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我很喜歡李聞遠(1 / 1)

如果深淵有回應 隨忭 6208 字 2024-05-02

7

我的出現不可避免會引發一些懷疑。

但這些都被一唱一和化解掉了,我驚異地發現,我們是如此的默契,就連被單獨套話也老練地躲過。

我以他女人的身份留下來繼續開發廊,經常會找他,替他辦事。

得益於我們的冷漠,還有我塑造的在青龍山條子場打過架的狠人形象,棋牌室裡打人毫不手軟,他女人的這個身份,完成得天衣無縫。

我笑問他,上的是哪個培訓班,乾臥底這麼出色。

他說:“614號憫德班,學號613。”

他第五次讓我離開,是針對孫強一夥的打擊活動裡。

他臥底三年,協助打掉了幾個小團夥,但這些小團夥都不約而同的指向觀山虎這夥人,觀山虎很警惕,不肯輕易吸納人入夥,前麵三年的道上經曆發揮了作用,為他“驗明正身”。

他通過孫強認識了孫強的大哥觀山虎,發現觀山虎和孫強之間並不是鐵板一塊,有明顯的明爭暗鬥。

觀山虎手上有個礦山,是走違規路徑拿到的開采權,獲取觀山虎信任之後,在觀山虎的帶領下看賬本,發現孫強私吞了很多錢。

知道孫強私吞之後的觀山虎對孫強也不再信任,從而離間了觀山虎和孫強。

有了這些賬本,就有了觀山虎等人的罪證,李聞遠把這些罪證上交後,隊裡指示繼續跟進,設法查到觀山虎大哥後麵的傘。

取得觀山虎的信任後打擊工作才有了大跨步的發展,同時也知道了觀山虎身後的大哥,知道了大哥身後有的傘,被稱為“領導”。

這位“領導”不僅違規辦理了觀山虎的礦山,還抹掉了好幾樁惡性事件的罪魁禍首。小飯館老板和女兒的死亡案,罪魁龍哥僅是因為是孫強的得力手下,而孫強向觀山虎求助,觀山虎又遞話給大哥,大哥再找領導,黃毛龍哥就安然無恙地出來了。

李聞遠臥底三年,獲得了觀山虎的信任,仍沒有見到觀山虎的大哥,更沒有見過這位傳聞中的“領導”,直到這次打擊活動,作為張文的李聞遠終於有資格參加這場“見麵會”了。

見麵會非常小心,原本安排在一家會所,提前一個小時突然更改了地址,安排在一條形勢複雜的湖船上,李聞遠正在和他的領導見麵緊急更改抓捕地址,但這位雞賊的“領導”又突然更改了見麵時間,提前了半個小時。

而我是李聞遠女人的這個身份,他隊裡已經知道,看過我過往的臥底經曆,希望我協助辦案,在兩方都還算好使。

為了避免在正式抓捕前打草驚蛇,破壞整個抓捕行動,我先去“表誠意”。

出發前我帶上了特殊的手提包,李聞遠在電話裡說——

“程泉泉,我是李聞遠。我半個小時後,我來接你。”

我在電話這頭默了半天,“李聞遠,我是程泉泉。我等你接我。”

我提上手提包,潛入無聲的夜。

我見到觀山虎。

觀山虎站在豪華遊輪旁邊,嘴上叼根煙,“娟子,怎麼是你,阿文呢?”李娟是我的化名。

“文哥吃壞了肚子,樣子不太好,讓我先來表個態,他很快就來。怎麼,虎哥看我不行?”

