斥候營的訓練分為探、聽、演、判四項,旨在鍛煉遠距離偵察、聲音辨識、喬裝改扮以及綜合分析判斷的能力。
謝如歸雖未正式入斥候營,卻有“半個”師父。之所以是半個,是因為此人從不承認收了謝如歸這個“徒弟”。
師父和謝如歸一樣,是被朝廷發配到軍中的罪犯,他看起來約莫四十出頭,身材精乾,隻有一隻眼睛尚有視力。因其出手狠辣和那標誌性的獨眼,軍中人都喚他“毒龍子”。
此人的經曆頗為傳奇——他曾考中進士,做了幾日官,卻因私挪賬戶、盜用禮部修廟銀兩而鋃鐺入獄。你要說他貪吧,可他又轉手就將這些銀兩送給了鄉下窮苦百姓,助其置辦田產,自力更生。
後來罪行敗露,他在官兵圍剿時竟喬裝改扮成刺史,大搖大擺地從官府裡走了出去也無人發現。再後來,他投了綠林,獨占山頭為王。若隻當個山賊,在自己的一方小天地裡耀武揚威倒好,但他偏生又不安分,不僅將山頭改造成了藥田,還訓練手下們如何經商理賬,規劃物流。這一來二去,幾年經營下來,他的山賊窩子竟成了燕地一等一的藥材供貨中心,甚至繳納的稅銀多得讓當燕國公親自賜字授牌,成了皇商。
“那為啥子他還會來咱們營啊?”小豐忍不住插話。
一旁的謝如歸心中也是有此疑問,這種能力通天的天才,是如何被抓住落網的?
“他是主動投營的。”老馬一碗黃湯下肚,咂了咂嘴,“八年前,大盛和西戎的和談因西戎大皇子的死而破裂。西戎老國王與北方韃虜勾結,突襲了燕地。那一戰,燕地三城皆成焦土。毒龍子當時因為外出帶新人走鏢避開了,等回去時,他親眼看到苦心經營的山頭付之一炬,滿城死傷遍地……”
老馬不禁歎了口:“他號召還算精壯的難民,用計謀突襲,以寡敵眾,竟奪回了一座城池。他的一隻眼睛也是在那時候失去的。”
“那之後他主動對朝廷自首,並求能夠入軍營以贖前罪。”
小豐和謝如歸聞言皆沉默,在國家被侵犯的危機前麵,個人的聰明才智如同風中殘燭般渺小無力。
自此之後,謝如歸在營裡偶爾看見毒龍子的時候,都會有意觀察。直到某一天,她深夜正從河邊衝洗完澡返回軍營時,忽然聽到一個聲音。
“你這樣,遲早會被人發現是女人。”
循聲望去,一個身著藍衣的中年男子斜倚樹下,散發略帶頹廢的樣子,眼罩遮麵,正用右手支著下巴,目不轉睛地看著謝如歸。
正是毒龍子。
“你胡說什麼?”謝如歸想打個哈哈混過去。
毒龍子徑直道破:“你入營的時候我就發現了。你以為用束胸和發育慢為借口,能瞞得了幾時?若要活命,我倒是可以教你幾招。”
“但你若無意承認,今天這話當我沒說。”
毒龍子直起身子,拍了拍身下的塵土。他向來不願管閒事,也懶得揭穿,但直到前幾日,聽說謝如歸以己身換得小豐一命,並成功救下軍營糧草時,他才改了主意。
不過他也向來不是個有耐心的人,若是對方無意坦誠,他也尊重他人命運。
誰料謝如歸二話不說,便要跪拜行禮:“好,師父請受如歸一拜!”
“慢著,誰說要收你這臭丫頭了?”毒龍子連忙攔住,這才發覺男女有彆,訕訕收回了手,老臉一紅。
看不出來,年紀一大把,竟然如此純情?
謝如歸狡黠地笑了,鼻子眼睛眯成一團,像隻狐狸。
毒龍子看出她內心的促狹,惱羞成怒,佯作轉身就走,“你再這樣,我今晚就去將軍那舉報你!”
“彆彆彆,師父我錯了還不行嗎!”
