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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2月8日
我從刑偵隊的辦公室木沙發上醒來,身上還蓋著李響聞遠的警服,外麵幾個應該是昨晚出任務剛回來的警察正在爭論案情。
李聞遠拎了兩盒餃子從窗戶口看到我坐起來,揚了揚手上盒子,示意我開門。
我給他打開門,他把東西放桌上,語氣帶笑的說:“醒了,剛買的餃子,他家味道還不錯,嘗嘗。”
他身上穿著棕色皮夾,裡麵搭一件花格子襯衫以及一件圓領,下穿一條半舊牛仔褲,個子很高,肩膀很寬,整個人都很壯實,在房間裡,我坐著,他站著,從我的角度看過去,他一個人能擋一扇門。
他齜牙咧嘴笑著,像隻不知愁的陽光獵犬,充滿活力,略顯傻氣。
我把人比作狗絕沒有任何輕視人或者狗的意思,隻是覺得,他們都讓我感到親切。
我請他帶我到水池邊簡單洗漱過,重新坐回到辦公室吃餃子。
他邊吃邊問我:“程記者,你昨天晚上說,你受到聖康集團的威脅,可以詳細說一下情況嗎?”
坤子聞著味兒過來,趁李聞遠和我說話的空檔,伸手就要搶走李聞遠麵前的餃子,反倒被李聞遠擒拿住,反銬在背上。
“疼疼疼,遠哥,錯了,錯了,輕點兒。”
李聞遠說:“想吃自個兒買去,門口一抬腿就是。”他說這話還是高聲大氣的,豁達開朗。
他放開鄭坤,坤子揉著手問,“你們在說什麼威脅的事?”
我說:“等我吃完這碗餃子吧。”
李聞遠說:“成。”
我已經決定告訴他們了,如果不順利,屈心抑誌,忍尤攘詬,但還希冀著,能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扳倒那些惡人。
電影《無間道》中有一段經典對白,“這是個長時間的臥底計劃,你的記錄會被刪除,你接受的是一個非常危險的任務,清楚了嗎?”但這卻是我和我的同事們的工作常態。
我有一位同事臥底一個販/毒集團,協助當地警察打掉一個販/毒窩點,將重大涉黑涉惡的□□集團的真麵目向大眾公開,他被□□懸賞一百萬買人頭。還有一位同事,因為披露政府醜惡,被當地政府以醜化官方形象的罪名告上法庭,因言獲罪入獄。這些不是故事情節也不是電影橋段,而是我身邊真實存在的。
調查記者是遊走在黑白邊界線的人,是“輿論監督、群眾喉舌、政府鏡鑒、改革尖兵”。承受著黑白兩麵的壓力,遇到威脅恐嚇是經常發生的事,可這不足以抹殺我們對新聞事實的追求和捍衛光明正義的理想。
然而,我的稿子被撤了。
就像戰士手裡沒了武器,空有滿腔熱血,毫無用武之地。
我把希望寄托在李聞遠身上,希望他們能捍衛光明和正義,然而我又是擔心的,我擔心,聖康集團的手,伸得太長了。
在審訊室裡,記錄儀在旁邊記錄著我的言行,李聞遠和張觀坐在我的對麵。
我說,“你們準備好要聽了嗎?”
李聞遠說:“開始吧。”
我深吸了一口氣,開始講述我對聖康集團的調查。
我對聖康集團的調查始於2000年6月22日,我寫完我那篇《招/嫖現場炮烙戲,法院院長作紂王》的成名作之後,又調查了兩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在稿子發出去之後,尋找下一調查線索的間隙,我照常在街上晃蕩,在電線杆貼的小廣告上,地上散的傳單中,街頭巷尾菜市場裡,人們的隻言片語中,尋找潛在的問題。
然後我發現了一則尋人啟事。
我從尋人啟事中看到,這是一個精神病患者,從醫院走失的。
一個精神病患者,為什麼會從一家正規醫院走失,難道不應該是有人看護嗎?
