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咕咚咕咚冒的泉(1 / 1)

如果深淵有回應 隨忭 6802 字 2024-0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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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聞遠很忙,自從我的文章見報,盛康集團的案子引起重視移交省裡,我撤銷了保護申請,生活恢複平靜,也就沒有了和他再接觸的借口,隻有兩回短暫的通話,還是我打給他詢問案件進展的。

直到他抽出空來,我約了李聞遠吃飯,但依著他的時間,沒去什麼大餐館,就在他執行任務旁邊的小飯館。

他剛出警回來,身上穿了件便衣,手上拎了個塑料袋,滿頭大汗都沒來得及換就跑到約定地點,我向他招手,他樂嗬嗬站到我麵前:“程記者,什麼事,遇到什麼困難了?”

“你先坐,坐下說。”

他掃了一眼桌上的菜單:“呦,你這是請我吃飯呢?”

“想讓你請我也說不定呢。”我開玩笑。

“成,是該慶祝一下,正好我也還沒吃飯。”慶祝一下聖康集團徹底栽了。他脫了警帽,手邊放了個袋子,在我對麵坐下,“你看想吃什麼,我請。”

“開個玩笑,我是想感謝李警官這段時間以來對我的關照,這頓飯我請。”

“說了我請就是我請。”他把菜單推給我,帶著不容抗拒的倔強,手上青筋明顯,一看就是一雙有力的手。

“噫,李警官這麼闊綽,那我就不客氣了。”

他還是樂嗬嗬的笑著,惹得我也笑。

我點了幾個菜,又讓他點,他這個人對吃穿不挑,把菜單推回給我,“你再點幾個,我都吃。”

“我再點幾個,李警官女朋友要是查工資,怕是不好解釋。”

“哪來的女朋友,你彆胡說。”他有些窘迫。

我當然知道他沒有女朋友,我一個記者,想知道點什麼,還不是輕而易舉,何況他是不是單身也不是什麼秘密。

“李警官沒有女朋友嗎?是沒人追還是不想談?”

“乾我們這行的,長年累月不著家,可彆耽誤人家好姑娘。”

“有什麼好耽誤的,你情我願的事。或者說李警官覺得我怎麼樣?”我用開玩笑的語氣試探。

李聞遠像察覺到了什麼,盯著我看了兩眼,我將和他對視時,他又眼神飄忽,打馬虎眼說:“程記者很好啊,勇敢堅韌,聰慧過人,一身正氣還才華橫溢。”

我笑著問他:“怎麼,難道我長得不好嗎,李警官都看不到我外在美?”我今天穿了條湖藍色連衣裙,還特意畫了個淡妝。

我越說,他反倒越窘,催促著服務員怎麼還不上菜。

我說:“人家還得現炒呢,你彆岔開話題。”

“是,程記者長得很好看,很漂亮。”

我說:“是哪種漂亮?客觀的還是主觀的?”

“客觀的,有目共睹。”他擦了把虛汗。

“你都不敢看我,還說什麼有目共睹,違心的吧。”

他像被踩了尾巴,一下子紅到耳根。

我不禁在心裡暗笑,還是太年輕,沒見識太多犯罪分子,缺點痞氣。

“噫,李警官怕是連我叫什麼都忘了。我叫程泉泉,大明湖的水,趵突泉的泉,咕咚咕咚冒的那個泉。”

我看他不自在的樣子,沒敢再說混賬話,生怕把他嚇跑了,換了個話題問他:“李警官最近在忙什麼?”

他愣了半天,恍惚回過神來,“哦,最近在調查一個……”

服務員把菜端上來,小湯鍋剛從火上端過來,還咕咚咕咚冒著泡,他盯著小湯鍋看了半天,話也沒說完。

那個呆勁兒,看著不像是個當警察的。

結果下一秒,他刷地就從位置上衝出去。

“噯——李聞遠——”我還沒反應過了,他已經在路上跟人打起來了,等我跑出去,看到他抄起店家擺在門口的掃把照著人腿上一棍,三拳兩腳把人給銬上,還照人頭拍了一巴掌,“你小子,蹲你好久了。”

我追出去,他抓起那人,朝我說:“程記者,不好意思,我得先把這小子送去歸案,下回再請你。”

這頓飯沒吃成。

·

李聞遠回到局裡,拿著局裡發的玻璃水杯泡茶,看著水壺裡的水咕咚咕咚冒,又愣得出神。

張觀插著兜從外麵搖搖擺擺過來,看到李聞遠心不在焉,從旁唬了他一下。

“嗬——”

