一個萬裡無雲的天氣,在一個有花開的地方,跟他說,“李聞遠,我是程泉泉,今天天氣很好,我要親你。”
然後光明正大的和他接吻。
他要敢說“下次,下次見麵讓你親”,我就揍他。
從那時候起,我就常抬頭看天氣,等一個萬裡無雲的日子。
·
我們回到新渠,住在我家。
那段日子可以用怠惰來形容,他不用去警局,不用滿大街跑抓壞人,我也沒去報社,想寫就寫不想寫就算。
他來我家後開火燒水,然後發現我家燃氣灶點不燃,嘀咕了句:“這怎麼點不著?”
我點了根煙靠在廚房門框上,“壞早了,你上次來就壞了。”
他看了我一眼,眼中帶著詢問。
上次?他上次來是三年前了……
我說,“就讓你給我買粉那次。”
“你三年沒修?”
我點點頭。
“三年沒開火?”
我努努嘴表示他說的沒錯。下館子或者叫送上門都很方便,還不用洗碗,唯一的缺點就是吃膩了。
李聞遠:……
然後他打開櫃門,就看到積灰結蜘蛛網的碗筷櫃子還有鏽到不能用的鍋。
……
他打電話叫人來修好燃氣灶,在廚房裡打掃,那些碗筷盤子不知道什麼時候碰得全是缺口,有的還碎在裡麵了,我一臉無辜的看著他,不是我弄的,我也不知道,是真不知道,太久沒打開了。
他一臉無奈的找了個大袋子裝起來放到外麵垃圾桶旁邊,會有人來清理。
他在裡麵擦洗櫃子,我在門邊看著,忍不住笑了笑,他側過臉看到我在笑,也勾了唇,我們對視了一會兒,我先噗嗤笑出來,他笑意更盛,反倒問我:“你笑什麼?”
“笑你啊。”
“我有什麼好笑的?”
“你管我有什麼好笑的。”
其實也不知道在笑什麼,就是覺得很有意思,也不知道是有什麼意思,反正就是我家院門關著,隨手丟在空花盆裡的幾顆大蒜發芽了,隔壁鄰居家狗在叫,收廢鐵的開著小三輪車路過,喇叭裡喊著“收廢銅爛鐵,破爛廢鐵收來賣”,而李聞遠在洗櫥櫃。
我順著他的眉眼往下看,看到他挽起袖子,露在外麵的手臂,肌肉很硬。他穿了件襯衫,紮進褲腰裡,兩條腿修長筆直,這種腿站軍姿,得立得跟棵青鬆一樣。
他看著我笑,那笑意很輕鬆,莫名有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吸引著我,朝他走去。
我攀著他的肩膀讓他停下擦洗的動作,和他對視,親了他一下。
“李聞遠,我想睡你。”
他眸光閃爍,“現在?”
“就現在。”
我吻上他,他閉上眼,扯了旁邊掛的乾淨帕子擦了手,扣住我的腰。
呼吸急促中,他說:“去房間,這兒臟。”
他抱著我離開廚房,要上樓,我掛在他身上,在他耳邊說:“去浴室。”
熱騰騰的水流淋濕衣服,他去關上打開通風的窗子,我叫了他一聲:“020613。”
他一回頭在逆著光的方向,隻看到光線勾勒的輪廓。
“你擋住光了。”
也擋住614了。
·
我們一起去超市重新置辦鍋具和碗筷。
他推著車,我在前麵挑。
拿了兩個款式的盤子,一個荷葉邊,三團月季花的白瓷盤,另一個也是荷葉邊,同樣的三團淺綠不知道是代表水還是代表水草,每一團裡遊著兩條頭相對的金魚。
“哪個好看?”
他隨手指了月季花,我就拿了兩條魚,故意跟他反著來。
他意識到自己被捉弄,也隻能低頭笑笑。
等到下一次我拿著兩個大差不差的勺子問他哪個好看時,他吸取了教訓,回答說:“都好看。”好整以暇看著我二選一。
我嘶了一口氣,輪到我犯難了,乾脆兩個直接放進去。
他又無奈的笑,一副服了你的樣子。
鍋碗瓢盆,油鹽醬醋,滿滿拿了一大推車,逛到賣菜的片區,我就不太會挑了。
我會做菜,之前調查聖康集團的時候申請保護,他也陪我去菜市場買過菜,但廚藝並不高超,做得很簡單。
他早知道我這點水平,笑了下說:“我來挑吧,你想吃什麼?”