“我看你當然行,但大哥和領導那邊不知道行不行。”

“我和文哥都是你虎哥的人,虎哥看得起我娟子,帶我去給大哥和領導打聲招呼,先替文哥賠聲不是,讓文哥再緩幾分鐘,要是不行我就走,抬也把文哥抬來。”

人騙人最好騙了,平時要說真話累積信用,關鍵時候說了假話彆人也會當真,還要會說親近話,會拉關係,一句都是自己人,能疏通很多關係。

見麵的船不是那艘高檔豪華遊輪,而且旁邊一艘不起眼的小遊輪,那艘豪華遊輪在旁邊吸引人注意力。

小遊輪方便跳船,也方便隱藏,李聞遠他們,能不能拿住呢?我一路走一路暗中觀察思索,觀山虎在給我介紹一會兒見到大哥和領導要怎麼說話。

觀山虎帶著我去見到了他的大哥和領導,小遊輪的小房間,和以往見麵的聲色犬馬不同,這間房裡收拾得很乾淨整潔,麵前坐的是兩個體麵人。

我在看到兩人的時候幾乎感到呼吸一滯,三年前得知是我領導背叛的那種窒息感又湧上來。

·

那位“大哥”很謹慎,怕女人壞事,他們見麵的關鍵事並沒有告訴我,讓我上船僅是看在觀山虎和張文的麵子上。

讓我把手提包扔下水,我也照做了,重點不在手提包,而在我衣服上的扣子,要打消人的防備,總要先拋個障眼法。

我上船沒多久,李聞遠便趕來了,聽到觀山虎的心腹小弟來說文哥來了,觀山虎出去迎他,我心提到嗓子眼。

李聞遠見到那位“領導”,必然暴露無疑。

我說:“既然文哥來了,那我就先出去。”

大哥和領導沒有說話,緊張情緒蔓延在安靜的小房間,我還能聽見我心裡打鼓的聲音,手心的汗冰涼膩手。

聽著逐漸靠近的腳步聲,我心裡在祈禱。

李聞遠,不要進來。

不要進來……

·

這個案子打擊得很順利,但是那位大哥跳水逃了。

在李聞遠踏進那間房間之前,我出去了。

貼著邊相遇的時候我問他:“肚子好點了?讓你彆亂吃你非不聽,也就是虎哥這樣的熟人知道你的毛病才有耐心等你。”

前麵兩句是出發前在電話裡對過的,以防萬一,但最後一句是後補的,李聞遠幾乎是立即看向我,我瞥了一眼房間裡麵,給他使了個眼色。

我走沒幾步,李聞遠就捂著肚子狼狽地回身抓住觀山虎,“虎哥,不行,我還得去趟廁所。”

李聞遠抓住觀山虎一起鑽進廁所,實施抓捕的時候李聞遠把觀山虎推下了河,趁大哥和領導手忙腳亂四處分散的時候,他看到了熟人,也看到的那個大哥,好在熟人沒看到他。

他賣了大哥一個人情,送大哥下河逃生,他自己和觀山虎一起被水中攔截住,一起被抓的還有“領導”,大哥逃生了。

·

李聞遠入獄了,一起入獄的還有我。

這夥犯罪集團被嚴重打擊,破獲上億贓款。

那個“領導”被省廳帶走,下了職務,嚴查,連帶拉出小魚小蝦。

奉裡街小飯館老板和女兒一案,那個黃毛龍哥被死刑。

觀山虎很感激李聞遠的“仗義”推他下河逃生,被抓完全是警察太狠,自己運氣太差,像同樣被推下水的大哥就逃生成功了,但他很好奇是誰背叛大家,泄露的消息。

他很快發現了“見麵會”逃脫的除了大哥還有孫強,觀山虎和孫強原本就被離間有罅隙,現在大家都被抓了,就他逃了,再有警察審問時透露消息一錘定音,孫強“迷途知返、將功贖罪”了。

觀山虎罵了句娘,聲稱出去必定找人弄死孫強,李聞遠躺在大通鋪上最好的鋪位,雙手枕著後腦勺,“讓你逃你他媽都逃不出去,進了這裡麵還想出去。”

觀山虎樂顛顛兒悄悄附耳在李聞遠身邊說了幾句,李聞遠眼睛動了動。

“真的?”