李聞遠被嚇一跳,張觀說他:“發什麼愣呢?看不到水壺咕咚咕咚冒呢?水都燒好了。”

“嗯。”

張觀覺得李聞遠稀奇古怪的,要泡茶,茶葉也不放。燒個水,守著水燒乾。

張觀撇嘴,從他手裡拿過杯子,故意給他抓了大半把茶葉放杯裡,倒上熱水,泡出一杯濃茶。

等到下班去吃飯,火鍋咕咚咕咚冒,李聞遠又不自覺走神。

張觀說他:“我怎麼見你今天下午心不在焉魂不守舍的,撞到鬼了?”

李聞遠沒說話。

張觀給他夾了一筷子肉,念叨他:“我們做警察的,是唯物主義者,不能唯心。”

李聞遠突然插了一句:“是唯心的。”

等反應過了,“什麼唯心唯物的,我跟你這說什麼呢,吃飯吃飯。”

張觀看著不對勁,放下筷子誘導說:“遠,咱們是搭檔,搭檔之間要互相信任,坦誠相待的,有什麼事,你要告訴我的,你今天早上,見了什麼人了?”

李聞遠皺著眉說:“就是聖康集團案的那個程記者,她跟我說……”

李聞遠欲言又止。

“說什麼了……”張觀好奇的問。

李聞遠想了半天,“唉呀,跟你說也說不明白,也沒準是我自己想多了。”人家也沒說什麼,他自己心虛反而露怯。

晚上回到宿舍,李聞遠總翻來覆去睡不著,他把這歸咎於張觀故意給他泡的濃茶。

李聞遠日記:

2001年4月11日

程記者約我出去說有事,結果是去吃飯。

吃飯倒也還好說,就是她的話,說得模棱兩可含糊其辭的,總覺得她話裡有話,又怕是我自己多想了。

她問我有沒有女朋友。自然是沒有的,倒是有想找過,但沒敢過,乾我們這行的,不可避免會辜負家裡人,如果這個人是程記者,這是我從來沒想過的,人家條件那麼好,我拿什麼配人家。

她問我她好不好看。好看。

警察當久了,看人隻有普通人和要抓的人的區彆,大多數時候關注不到人的美醜,隻記住特征。但聖康這個案子移交到隊裡的時候看到她照片就覺得好看,從客觀上來說,是好看,但從主觀的角度,是漂亮。沒有人會不對那樣聰慧勇敢的姑娘心生好感,我也不例外。

但最好看的還要屬她的眼睛,像一口古井無波深邃,一不小心就會跌進去。

也許是我自己想多了,程記者愛開玩笑,人家還什麼都沒說呢,我自己在這兒瞎琢磨。

墨跡乾後,他又寫下一段話:“程泉泉,大明湖的水,趵突泉的泉,咕咚咕咚冒的那個泉。”

·

李聞遠押著他抓的那小子回警局,鴿了我一頓飯,但我回頭看到他還落在桌上的袋子忍不住笑了笑。

錢鐘書說,借書是戀愛的開始,一借一還可以做兩次借口,且不著痕跡。

上趕著不是買賣。

我在小飯館吃了飯,拿走了他的袋子,裡麵裝了一件警用雨衣,一個工作筆記本和一支筆,還有幾個小麵包。雨衣和幾個小麵包他可能會不要,但工作筆記本他一定會來拿,我把東西帶回家把袋子放在茶幾上,就這麼坐著等他電話。

一個黑色塑料袋,係了個活結,跟他這人還挺像。

果然,我等到了。

下午四點半,大概是他回到局裡辦完那個嫌疑人的時間,我電話響了。

“喂,程記者,我李聞遠。”

“李警官有什麼事嗎?”

