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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李聞遠決定去旅遊,但對於去哪裡,並沒有什麼規劃,我們坐在一起拿著地圖研究去哪裡,研究出行路線。
坐著坐著,我低頭看了一眼,他的手已經攬在我腰上,胸口抵著我的肩膀,另一隻手拿著筆,在一張空白紙上畫寫行進目的地。
“我們去濟南吧。”他說。
“去濟南玩什麼?”
“看趵突泉。”
我笑了笑,應了聲好。
於是我們撥打訂票電話訂票,市郵政局在第二天下午免費送票上門。
收拾行囊後坐上了去濟南的火車。
趵突泉被乾隆讚為天下第一泉,三個泉眼噴湧,水清澈見底,可見水中魚兒遊來遊去。
我們在觀瀾亭請了個同樣出遊的遊客給我們拍照留念,原本一起站著,在喊三二一時,他忽然伸手攬住我,我看向他。
我們就留下了一張背景是趵突泉的合照,他高出我一個頭,嘴角含笑看著鏡頭,伸手攬住我的肩膀,我仰頭笑看他。
拿到照片我指著眼前的泉眼,向他伸手握手:“李聞遠,我是程泉泉,大明湖的水,趵突泉的泉,咕咚咕咚冒的這個泉。”
他低低笑了兩聲,伸出手來回握,“程泉泉,我是李聞遠。”
“然後呢?你的名字介紹這麼簡單?”
我問他:“你為什麼叫李聞遠?”
他搖搖頭,“不知道。”
他想了想又說,“大概是為了遇到程泉泉。”如果非要下個注腳,或許可以寫作:聽聞遠方有泉,咕咚咕咚冒。
他的話讓我心裡一跳,抬頭看了看天氣,天氣還行,但雲層很多,遮住了太陽,真討厭。
去看黑虎泉時,附近還有人排隊接水喝,我們也去排隊湊熱鬨,但遇到一個大爺,閒聊了兩句,大爺是本地人,在旁邊溜達,跟我們說,很多本地人喝的是迎仙泉那邊的,於是我們又湊熱鬨的去了趟迎仙泉。
我們在濟南玩了好幾天,遇到了一個騎行客,他好厲害,從南到北,從西往東,跨遊了大半個中國。
我職業病發,給他做了個專門采訪,寫了稿子寄回報社,三四天後刊登在人物版麵上。
騎行客給我們看了一張梅裡雪山的照片,他拍到了絕美的日照金山,澄澈的天空,潔白的雪山,太陽照射下反射金色的光芒,一種神聖的吸引力促使我們踏上了前往雲南去看梅裡雪山的路程。
一路上走走停停觀看風景,把梅裡雪山當成最後一站。
海拔6740米的卡瓦博格是梅裡雪山的主峰,很多年來攀登者前赴後繼,但都沒能征服這座雪山。
1991年中日登山隊在攀登卡瓦格博峰時遭遇雪崩,17名隊員無人生還,還伴隨著一些超自然現象,2000年當地禁止了雪山攀登。珠峰有人去過,但卡瓦格博頂峰至今無人涉足。
比起征服,卡瓦格博更令人想臣服。
送我們去的司機教了我們幾句藏語,跟我們介紹卡瓦格博在藏民心中的神聖地位,他們認為除了天上的太陽月亮星星,卡瓦格博擁有這世界上的一切,他們說,卡瓦格博是一個老爺爺,藏語叫“阿尼卡瓦格博”,阿尼是爺爺的意思,不能用手指,要伸出手掌。
“朝聖者轉一圈,可以洗淨一生的罪孽。”
但是想看日照金山要挑天氣,據說一年之中隻有四十到五十天能看到日照金山,看到的人一年吉祥。
按照預測,我們去的時間應該能看到日照金山。
第一天早上四點半點,李聞遠還在睡覺,我已經迫不及待了,把他搖醒:“該去等日出了。”
他從睡夢中醒來,看了眼時間,把我摟進懷裡,含糊著說:“還早著呢,再睡一會兒。”
我在他懷裡怎麼也睡不著,心心念念怕去晚了看不到日照金山。
沒一會兒他從被子裡起來,我們洗漱後,我拿上相機,興衝衝等他一起出門。
他從行李箱裡翻出一件厚棉衣給我套上,拉了把帽子,我感覺眼前一黑,嚴嚴實實被蓋了半張臉。
他在我麵前悶悶地笑。
“出發!”
我們到飛來寺觀景台的時候天才蒙蒙亮,天氣很冷,大霧籠罩。
雖然預告說今天會出太陽,預計能看到日照金山,但濃厚的霧讓我心裡直打鼓。
“李聞遠,你說我們今天能看到嗎?”
“不清楚。”
他把我的手揣進他口袋裡,迎麵抱著,很暖和,等待著天色變紅。
但是很遺憾,直到天色大亮,雪山仍然雲遮霧繞,甚至看不清雪山全貌,我們沒有看到日照金山,隻有高反、缺氧和寒冷。
在飛來寺逛了一圈,回到住宿點,我已經感受到身體水土不服了,當天下午就感冒發燒。
李聞遠給我找了藥,一直守著床邊照顧我,吃了藥昏昏睡去,再醒來已經是在醫院了。
“李聞遠。”
他守在醫院床邊眯了一會兒,聽到我的嘶啞的聲音立即醒過來,“怎麼樣,好點沒?”
我點點頭,他看了眼輸液瓶,裡麵正一滴滴走動。
“想喝水嗎?我去給你接點熱水。”
我點頭後,他從病床邊的凳子上起來,一隻腳露在外麵,綁著紗布,走路用腳後跟。
他從旁邊接了杯熱水過來,扶著我的後背緩緩坐起來,把水喂給我。
“你腳怎麼了?”