“騙你是這個。”觀山虎比了個小拇指,“大哥出去了就不會不管咱,就衝你仗義,他管我一定得管你。”

李聞遠幽幽歎了口氣,“領導都沒了,大哥找誰幫忙去。”

“領導,領導算個屁,大哥叫他跪下,他就不敢站著……”

“得了,你他媽少吹牛了,大哥把咱薅出去再說。薅不薅我無所謂,我女人在隔壁女監,把我女人薅出去我就謝謝大哥了。”

我並沒有在隔壁女監,我已經出去了。

探監的時候見到李聞遠,他手上戴著銬子,不過出來就被解了。

在監獄的一間小辦公室裡,他的上級跟他說了些什麼,見我過來,互相點頭示意後,他上級說:“你們聊吧。”

我穿了一身花裙子,頭發紮在一起,他說:“換了身衣服差彆可真大。”

我看了自己的裙子一眼,是挺大的,顯得太乖了,當初李聞遠能被騙去我家,我看起來挺乖的形象應該也是幫凶。

“我的稿子見報了。”關注這個案子的民眾很多,以其產生的重大惡劣影響,這夥犯罪團夥要重判。

他點點頭,問我,“有煙嗎?”

“今天沒帶煙。”我說,“他們還不放你?”

“做戲要做全套。”

還得等大哥撈兩把,減刑,陪觀山虎坐幾個月牢。

他摸了把下巴,“那個領導,是我師傅。”

他嗓子很哽咽。

我說,“我知道。”

他給我看過他在新渠派出所工作時拍的照片,新渠派出所的所長是他剛入職時帶他的師傅。

那時候照片裡李聞遠還很嫩,一雙眼睛炯炯有神,不像現在,疲憊、麻木、沉靜到哀毀。

他說,他師傅是個很正直無私熱心腸的人,小老百姓東家丟雞西家跑狗,雞毛蒜皮的事找到他,他都很有耐心的給人家辦好,新渠派出所的全市排名很靠前,他師傅在新渠乾得好,於是調到了加寧市。

但我出來後查過,他師傅的成績,和職位調動,有那麼細微的不妥,可又尚在合理範圍內,和他師傅同樣等著晉升的人有好幾個,不乏更優秀的,但晉升成功的是他師傅。

至於走了什麼特殊渠道,我也不得而知,這是個人情社會,求人辦事要先請客吃飯,拿人手短吃人嘴軟是幾千年不變的社會規則,玉皇大帝也得有三門窮親戚,於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就這麼來的。

他啞著嗓子說:“程泉泉,我是李聞遠,警號020613。我是臥底警察,不是黑警。”

我坐到他身旁,靠在他肩膀上,握住他的手,我說,“我知道。”

就像每一個如巨大深淵的昏黑之夜裡,我們相互提醒著彼此。

“李聞遠,我是程泉泉,是一名調查記者。”

“程泉泉,我是李聞遠,是一名臥底警察。”

他抱著我,良久,他說:“你走吧,回新渠去。”

這是他第五次讓我離開。

我走了,我說我在新渠等他。

李聞遠又回去陪觀山虎坐牢了,這個案子不結,他的任務就還沒結束。

·

我回到了新渠。

百無聊賴下走了一趟河村——李聞遠長大的地方。

河村給我的印象一直不是很好,窮山惡水,小流氓混混很多。

以前我上學的時候,特彆害怕遇到路邊蹲著抽煙的小混混,他們會朝我吹口哨,會當街撒尿,也不管有沒有人路過。

我媽教我隱私保護的時候說過,身體的隱□□不能讓人看到,也不能看彆人的,看到會長針眼,我有一次很高興地去上學,不小心看到過一次,看到一個小混混在撒尿就趕緊把眼睛彆開,沒看真切,但一直很害怕自己長針眼,也一直是我曾經非常羞恥的一個汙點。

