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李聞遠這趟去得久,因為這附近沒有什麼粉店,普通人可能要走半個小時才能找到一條粉麵小食街,他的話,大概十五二十分鐘左右,一來一回,至少要半個小時起步,如果他走錯了路,這就說不準了。
如我所料,他去了一個小時。
但回來的時候粉居然還有溫熱,我看了一眼他衣服上沾上的湯漬,覺得自己乾得有點不是人事了。
李聞遠問我腿怎麼樣了,我說還有點疼,但好多了,已經能走了。
他問我腿怎麼傷的,我告訴他,是之前當臥底記者的時候被打的,砸碎的酒瓶刺進去傷得不輕。
他問我,為什麼要做調查記者。
“我說我有潔癖你信嗎?”
精神潔癖,討厭一切臟惡的東西,情願自己做個女巫。
我從床頭櫃裡摸出一包煙和打火機,“李警官抽煙嗎?”
他搖搖頭,這時候的李聞遠還是個單純的小警察,煙酒不沾。
我沒問他介不介意,直接點上了煙。
他問了我很多,關於我的過去,我的經曆,我的想法,我開始慢慢跟他說起過去。
他是個很好的聆聽者,我跟他說了很多,大概抽掉了半包煙,我才止住話題,他問我為什麼不繼續說下去。
我說:“下次,下次再見麵我告訴你。”
他目光落在我左腿上那條傷疤上,這條傷疤就是在歌舞廳的一場混亂中被打的,傷雖然好了,但留下了一條蜈蚣疤,穿裙子都是穿長裙。
我問他:“很醜吧?”
他說:“不醜,很好看。”
我深深看了他一眼,辨彆他這句話裡的真假成分,他說得很認真。
很年輕的小警察,肩寬腿長,臂膀上緊實的肌肉是長年累月鍛煉的積澱,燈光下眉眼認真地看著這條蜈蚣疤,乾淨又純粹,我心裡不可抑製地跳了跳。
“李聞遠。”
他抬頭看我,麵容很平靜。
“我是程泉泉,我想睡你。”
原本想徐徐圖之,但我沉不住氣了,我直截了當地說出了自己的目的。
他坐在我臥室的單人小沙發上,顯得整個人非常高大,他沉默了很久,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然後他說時候不早了,他先回去了,腿還疼的話記得去醫院看看,燃氣灶請人來修。
他拿走了他的東西,堅持要走,我也沒留。
走了也好,騙一個警察可不容易,他沒用審視犯人的銳利眼神看我,但再不走,說不定蛛絲馬跡會露餡。當然,也有可能已經露餡了。
我覺得,他下次不會來了。
在他出門前我問他:“李警官現在住哪裡?”
“怎麼了?”他回頭問。
“沒什麼,隻是覺得現在太晚了,讓你路上注意安全。”
他笑了笑:“我是警察。”
“警察也要注意安全。”
他道了聲謝謝,然後關門離開。
我沒再去窗口看他,而是坐在床上無聊地數著數,他走得很快,數到十二的時候就關上了樓下的門,隱約還上了鎖,鑰匙放回原處,數到二十的時候鐵柵欄門被關上。
二十秒,真快啊。
二十秒他就離開了,人體血液循環一周的時間也是二十秒。
這場雨沒能下起來。
他沒有打電話找我,我也沒有打電話問他。
一個月,兩個月……
媽的,不來算了。
不來也好,他太乾淨了,也太嫩了,玩兩天甩了也不好收場。
我的休假結束,重新回到了報社,繼續寫深度報道。
那天偶然遇到了鄭坤,我忍不住問了他一句,李聞遠呢?
坤子說,遠哥調走了。
調去哪兒了?
不知道。
調走就調走吧,誰他媽稀罕。
鄭坤說,“遠哥走之前說,讓你有什麼事可以找我們,現在是我和觀子搭檔。”
“哦對了,遠哥走得匆忙,走之前給你留了一封信,但我和觀子最近太忙,就撂下這事忘給你了。”
我拿到李聞遠留下的那封信,信封上剛勁有力地寫著<程泉泉收>幾個字,跟他們道過謝,拿著信走了。
回到家拆開信封,信裡隻有一句話。
[程泉泉,我是李聞遠。下次,下次再見麵,讓你睡。]
我開始期待下次見麵,但下次見麵卻遙遙無期。
他音信全無。
我交了個男朋友,朋友介紹的,在學校當英語老師,金絲框眼鏡高材生,笑起來很靦腆,說起話也輕聲細語斯文禮貌,一點都不像李聞遠高聲大氣的,一拳能打倒一個漢子。
但相處沒多久我就很煩他,黏人,懦弱。
他也覺得我太忙了不著家,不喜歡我抽煙喝酒,最重要的是他覺得我太冷漠虛偽了,交談的時候有說有笑,但看到老人過馬路都不知道扶。
那天親昵的時候我忽然想起李聞遠,那個乾淨開朗的小警察,差點都要忘記他了,大概是因為沒得到,忽然想起來還有點遺憾。
我踹開男友,跟他提了分手。
男友一臉懵地問:“為什麼,我哪兒做得不好嗎?”
“我煩了。”
“你和我談戀愛就是圖新鮮感?!”