“不小心拌了一跤,沒事。”他說,“餓了吧,我去給你買點吃的。”
他一直沒跟我說過他的腳是怎麼受傷的,從醫院出來後醫生囑咐他要及時換藥,注意不要感染。
回到住宿點,房東大姐問我們的情況,我才知道,我那天高燒不退,他找到房東老板開車送我們去醫院,結果半道上房東車胎爆了,他背著我跑了很遠的路去找醫院,跑得太急,不小心踩在一塊廢棄在路上的木板上,一根生鏽的長釘仰麵紮穿鞋底,大半截釘子沒進腳掌。
在屋裡自己換藥的時候,我端詳著他腳上的釘孔,紅腫了一大片,前半截腳掌都是腫的,勉強穿鞋隻能是套著圖個不冷,根本不能係鞋帶。
我說,“很疼吧?”
他摸了摸我的頭發,“也還好。”
就在我們在醫院的那天早上,出現了日照金山,可是我們沒有看到。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都是雨霧蒙蒙,雨崩村的雨崩雖然是經書之意,但我更想把它理解為下雨就崩潰,如果是徒步愛好者,可能會崩潰於走的全是爛泥路,如果是潔癖人可能會崩潰於出門就遇到糞便,門口栓的驢子拉的糞便漚在水裡,文藝的人要寫大自然的美,要寫純天然的真,但我一點我寫不出來,因為我隻想看日照金山。
在我們即將離開的前一天,雨終於停了,我和李聞遠不死心的又登上濃霧頂,想再看一眼雪山。
雨停霧散時,已經到中午了,還是沒有看到日照金山。
濃霧頂有顆樹,粗粗大大站在那裡,迎接著每一個天明,每一個日落,我們站在樹下拍了另一張合照。
背靠著霧藍的雪山,遠遠望去,絲絲縷縷的雲霧充滿潤澤水汽,空氣冰涼,旁邊拉著彩色的幡,不知道是誰的祈願。
就是旁邊零食垃圾袋挺多的。
不知道是不是總要帶著遺憾才好說再見,我們在梅裡雪山呆了整整一個星期,直到旅程結束,都沒有看到日照金山,在走後的第二天早上,一起住宿結識的背包客通過電話告訴我們,他看到日照金山了。
萬裡無雲的晴空,天空也是溫柔的淨藍,卡瓦格博染上第一抹粉色,漸漸變成橘紅,越來越濃烈,直到變成金輝,震撼得難以想象,照片難以容納它的聖潔,神聖到想跪拜在它腳下。
“泉泉,你真應該多留一天,這樣你就能看到日照金山了……”
接完電話,我很惆悵的跟李聞遠說:“李聞遠,我沒看到日照金山。”
真遺憾。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沒關係,我也沒看到。”
這算什麼安慰方式。
他說:“下次我們挑個好時間再來。”
我說:“你還和我一起來。”
他答應了。
但那時我們還不知道,有些人有些事,是沒有下次的。
·
我們回到新渠,李聞遠去參加了一個學習,我繼續上班。
他過年回了趟河村去看望他爸爸,問我要不要一起去,他想帶我去看看他長大的地方,我沒去,我對河村沒什麼好感。當然,我也沒告訴他我早就去過了。
但他回去似乎沒有得到什麼好臉色,和他爸爸鬨得不太愉快,當天晚上又很氣憤的回來了。
李聞遠回來後,靠在我的腿上,說起他媽媽去世的事,他爸爸賭博輸掉了家裡存款,還欠了很多債,他背著媽媽去醫院的時候,身上身無分文,連掛號費都沒有,於是隻能背著媽媽離開。
他媽媽是個很好的女人,讀過書,識過字,但是被拐賣到了河村那個小地方,幾十年前拐來就走不掉了,生下李聞遠就被綁定了一生,從一個女學生淪落成麵黃肌瘦的婦女,還要時常忍受落在身上的拳頭和巴掌,把他護在懷裡說,“遠兒不怕”。
他很痛恨河村那個地方,痛恨那些習以為常的惡,但他毫無辦法,隻能在媽媽的教誨下,做一個正直的人。
小時候不懂事,跟著村裡的惡棍流氓學了些壞毛病,他媽不打他,隻是保持長久的沉默,一個人抹眼淚,那雙眼睛裡,似乎盛滿了全天下的苦水,站在門前眺望村口的時候,平靜得全是死寂。
也許他媽媽落寞地站在門前,眺望村口的方向,那才是聞遠。
他說,“我有時候會覺得,我的壞毛病不是學的,而是骨子裡就帶著的,就比如我沒怎麼學喝酒,但天生酒量就很好,這像是在提醒我,我的父親是個酒鬼。”
“我媽是在我背上去世的,在我背著她去找下一個醫院的路上,感受到背上的人逐漸僵硬變冷,我卻沒有很悲傷,甚至感到一種解脫。”
“她不幸的一生,終於結束了。”
“後來當了警察,打擊違法犯罪,但我的存在本身就是惡之果。”首先最應該打擊的,就是他生長的河村,他的親生父親。
他說,“可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很多事。”
我撫摸著他頭頂看起來硬茬但實際挺柔軟的短發,“這不是你的錯李聞遠。”
人這一生做不到的事太多了,從生下來那一刻就注定有了羈絆。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短暫的沉默後,他笑了笑,“程泉泉,我是李聞遠。”李聞遠沒那麼脆弱。
我說,“我知道。”
我不喜歡河村,但我喜歡李聞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