我想了想,亂七八糟報了一堆菜名。
糖醋排骨、青椒炒肉、香菇西蘭花、番茄玉米排骨湯、清炒大白菜、清炒四季豆、涼拌海苔……
他聽完撐在推車上,笑得直不起腰,“這麼多你吃得下嗎?”
“又不是隻吃一天,怎麼,你不會?”
“會,當然會。”他又笑了幾聲,越過我往前去挑菜。
我很喜歡李聞遠這樣放鬆的笑,不喜歡他臥底時的笑,那時候我們都笑得很苦澀,一邊忍受一邊同流,可是那樣苦澀的笑也很迷人,像陷進爛泥裡也要開出花。
噫,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人們為什麼喜歡蓮花。有些學過的句子,即使能理解,但直到很多年後子彈擊中心臟,才能真正體會。
我站在身後看到他漸漸走遠的背影,忽然想起三年前他去買粉,潛入黑夜那個身影,心裡,心裡猝不及防揪了一下。
我跑上去挽住他的手臂,他又笑了。
繞到旁邊水果區,撿了幾個橘子,今天是個陰天,我想親他,但沒有太陽。
付款的時候,在去往收銀台排隊付款的時候他就說了,他給錢。
我問他為什麼,現在可不像當臥底的時候,警察打擊後,所有的贓款都上交了,我們現在是清清白白的小警察和小記者,他每個月還要寄錢給他爸爸,他可沒多少錢。
他說:“我不用女人的錢,而且我養得起你。”
“女人的錢怎麼了,女人的錢也是乾乾淨淨自己掙來的,沒聽過婦女能頂半邊天嗎?李聞遠,你好像有點大男子主義,哪兒學的臭毛病?”
當臥底的時候他混到了小頭目,那些人都挺不把女人當人看的,當成男人的附屬品,除非你比他們狠。
我小聲和他鬨,他又笑,“沒有,不敢有。我都已經住進你家了,你就當照顧我可憐的自尊心吧,你的錢你自己用,用不完就存著,將來有需要能應急。”
他這麼笑著說出“照顧他可憐的自尊心”的時候,我就知道不用照顧了。
感情中的平等關係有時候會通過共同付出的物質或者汗水心血來衡量,而且我很喜歡聽到他說的那句“將來”,日子還長著呢,我們還有將來,所以後來我們家電費水費,我們兩個人的一應日常開銷都是他付的。
那天李聞遠做了四菜一湯,兩個人根本吃不完。
我吃青椒炒肉絲的時候不吃青椒,如果夾進碗裡了,也會撥到一邊或者挑出去,加寧的餐館菜式偏甜,我們臥底的那幾個月,沒怎麼吃到辣,所以他隻知道我不愛吃辣椒,特意說:“這是菜椒,不辣。”
我說,“我不是討厭辣,隻是看到大塊辣椒就想挑出去,辣味還是要有的,炒菜還是得放。”
挑出去是我的事,但不能不給我放。
他說,“好吧。”於是後來他炒菜放微辣,肉絲歸我,青椒歸他。
我們在新渠住了三個月,他想回到警局上班,但他上級說臥底任務還沒結束,不宜暴露身份,於是安排了他離開江省,出去學習。
我說,“那正好,我們去旅遊吧。”
“我是去學習,有固定的培訓地點,不是去玩的。”
“你領導的意思是,張文還應該在坐牢,怕你閒不住在江川亂晃悠暴露身份,所以安排你出去學習。你信不信,離開江省,隻要不出國,全國隨你玩?”
李警官當了幾年混混,恢複身份還是不夠油滑,半信半疑去找領導打報告,得到了允準批複。
李聞遠日記:
都該叫周記月記年記了。
一直往前走,往左手邊拐個彎,十分鐘以後就有好幾家粉店。這個我知道,早在之前抓捕威脅恐嚇她的人的時候就把周圍的環境摸清楚了,但是那天水電工程檢修攔住了我的去路,我本可以跳過去,但我不想過去了。
想騙一個警察並不容易,我也知道往回走要走很遠才會有賣米粉的店,但是我還是往回走了。
走遠一點,漫長的等待中,會一直在想等待的這個人。
金魚盤子也好看,同一個池塘裡的兩條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