追著這個問題,我聯係了患者家屬了解情況。
走失者名叫孫小龍,男,22歲,關林市人,患有精神分裂長達六年。六年間他的父母帶他四處求醫,但是沒有任何效果,經朋友介紹,在關林一家私立專科醫院做治療。
孫小龍的父母被醫院勸說,購買一種叫“安康口服液”的中藥藥飲,據他的父母說,起初服用這種藥,孫小龍的病情確實有得到控製,但是一旦斷藥,病情不但沒有好轉,而且還加重了。
我的老師教過我,做新聞記者,最做不得的是事先預設,不能去預設一件新聞事實,但要有新聞敏感,我有些許的新聞敏感性,這種敏感源於我的學習經曆和工作經曆,也源於我的直覺。
我向孫小龍父母討要安康口服液的包裝,但是他們說,包裝已經扔了。
我找到這家私立專科醫院,以病人家屬的身份臥底進去,裡麵收容了精神類病症患者,癲癇,精神分裂,躁狂症等等,住院部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合規,雖然價格偏高,但環境設備設施確實不錯。
但是我發現,在許多患者中都被要求使用“安康口服液”這一藥品,並且這一藥品還有合規的批號,但根據調查,這款藥品其實是非法添加精神抑製類西藥,冒充中藥成分,且有讓人上癮的作用。
可以理解為,一種沒有正式定義為毒品的毒品。
我冒充務工人員,找到這個製藥廠,並順利進入其中成為其員工,發現該假藥係非法添加多種處方藥及非處方加工生產,配比隨意,缺乏質量控製,安全性沒有任何保障,這個製藥廠,就是個黑窩點。
可是就是這樣一款藥,拿到了藥品批準文號,被宣傳成神藥,在市範圍內多家醫院、藥店被使用。
我還在繼續跟蹤孫小龍的失蹤案,並且發現,孫小龍所在的專科醫院背後的實際控製者就是聖康集團,且這家專科醫院走失的患者不僅是孫小龍一個人。當地片區的警方對孫小龍的失蹤也有在調查,隻是,在2001年追查一個走失的大活人,並不是件容易事,警方那邊也一直沒有什麼進展。
我在這個黑窩點臥底了四個月,直到2000年10月,我被提了管理層,開始接觸他們更多的生意,期間間或寫過一些東西,可是還不夠,我發現,它們還隱藏著更大的生意。
張觀皺著眉頭問我:“你本職工作也不是這方麵的,四個月就能乾到管理層?”
我說:“玉皇大帝家也有幾門關係戶,人情世故這東西,走到哪兒都有,何況這個窩點裡,讀書識字的也不多,讀書識字又像我這樣看到窩點爆炸還麵不改色的就更少了。”
“這窩點爆炸又是怎麼回事?”李聞遠問。
窩點爆炸,其實不算什麼大的問題,隻是黑窩點研究新藥,化學藥劑使用不當造成的化工爆炸,比魚雷炸水也差不多。但當時在窩點裡引起了不小的騷亂,我將人群穩定下來,又處理了爆炸引起的問題,將受傷的人送去醫治,沒有產生更進一步的騷亂。
這世界是個巨大的草台班子,曾經有緝毒大隊的大隊長及隊員輪番上陣當臥底都沒有暴露,所謂的黑白兩道爭鬥,並不都像電影電視劇裡那樣高端,比如真實的商戰可能就是買通保潔關掉對方電閘,所以人騙人,最好騙了。
這次的出頭機會讓我得到更進一步的重視,通過他們的考察,我得到了和領導一起出差的機會。
而就是這次機會,讓我徹底看清了他們真正進行的買賣,其實是——人體器官買賣。
因為我是窩點提拔上去的,算是在窩點就接受過“規訓”的“自己人”,他們對我的信任度,要比辦公樓提拔的“體麵人”高,又沒有對“手套人”的提防。
“他們為什麼要提防這個‘手套人’?”
“因為‘手套人’直接接觸活體,而他們與‘手套人’之間隻是利益聯係。”
換句話說,就是他們與‘手套人’是兩個堂口。
聖康集團旗下有醫院、醫療器械廠、製藥廠,但盈利最大的主要是假藥,以及作為器官買賣的中間商獲取利潤,而‘手套人’直接進行刑事犯罪,有活體器官,所得利益‘手套人’六,聖康集團四,儘管四六開,但也是一個巨大的利益點。
我拿到這些證據,費了不少功夫,但很不幸,在去年臘月,我暴露了。
在我打入管理層之後,我的領導幾乎每天都在給我打電話,一則是確認我的安全,二則是他要拉住我,怕我被利益蒙蔽雙眼。
我們約好的是每天晚上向他報備情況,那天我追查著孫小龍失蹤的消息,得知孫小龍的失蹤,排除了所有主動走失的可能,然後我就聯想到了聖康集團背後的器官買賣。
貧窮的底層家庭,患有精神病的兒子,我搜集了大量尋人啟事的家庭情況,發現相當一部分都生活得十分艱難,其中又有一部分在聖康的專科醫院接受過治療,他們沒有足夠的人脈和金錢去找孩子,光是印尋人啟事就能花掉他們不少錢,四處尋人的交通住宿更是昂貴,所以他們根本沒有能力找孩子。而像孫小龍這樣住院失蹤的患者,父母為了給孩子治病已經負債累累,哪怕鬨上醫院去,也沒有什麼用。
“李警官,你知道嗎?以弱勢對強勢,弱者毫無還手之力。”
哪怕我以為,我作為一名記者,我比那些苦苦求生的人已經更為強勢,我有我同不公、同黑暗作鬥爭的武器,可我還是被逼到走投無路的境地,這世界的黑暗,遠比我想象的還要可怖。
我悲傷地坐在他們對麵,李聞遠默了半天,用一種我能感受到的悲憫說:“我知道。”
這充滿悲憫的一句“我知道”,是我暴露以來,聽過的最好聽的話了。
我低著頭久久說不出話,深深吸了口氣,重新抬起頭來,“我說到哪兒了?”