“今天中午和你見麵的時候,我有個東西落下了……”

“對,在我這兒,你來拿吧。”

李聞遠竟然沒有麻煩我給他送去,我想好的借口措辭就沒有用了。

他今天晚上要值班,明天還要出任務,要明天下午五點半後才有時間,我可以等,並且心裡舒坦極了。

新渠是江川市新開發區,我家的小樓所在的桃源小區都是這樣的二層或三層獨棟小樓,這一片的住戶不是在廠子裡上班就是在學校上課,左右小樓住的是江川大學的教授,各家小樓帶個小院子,鐵柵欄門一關就各自回家,平時就不吵,入夜之後更是安靜,最吵鬨的一次,還要屬今年元宵前後夜裡被砸玻璃,還有元宵過後,警察來我家抓人。

夜裡靜得出奇,關掉所有的燈後,也暗得出奇。

我從床頭櫃裡摸了一包煙,坐在床上點了一支。

跟那些人打交道,不可避免要會點煙酒,一開始隻是為了應付,後來是為了舒緩和麻痹。

我還記得自己寫《□□現場》那篇文章的時候,歌舞廳的老板有一套誘拐女人的手段,我就是“被誘拐”進去的,和一起進去的女人們一起接受培訓,其他不配合的姑娘被打得很慘,我和少數幾個比較“識相”,經過培訓上崗,成為陪酒小姐。

一起被誘拐進去的還包括很多出來打工的未成年少女,每晚房間裡都會傳來□□或者慘叫,作為一個普通人,我應該要報警,可作為一個記者,我卻要旁觀記錄。

有逃出去的姑娘報了警,最後卻因為不堪回首或者羞於啟齒而隱瞞部分內容,案件不能徹底解決。

警察來掃黃過幾次,有打擊成功的時候,但我清楚的知道警察所不能涉足的地方還藏納著怎樣的汙垢。

忍耐、等待、記錄,才是我應該做的。

隔壁房間傳來不配合的哀嚎或者是被淩虐的慘叫時,我要靜靜聽著,甚至還要在無人察覺的地方靜靜觀察記錄著。

記者常和熱血掛鉤,也會被指責冷漠、自私、卑鄙、殘忍。

1993年3月36日,《紐約時報》刊登了一張照片,叫《饑餓的蘇丹》,攝影者是南非攝影家凱文卡特。《饑餓的蘇丹》圖片中,奄奄一息的小女孩身後,一隻凶惡的禿鷲正在虎視眈眈,等著獵食小女孩。任誰看到都會慌恐、擔憂。照片發出後引起了國際輿論對蘇丹饑荒和難民的關注,凱文卡特也憑此獲得普利策新聞攝影獎,但隨之而來的還有沸騰的輿論壓力,人們指責凱文卡特的冷血,為什麼不放下攝像機救人而要繼續拍攝?他是踩在小女孩的屍體上獲得了新聞大獎。於是在獲得普利策新聞獎三個月後,凱文卡特自殺了,年僅三十三歲。

在新聞倫理和道德困境中煎熬,比起外界的詰責,更痛苦的是內心的叩問,煎熬著尋找一個自洽的角度讓自己的心活著。

我不知道凱文卡特的內心情感,但那時我痛苦不堪卻麵無表情,隻有結束記錄後點上一根煙,讓尼古丁綁架自己,些微的苦味和刺激的辣味毆打下,才能得到片刻的坦然。

我的房間過來一個女人,她朝我伸手:“給我支煙。”

我揚揚下巴,示意她自己拿。

她在我手上借了個火,波浪卷的頭發和劣質口紅,麻木的神情搭配香煙的煙霧,這樣的女人我見過很多個,連我也跟著麻木。

《饑餓的蘇丹》裡,唯有“照片發出後引起了國際輿論對蘇丹饑荒和難民的關注”這句話才是我的救贖。

《□□現場》一文寫就後,那個酒池肉林連同隱藏在背後的紂王被一網打儘,我呼吸到了久違的乾淨空氣,得到了短暫的寧靜,但午夜夢回,帶來巨大衝擊的仍是那些我親眼所見的現場。

我還是一個年輕的女記者,可我已經像一條乾涸的河床,外人看到河流流過的形態,看不到我的龜裂。我需要一場雨的滋潤,或是一把火的燃燒。

抽完一支煙,大約過了五分鐘,又點了一根。

打火機的火苗照亮房間的時候,我看見了旁邊那個黑色塑料袋,想到了那個小警察,李聞遠,想起他白天拍在犯罪嫌疑人頭上那一巴掌,不由自主地無聲笑笑。

蠻可愛的。

要是這世間的惡都能像他那樣抓得乾脆利落就好了。

第二天晚上八點,李聞遠到了我家門前。

按響了門鈴,我聽到了,但沒有理,從二樓的窗簾縫隙裡看著他在樓下等待的樣子,燈光下挺拔的身形,很高大。

他又打了我的電話。

“喂,程記者,我李聞遠……”

“李警官,我身體不太舒服,不能下樓給你開門了,柵欄門沒鎖死,門口花盆底下有鑰匙,東西在一樓客廳茶幾上,你可以直接進來拿。”

“身體怎麼了?嚴不嚴重?”

