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共溺深淵(1 / 1)

如果深淵有回應 隨忭 5697 字 2024-0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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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調查記者程泉泉,大明湖的水,趵突泉的泉。”

“咕咚咕咚冒的那個泉。”他補全後半句,笑了一下,抱住我低聲說,“我是江州省公安廳刑偵科警察李聞遠,警號020613,奉命令協同加寧警方調查一起涉黑涉惡犯罪團夥。現在叫張文。”

他抱得很輕,好像生怕我被揉碎,但呼吸又很沉重,跟我那年從歌舞廳死裡逃生後一樣脫力的沉重,像溺水的人抓到一根浮木。

他給我處理了臉上的傷,又用藥水擦他脖子上被我抓傷的傷口。

我接過他手上的棉簽,沾上碘伏輕輕給他擦傷口,當著攝像頭演戲,我沒手軟,也好在指甲沒留太長,傷得不重。

他說:“你明天離開加寧吧。”

“離開了你怎麼辦,你不是說我長得像你那早死的初戀嗎?”

一個大活人忽然消失,還和他那個早死的初戀長得像,不免節外生枝。

“程記者,這個案件很嚴重,留下來並不安全。”

“我叫程泉泉,大明湖的水,趵突泉的泉,咕咚咕咚冒的那個泉。”我給他擦藥的手稍微用了點力,他冷不防吃痛,輕嘶了一聲。

“記住了嗎?020613。”

他笑了一下,“還真夠辣的。”

李聞遠的上肢很結實,不是特意塑造的健壯,而是長年累月鍛煉,一點一點積攢下來的,透過看起來斯文的白襯衫,仍然能看到他充滿力量感的身材。我沒學過身體結構和藝術,不查資料辨認不出他身上每一塊肌肉叫什麼名字,但並不妨礙我覺得他充滿力量美。

擦完藥,李聞遠靠在枕頭上,從煙盒裡摸出一根煙叼在嘴裡,然後看了我一眼,“抽煙行嗎?”

變化真多,煙癮還挺大。我心裡這麼評價。

“隨你。”

李聞遠把煙點著,迷蒙的煙霧讓他眼睛微微眯起。

“你走吧,不要留下來。”

我隔著煙霧看他,像隔著迷霧看森林,幽深充滿未知和誘惑,對一個記者來說,實在是太迷人了。

“給我一根煙。”

我伸手朝他要。

他看了我一眼,揚了揚下巴,示意我自己拿。

我從他床頭拿起煙盒,看了一眼,竟然是我經常抽的牌子。

不是什麼好煙,當初學抽煙是跟一群黃毛混混學的,他們也沒錢買什麼好煙,但抽習慣了,就上癮了。

我看向他,他瞥了我一眼又仿佛沒看到我,攤手把打火機遞給我。

“用不著。”

我一隻手撐在他側頸,俯下身,把煙對準他的煙頭,輕吸了兩口。

火星輕輕燃起,又在煙霧中熄滅,他襯衫最上麵的扣子解開,我的頭發從兩側垂在他下頜、鎖骨、胸口。

隔著煙霧,和他對視,仿佛兩個深淵的相互凝望。

李聞遠靠坐在床上,看了我一眼,低沉地開口:“你什麼意思?”

“你覺得是什麼意思?”我反問。

“你希望我覺得是什麼意思?”

“你想覺得是什麼意思就是什麼意思。”

我將煙夾在手裡,絲毫沒有回避他的目光,三年不見,現在的李聞遠可比三年前好玩。

他將煙灰撣進煙灰缸裡,落下一層銀灰色灰屑,微眯了眼睛笑看我,“我想覺得是什麼意思就是什麼意思?”

我挑了下眉,當然。

他雙腿交疊在一起,看了一眼我身上的酒紅色吊帶裙,不知道在思考些什麼。

“你離開吧,這裡很危險。”

“危險有它獨特的吸引力。”

我看著他的頭發,還是硬茬小短發,這是他身上為數不多還留有的痕跡,不禁伸手摸了摸,硬茬小短發,摸起來竟還意外的柔軟。

“還記得你離開前留給我的信裡寫了什麼嗎?”

“我寫了什麼?不太記得了。”

我看了他一眼,他笑得有點意味深長,“020613,你今年貴庚?”

“三十。”

“年紀也不大,忘性這麼大?”

李聞遠低笑了一聲,“程記者還惦記著呢?”

他笑得悶悶的,胸膛起伏很明顯,這一節身軀有力的跳動,她身後是他精瘦的腰身,還有他修長的雙腿,為了擦藥解開的襯衣扣子,半露不露的胸膛。

嘶——很安靜的房間裡,隨著他的悶笑跳動的還有我的心,從來沒有在如此平靜的環境中跳得如此激烈過。

太陽已經落山,隻餘下一線餘暉,這一線餘暉也漸漸消沒了,沉寂入無邊的黑暗。

我不太喜歡看不到太陽的時間,那份久等不到天亮的感覺壓得人很沉鬱,透不過氣。

如果眼前是一片迷霧森林,是否還要進去?