“說到你暴露了。”張觀在一旁提醒。
“哦。”我繼續說,“我和我的直屬領導約定了,每天向他彙報我的安全,為了防止他突然打電話來引發懷疑,我們約定,我每天淩晨之前會打電話向他報平安,不排除我突然遇到危險的情況,所以,如果我過了子時,即淩晨一點過後我還沒打電話給他,他可以電話詢問我的情況。”
那天我追到一條交易鏈,他們的交易很隱蔽,我雖然打入了管理層,但時間太短,還不屬於核心人員,所以真正交易的時候他們從來不帶我。我順著我自己追查到的交易線索找到他們的交易點,就在我藏匿起來進行錄音拍照的時候,我的手機發生了震動。
這不是我的工作失誤,我出這種隱秘任務的時候都不會帶私人手機,工作手機隻有我直屬領導一個人能聯係,他是我最信任的人,當我因為工作遇到危險時他能第一時間給我幫助。
我在這之前已經向領導報備過我當日不會打電話給他,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在那時候打來,並且當時也沒有過淩晨一點。
我到現在也沒想通,他當時為什麼要打那個電話。
然後我就暴露了。
接著就開始了逃亡的日子,我從聖康集團逃離,還沒回到報社,和我交好的同事就告訴我暫時不要回社裡。
我的稿子被撤了,我打電話問我的領導,他隻是一個勁的追問我的下落和我的其他證據,這讓我感到惶恐。
我四處躲藏,直到過年期間才逃回到家,然而並沒有多久,我家也被盯上了。
我的舉報信被劫了,我去報警也被推脫了。
聖康集團啊,小小的聖康集團,地界甚至出不了一個關林市,竟然能這樣一手遮天。
半夜砸碎的玻璃,打到家裡的電話,潑進來的紅油漆,門口的死物……
“李警官,我真的,撐不住了。”
我把我這段日子的煎熬都說出來後,這種痛苦似乎因為找到了一個分擔口而輕鬆一些。
張觀給我倒了一杯白開水,“不好意思,茶葉喝完了,還沒來得及去買。”
“沒有關係,多謝。”我喝了口水,把堵在胸口的那口氣吐出來,過了半天,才氣息才沉下去。
“我也不知道我說的這些,對你們有沒有幫助,方便告訴我,你們為什麼要查聖康集團嗎?”
川江是省轄市,關林是地級市,關林的案子川江來查,希望是我想的那樣。
“程記者,其實是這樣的……”張觀剛要給我解釋,就被李聞遠打斷,他踹了張觀一下,說:“注意紀律。”
張觀嘀咕:“說一下又不會怎樣。”
李聞遠日記:
2001年2月8日
我們從調查記者程泉泉口中得到了關於關林市聖康集團犯罪的口供。
按照她的說法,聖康集團犯罪屬實,如果她交上證據,聖康的犯罪行為也就不用我們多費心思查證了,然而這其中更嚴重的,是我們係統內部同誌的問題。
從她的描述中,我能感覺到,關林的同誌出現了問題,不排除川江也有問題的情況。
這是個複雜的案子,不是案情複雜,而是其中牽扯的人際關係複雜。
程記者是個勇敢的人,令人敬佩。她顛覆了我以往對記者的認知,她不同於部分沒事找事,打著公開事實的名頭胡攪蠻纏耽誤辦案,博眼球搞噱頭的無良記者,她是真的在深入虎穴揭露醜惡,她用她的身份,做了我們身份限製下做不到的事。
然而她所表現出來的脆弱更令我感到難受,錄完口供之後我們送她回家,在她家門口看到了被剁了頭的死貓,窗戶被砸了,還潑了紅油漆,難以想象她是怎麼撐過那段惶恐不安的日子的,她描述出來說是走投無路的絕望,原諒我不能切身體會。
我所遇到的絕望,都還有一線生機,而她,懷揣著最大的希望去報警,卻受到了推諉,那將是一種怎麼樣的絕望啊。
可能像那年我背著媽去醫院,醫生說沒有錢不能看病一樣。
程記者問起我們為什麼要調查聖康集團的時候我阻止了張觀告訴她,但她應該也能猜到。這個案子屬於異地調查,關林的隊伍必然是出了問題,但是川江的隊伍有沒有出現問題,這我不得而知,最後的案件會辦成什麼樣子,也不是我能控製的,現在告訴她,我怕她最後會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