我看了一眼我晃蕩在睡裙裡的腿,臉不紅心不跳地難受著說:“還好,就是走不了路。”

“都走不了路了怎麼還叫還好,你等著我進來。”

我聽著他上樓的腳步聲,算著時間收起還在翹著晃蕩的二郎腿,坐到床上按腿。

“程記者?”

“我在這裡。”

臥室房門半掩,李聞遠循著聲音找到我的位置,認出是我的臥室,沒有先進來,而是禮貌的敲門。

“程記者。”

“李警官……”我發出較痛苦的抽氣聲。

“我方便進來嗎?”

“你進來吧。”

於是他進來,就看到我穿著睡裙,歪歪斜斜側伏在床上,一隻手還按著垂在床沿的左腿。

潔白修長而有傷痕。

他微低下頭,“程記者,你還好嗎?”

我沒有回答好不好,隻是痛苦地忍耐,並且不停地按著膝蓋微微靠下的小腿。

“腿……”

“腿怎麼了?”

“疼。”

大概是看我疼得實在難受,他屈膝蹲在床邊,伸手按住了我的小腿,並且不停地詢問,哪個位置疼,疼得嚴不嚴重等等。

我能感覺到他碰到我的腿時手指輕顫了一下,那條傷疤看起來確實比較醜,又黑又扭曲,縫合的針線像條蜈蚣。

但他的手掌很溫暖,動作很輕緩。

“是這兒疼嗎?”

我點點頭。

“這兒呢?”他換到附近的位置。

我搖搖頭。

“這麼按疼嗎?”

“疼。”

“要不要去醫院看看?”

我搖頭,“不用了,忍一下就好。”

我像個惡作劇的女巫,皺著眉難受,眼睛卻盯著他略顯硬茬的短發。

“疼得這麼厲害,這怎麼忍,這樣,你衣服在哪裡,找件外套穿上,我背你去附近衛生室看看。”

“不麻煩了,李警官,能不能麻煩你,給我倒杯水,我吃點藥就好了。”

“好好好,我去倒水。”

李聞遠去找杯子倒水回來,又按照我的話在抽屜裡找到一瓶止痛片,給我倒了兩片,我吃了藥,還沒有立即好的意思,抱著腿在床上抽氣。

他有些無措地坐在床尾,詢問我的腿怎麼了。

“這條腿以前受過傷,洗完澡出來不小心撞到了,就一直疼。”

連撞在哪兒我都想好了,但沒必要說得太仔細,如果他路過洗澡間,就會看到沒來得及收起的浴巾。

騙人其實很簡單,但騙一個警察,少不得要為他花點心思,不能太真,也不能太假,好在優勢在於熟人作案,他沒有防備。

又過了一會兒,我呼出一口氣說好點了,東西在樓下客廳茶幾上,麻煩他來幫忙了。

但我的肚子很懂事地叫了兩聲。

“還沒吃東西?”

恢複了平常的神態,開玩笑地跟他說,“睡了一天。”

這倒是真話。

他有些無語的看我一眼,“廚房有什麼,我去給你做點。”

我搖搖頭,“不太清楚。”

“那你這幾天吃的什麼?”

“出去下館子,或者打電話讓人送來。哦,廚房裡應該還有把麵條,但燃氣灶好像是壞了,點了幾次沒點著。算了,已經夠麻煩你了,我一會兒打個電話讓路口那家粉店給我送碗粉就行。”

他顯然無語又無奈:“那家粉店已經關門了,我出去給你買吧,有沒有什麼想吃的?”

“想吃粉。”

“什麼粉?”

“隨便什麼粉都行,不放辣。”

李聞遠關上門出去了,我掃視了一下房間內的狀況,從床上下來,站在窗口看著他走入黑夜的身影。

如果知道後來發生的事,我寧願,那天晚上,安分地給他開門,讓他拿走他的東西,從此兩不相乾。

但世事又豈能如人所料,誰又能未卜先知。

他離開後的每一天,我都能夢到那天晚上吞噬他的巨大深淵。

但我當時隻是冷眼看著他從光亮的路燈下走入漆黑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