我把煙頭摁進煙灰缸,俯身吻住他的唇,輕咬了一口,對他說,“李聞遠,我是程泉泉,我要睡你。”

我捧住他的下頜,親吻他的唇瓣,感受著唇齒相依的柔軟。

迷霧森林而已,當然要進去,因為裡麵的每一棵樹都修長挺拔,向陽生長。

李聞遠抱住我,緊緊貼在一起,他身體傳來的燥熱令我忍不住喘息,他摟著我的腰,親吻我的下頜、脖頸、鎖骨,吻得我渾身顫栗。

明顯能感覺到,他身體的變化。

他翻了個身,將我壓在身下,咽了咽嗓子,聲音嘶啞的問:“你想好了……”

我抬手勾住他的脖子,牢牢吻住。

另一隻手順著他的脊背往下,觸到他的皮帶,繞到前麵來,蓋住某處。

他捉住我的手,額上青筋凸起,胸口一起一伏,目光中似有難以言說的話,最後隻顫著唇問了一句:

“程泉泉,我是說真的。”

“難不成是假的?你踏馬真磨嘰。”

李聞遠看著我,半晌,輕笑出來。

三兩下剝了我的裙子,袒露在他麵前,他的襯衫已經被解開,扔在地上,我們坦誠相見了,我身上的傷口,他身上的傷疤,互相看得真切。

我拉著他的腰帶,催促他:“脫了……”

他輕笑:“你來啊。”

我沒和他廢話,抽掉他的皮帶隨手往地上一扔,勾住他的褲子往下一拉到底。

他俯身親吻,細致地吻每一處,像個有今天沒明天的亡命之徒,縱情珍惜僅剩的時間。

那處相抵著,我問他,“有沒有……”

“沒有。”他喘息著說,“張文有個早死的初戀,喜歡跟他初戀長得像的那款,不可以我就不進去了。”

“你他媽故意的。”

“天地良心。所以可不可以?”

他咬了一下我的側頸,我悶哼了一聲,“要到的時候出來,彆在裡麵。”

“沒試過,這我可把握不住,所以可不可以?”

已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他還問可不可以。

“李聞遠,你混蛋……”

他悶笑了一下,扶住自己身下找位置。

那是一場難以言說的雲雨,三年前沒下的雨,三年後變成一把燎原的火,把慘敗的枯枝燒成草木灰。

快到點時他及時出去。

事後,我們靠在一起抽著同一根煙。

李聞遠告訴我,他那次去我家之前就收到了上級的調令,充滿對未知的恐懼。

經過幾個月的學習改造,他從一個警察變成了一個小混混,然後來到加寧市,開始了他的任務。

從一個單打獨鬥的小混混,打入一個小團夥內部,成為了小團夥的小頭目,結識了孫強,要通過孫強認識他背後的大哥,以及大哥的大哥,大哥的傘。

不出我所料,這夥人有傘。

“那龍哥是誰?”

“你衝進來後罵你那個黃毛,孫強的手下。”

噫,一個小嘍囉也能仗勢欺人。

我把我追著我同事之前報道的小飯店老板及其女兒死亡案的事告訴他,聽說這個龍哥喜歡女人、錢、道上的,於是在奉裡街開發廊等著他們上門收清潔費。

我很難跟人形容那種感受,跟我那年調查聖康集團被死亡恐嚇一樣又不一樣,一樣的是我找到了一個傾訴的出口,還是同一個人,不一樣的是我這回能真切的感受到,他和我站在一起,我們共溺於同一個湖泊,我說什麼,他知道,甚至我不說,他也知道。

“你走吧,不要留下來。”他第四次讓我離開。

但溺水的人,本能的會互相抓住。

“你趕不走我,這是我的工作。”

我在他胸口畫著圈,調戲他,“這麼擔心我,不如保護我?020613,你這個號碼挺彆致的。”

“嗯?”

“我生日是614,613,保護好自己就保住了後麵的614。”

還有更多的615、616、617……

他又吻住我。

野性和欲望一起燃燒,釋放深淵的嗚嚎。

·

孫強後麵的大哥很緊惕,儘管李聞遠已經取得了孫強的信任,但孫強的大哥卻還要再讓試他一下。

李聞遠事前就感受到了危險的靠近,並把事情報告給了隊裡。

果然,剛進包間孫強就一臉嚴肅的問:“你是條子吧。”

金玉滿堂是孫強的地盤,他身邊還站著幾個小弟。

好在局麵沒有太失控,李聞遠腦子轉得快,抄起桌上的啤酒砸碎,朝著孫強的肚子直接就捅過去。

這把孫強嚇壞了,忙說,“阿文你彆生氣,我大哥讓我來試試你,他怕你是條子,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其實對付起來不難,難的是心理的博弈,自己和自己的,自己和他們的,就像下棋,看似黑子白子,其實天人交戰。

在一群凶神惡煞盯著的昏暗包廂,被直接戳穿身份,隻要有一瞬的愣神被捕捉到,就會被寧可錯殺不可放過的處理掉。

我笑著跟他說,我有兩個同事,幾年前調查一樁□□事件,兩個男同事裝成嫖客去接觸,結果黑窩點裡其中一個的記者證意外掉出來了,兩人當場嚇愣在那兒。

“你猜他們後來怎麼著了?”