我沒回答他,隻抽出幾張分手費給他,吐著煙圈說了句:“拿錢滾,少作。”
他指著我拿出來的錢,氣急敗壞罵了我一通,摔門而去。
我在床上抽了幾根煙,開始想那個小警察,接下來工作的時候也忍不住想,我甩了甩頭讓自己不要去想,可當我這麼意識的時候我已經在想他了。
我想去找他,然而我不知道他在哪兒。
·
我再見到李聞遠已經是三年後了。
在加寧市一個ktv包廂。
我是奉裡街上一家新開的發廊老板娘,穿著吊帶裙燙著大波浪,在發廊門口斜扭胯著磕了三天瓜子,我的店以沒交清潔費為由,被警告了,一問之下清理費每月20,2004年的每月20可不少。
爭論之下砸了我一塊玻璃門,他們說“規矩是龍哥定的,不服找龍哥”金玉滿堂的龍哥。
我就是去找這個龍哥的,我進了金玉滿堂,氣勢洶洶進了間包房,“誰他媽是龍哥?”
這個龍哥我當然知道,加寧一霸,帶著一群小弟在一家小餐館喝了酒,看上小餐館老板的女兒,霸王硬上弓不成,小餐館沒兩天就在晚上就被汽油燒了,幾天後小餐館老板的女兒被發現衣不蔽體渾身屍斑漂在河裡,同樣死亡的還有小餐館老板。
這個龍哥和他的幾個小弟作為嫌疑人歸案,但沒多久又聽說,這個龍哥平安無事出來了。
我的同事報道這個案件的時候十分不甘,但他的老婆要生孩子了,他跟我說:“泉,我不想乾了,張揚跟那個職校,進去之後就沒再出來了。”
我的另一個同事張揚,剛出學校沒多久,跟上了一個職校,號稱封閉式管理教學,隻找男生,學成包分配,但他進去了半年,也就斷聯了半年,杳無音信。
我接了同事的活,來會一會這個龍哥。
一推開包廂門,煙霧沉沉中看到一個熟悉又陌生的麵孔。
——李聞遠。
他穿著白襯衫黑西褲,腳上油亮的黑皮鞋,手腕上戴著名貴的表,握著一串佛珠,麵前一杯紅酒,手上掐著一根煙,懷裡坐著個嬌媚的女人。
我有一瞬愣神,但沒有露出異常,掃視了一圈包間裡的狀態,看起來是兩方會晤,白襯衫李聞遠,還有一個花襯衫大金鏈,玻璃茶幾上還有一攤砸碎的啤酒瓶玻璃,看起來會談不太順利,但場麵又暫時和諧。
我對著李聞遠斥罵:“你他媽是龍哥?是你讓人砸老娘發廊的?”
“臭娘們,跟誰說話呢?誰他媽把她放進來的?”一個麵露凶相的黃毛指著我叫囂,“誰他媽放進來的?給老子說話!”
侍應生唯唯諾諾回答說是在外麵聽到剛出去的幾個人談話找過來的。
黃毛要找人把我趕走,李聞遠抬了抬手,示意先停下來。
另一個“大佬”看他動作,發話讓停下來,黃毛才停下來。
“怎麼了阿文?”另一個花襯衫大金鏈的老大問李聞遠,他說話有點口音,普通話很不標準。
“這女的長得有點像我那個死了的初戀。”
我罵他:“初你爹,戀你媽,老娘在青龍山打架的時候你他媽還是個卵子。”
“性格也像,潑辣。”
他現在說話文縐縐的,聲音也平和,還有點陰鬱,一點也不像當初那個高聲大氣的小警察。
花襯衫笑得一臉猥瑣,“把她送進你房間,今天晚上讓你們再續前緣。”
李聞遠看了我一眼,對花襯衫說:“乾了能擺平?”
“說你,”花襯衫說,“到了奉裡街,強哥說了算。小龍,開間房。”
“你們要乾什麼?”我掙紮著被幾個人帶下去,看到李聞遠把麵前那杯紅酒一飲而儘,拍走懷裡的女人,跟著我上來。
我被扔進一間房,隨即李聞遠進來關上門,他轉了轉脖子,解手上的腕扣,很斯文敗類,但看起來又像在搖頭。
我順著他的目光粗粗掃了一眼角落,有微型攝像頭。
於是我們上演了一場激烈的爭鬥,他被我抓破了脖子三條血痕,我挨了他一巴掌五個指引,暴力、血腥,這就是我們的久彆重逢。
打鬥中觸到了微型攝像頭,李聞遠大發雷霆,但不是對我發,而是抄起房間裡的凳子猛砸房門。
“孫強你給老子出來!”
“你他媽!老子玩女人你他媽監視我?!”
“這麼想看老子他媽當著你麵操行不行?老子操你媽你看不看?”
“先懷疑老子是條子,又給老子裝監控,能談談不能談就算,少他媽給老子整這套。”
叫孫強的花襯衫大金鏈忙不迭出來賠罪,“阿文,誤會,都是誤會,這個房間攝像頭真不是我們放的,說不定是哪個來玩的客人裝的。”
一番賠罪下,李聞遠怒氣衝衝離開了金玉滿堂,臨走前讓他兩個小弟把我拖走,塞進了他的車裡。
人有失手馬有失蹄,我慶幸遇到的是李聞遠,如果是彆人,我可能已經交代了,但每次深入虎穴,本來就是鋌而走險。
我被拖進了李聞遠住的酒店,扔到他床上,剛關上酒店房門,他手下就來敲門,問他脖子上的傷,要不要處理一下。
“把醫藥箱拿來,帶兩個冰袋,我自己處理。”
不一會兒,醫藥箱拿來,他把房門鎖死,鬆了口氣一樣坐在我旁邊。
“對不起。”他低聲說。
我坐在他的床上,任他給我冰敷。
“你是誰?”我問他。
“你又是誰?”他反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