他們還收過其他同學的保護費,有些討厭的同學以認識他們為榮,在學校裡麵橫行霸道,張口就是“我在外麵有哥”“放學彆走”。

我一直不是一個勇敢的人,曾經得罪過一個女同學,她指著我鼻子說:“放學彆走,我找我哥打你。”我放學收拾書包一溜煙就跑了,見到那女同學都繞道走。

那樣膽小怕事的我,後來能深入虎穴當點調查記者,我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

高中時有一次放學,天氣很熱,在學校門口小賣部買了根雪糕,沒走多遠就遇到幾個小流氓朝我吹口哨,讓我把雪糕給他們舔一口。

我很討厭這些人,冷臉白眼用看垃圾的眼神偽裝不好惹是我的殺手鐧,對大部分討厭的人都很有效,但那天對死皮賴臉的小流氓就不管用。

他們攔住了我的去路,我心裡其實很慌,還要裝作能對付他們,糾纏了半天,後來是一個高大的短發男生嗬了一聲,把他們嚇跑了。

他追著那幾個小混混跑了,我沒看清他的臉。隻看到他背著一個斷了一條肩帶的黑書包,拉鏈有白線縫過的痕跡,很明顯,還有他根根豎立的烏黑小短發。

我在河村見到了李聞遠的父親,一個個子不高的瘦老頭。

其實我不認識他,隻是在村裡下象棋的小桌前看了一會兒,一個騎摩托馱著兩袋米麵的男青年叫了一聲“廣發叔,我遠哥這個月回來沒,找他吃烤魚。”

“哎呀,那小雜種半年沒回來了,死外麵了。”

“咦,廣發叔你淨說鬼話,我遠哥那是警察,市裡警察局的骨乾……我說廣發叔,你也少喝點酒……”

另一個老大爺說,“酒是他的命,他要曉得少喝點酒,你秀二娘也不會生病背去醫院,沒錢隻能等死,小遠也不會被他逼走,小遠每個月給他寄的錢,全孝敬煙酒店了。”

“鬼扯,他給的錢老子一分沒動,都給他存著讓他買房娶媳婦的。”

“要我說啊老李,你還是把你這酒戒了,你看看河村哪家崽有你家聞遠有出息,從小就不讓人操心,年紀輕輕在市局當乾部,將來娶媳婦那肯定也是城裡人,娶個媳婦回來看到你當公公的一天天喝得爛醉,聞遠臉上都無光。再說你家聞遠是當警察的,當警察的忙,你把酒戒了多活兩年,等著抱孫子了,也能幫忙出把力。”

……

一群人的念叨中,那個叫李廣發的男人雙手倒背在身後,手裡還有個酒瓶子,身體有點佝僂,顫顫巍巍回家了。

我跟著上去看了一會兒,房屋和村裡其他人家的差不多,看院裡陳設曾經整齊過,但現在也不怎麼整齊了,院裡有個石桌,還有一把老舊的小椅子,他當初就是坐在這個小椅子上在石桌上看書寫作業的嗎?哦,他也許還需要幫著做家務活。

我拍了張照就離開了。

在離開前看到一個男人在打一個女人,三個小孩在旁邊哭;還看到兩個女人因為誰家樹葉落誰家院裡了正在對罵,其中一個女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張開雙腿嚎啕大哭,不知道在哭什麼;另一個四十多歲的醉漢蹲在路沿上,色眯眯盯著一個看起來精神不太正常的小女孩看;還有幾個小男孩點火要燒彆人家的柴火,被及時撲滅了;另一群孩子在一條小巷子裡打群架;還有兩個遊手好閒的男人叫我“美女,你找誰?我帶你去……”

“我找李聞遠。”

“哦,你找小遠啊,我知道,他前兩天剛回家來,走走走,我帶你去找他。”

“他回來了?”

“回來了。”

我笑了笑,“你知道我是誰嗎?”

那男人問:“你是誰?”

“我是他女人。”

……

河村有一條河,河裡的水不算清澈,看起來有淨化處理未達標的化工汙水排放的樣子,順流往上,大概會遇到一個工廠。

你看,這世界的汙穢就是這麼多,如果全是真善美光正偉,那該是怎樣美好的人間。

但就算是太陽,也有照不到的地方。

這對嚴重潔癖黨人,可太不友好了。

我對河村仍然喜歡不起來,在河邊大樹下抽了支煙就順流往上走了。

但我很喜歡李聞遠。

那個跑起來一陣風,抓到犯罪嫌疑人照頭上給他一巴掌,風風火火的小警察。

那個對我說,“正義終將戰勝邪惡,烈日永遠高懸”的李警官。

那個在隱秘的深夜裡,跟我說,“程泉泉,我是李聞遠,警號020613。”的李聞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