李聞遠說他不知道,覺得我說得太雲淡風輕,結果應該是好的,又怕我隻是雲淡風輕的說一個壞結局。

我說,後來另一個也掏出自己的記者證,說是在黑市上買的,方便辦事,還大方懟上去給那些人看,這些流氓混混糾集起來的魚龍牛馬沒那麼高的見識,哪認識什麼真假記者證,他們才躲過一劫,但事後兩人提起來,仍然膽戰心驚。

他笑了笑,我知道,他現在深切理解我說的這種心有餘悸。

我問他怎麼編出早死的初戀這種瞎話,太假了他們也信?

他說他剛打進現在的小團夥的頭一段時間,就被力邀合群,除了沒碰毒,煙酒兩開,麻將牌九搖骰子一樣不落,最後一關就是嫖。

為了取得信任,已經做好了忍受一切的準備,但那天接待他的是一個十四歲的小姑娘,他們說是個新開的雛,送他的入夥見麵禮。

“我坐在床頭抽了半包煙,看她顫抖著脫了衣服站在我麵前,腦子裡亂紛紛的又一片空白。”我靠在他胸膛上,聽他歎了一口氣,用極低的聲音說,“我還是個警察。”

確切是功夫不到家,但我很癡迷他這分一線之差,忍不住吻了吻他心口,想要吻到那顆跳動的有力心臟。

李聞遠讓小姑娘穿上衣服,他離開了那間房,被追問為什麼不上,他抽著煙,灌了自己好幾瓶酒,喝到麵紅耳赤醉醺醺,打著酒嗝編了個謊話。

“我爹死得早,我媽把我拉扯大也改嫁了,我有一個初戀,一個小賣部賣零食文具的,妖妖嬈嬈很好看,我一開始隻想上她,後來上成功了,她勸我乾點正經生意攢錢娶她,她對我很好,全部身家都掏給我了,我好也乾歹也乾,一開始也掙了點小錢,和她吵了幾句,管不住癢就去嫖了,回家了發現她躺在路邊,一身血淋淋的,隻剩一口氣。”

“她說她是出來找我被車撞了,那雜種撞了人就跑了,原本送進醫院還能救一下的,她聞到我身上的女人味,說我去嫖,對不起她,然後就氣死了。”

“我張文這輩子就她對我最好,脾氣是爛了點,但我是實心想娶她的,都要結婚了,他媽的她死了。我一管不住褲帶就忍不住想起她死的時候罵我的話,不嫖了,再也不嫖了……”

他酒量好,但容易上臉,裝醉很容易,被詐了幾句沒露出破綻,也許是那幾個混蛋也有舍不得的人,沒再為難他,還勸他想開點,再過兩年就慢慢淡忘了,於是就慢慢淡忘了。

那個小姑娘後來怎麼樣了,他沒說,我也沒問,問起來無非是淩遲兩個人的又一刀罷了。

也許有人要說,救一個人和救五個人一樣重要,生命的價值不能以數字的多寡來衡量,但在我們遇到的困境裡,這不是一個可席地而坐安逸討論的問題。

朋友,不要指責我們的冷漠,我們有一顆想燃儘一切醜惡的滾燙之心,然而太過弱小的我們無能為力,隻能在泥沼中痛苦掙紮。

我們默契的沒有談那個小姑娘的以後,用一種較為輕鬆的方式,不要打破這久彆重逢的寧靜相擁。

我覷眼問他:“那你說我長得像你初戀?”

他笑了一聲,擁緊我,“一模一樣。”

我因為他說的這句一模一樣產生極大的滿足,奇怪的滿足,任何人任何事都不曾給過我。

·

李聞遠日記

2004年5月9日

我又遇到她了。

那個記者。

在金玉滿堂的包間。

沒人知道看到那張熟悉的麵龐和那雙攝人的眼睛時,我心裡是怎麼巨大的狂喜和擔憂。

三年前的元宵節她撞到我,這世界有那麼多條街,街上有那麼多的人,她偏偏撞到了我,然後用她那雙惶恐帶淚的眼睛凝望。

這三年我切身體會到了她曾經曆過的痛苦和彷徨,每一個昏暗的夜裡,支撐我度過的,是對黨的忠誠,對理想信念的堅持,還有……還有對她的迷戀。

大明湖的水,趵突泉的泉,似乎也滋潤了我稍顯貧瘠的心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