從此,但凡遇到機會,謝如歸就會跟著毒龍子學些斥候技藝,尤其是她那過人的聽力和模仿天賦,讓她的技藝日益精進。
“細致入微的觀察是一切的基礎。唯有觀之入微,方能準確模仿,由外及內成為那個人,進而揣摩他的想法,預判他的行動。”
這是毒龍子教她的第一堂課,也是斥候技藝的精髓所在。
此語一直銘刻在謝如歸心間。
雖然她與初四和初六隻相處過一晚,她大致已經了解初六在隊伍裡的定位以及脾性——他為人謹慎且有些孤傲,不輕易低頭求助於人。可他偏偏又是個責任心極強的人,麵對目前俘虜中毒之事,他應該又著急又無力,正是謝如歸切入的最好時機。
要讓他能夠卸下防備,獲取信任的方法,不僅需要謝如歸能夠成功在他麵前證明自己的能力,還需要有個能讓他覺得勝券在握的弱點。
謝如歸依照記憶中毒龍子的秘方,配齊了易容術所需的材料,將自己做成了一個胡人樣貌。為了讓初六掉以輕心,她還特地準備了特殊的草藥汁液,能讓人暫時失明五個時辰。接著,她挑了一處胡人雲集的地段,支起攤位,打出免費醫治的噱頭,成功地掀起了胡人內部的一陣風浪。
一切都準備就緒,隻待魚兒上鉤。
擺攤的第三天,謝如歸終於等到了意料之中的客人。
“杏仁、芍藥、桔梗、丁香和乾薑。你告訴藥房此藥方用於治療胸悶氣短,他們自會給你配比。這點銀子你拿著,當我買下你的位置了。”
聲音傲氣蠻橫,與她想象的如出一轍,看來,魚兒是上鉤了。
果不其然,他緊接著語出威脅,還瞧不起她的本事。
“這位俠士,你去市場買些鹵水豆腐,隻需簡單清蒸加上京城特產的蜂蜜,送去給你的貴客吃上幾日。記住,隻能吃豆腐和煮開的熱水,若有起色,你可來此地尋我,履行賭注。”
“姑娘,水土不服症狀已經出現的時候,可不能食用豆腐。”
不過是些食補的小伎倆,他一開始還真覺得這神女有多神通,原來不過江湖騙子一個。
初六的語出不遜也在謝如歸的意料之中,她隻是淡然一笑,“俠士,反正你現在也無計可施,不如按我說的做?”
她故意在“無計可施”這幾個字上加重語氣,果不其然,這幾個字就像針一樣,將他膨大的自尊心一下戳破。
“若是無用,姑娘,咱們可就衙門見了。”
說完初六拂袖而去。
兩日後,謝如歸早早便到了四馬路,隻是這次不同,她沒有再支起攤位,隻是手持藥箱,靜靜地等著。
辰時一至,她便聽到了熟悉的腳步聲,是初六。
“神女這般早到?”他對謝如歸這一身輕裝有些驚訝,似乎這姑娘料到自己會在此時登門。
謝如歸笑而不語,晃了晃手中藥箱:“俠客,我們可以出發了嗎?”
將軍府守衛森嚴,進門需過三道關卡,每一層都需要搜身和驗證身份。若不是男女有彆,謝如歸都懷疑他們會摸摸她的臉,來確認是否有易容。
謝如歸一邊走著,一邊在腦海裡畫出詳細的地圖,記錄將軍府分配和巡守規律。幸虧之前在這裡還未成為將軍府時,謝如歸常常通過狗洞偷溜在此,對她來說記住這些不是難事。
行至西廂偏樓處,初六站定示意謝如歸在此等候,轉身上前幾步詢問守衛。
“今日裡頭可有異動?”
“報告長官,‘老鷹’今日還未進食,摔了碗罵罵咧咧一通,便沒了動靜。‘黃狗’們今日氣色不錯,正在樓下打牌。”
“謔,他們可真有閒情逸致,自己的主子隨時可能翹辮子也不在意。”
“都是聽命於人,看起來他們對於上麵那位也是頗有微詞。”
謝如歸雖離得有些距離,卻將這番話一字不漏地收入耳中。
閒聊結束後,初六走至謝如歸身側,主動伸出手:“神女,這邊請。”
謝如歸謝過,單手搭在初六胳膊上,踏進了西廂。腳才剛一入門,撲鼻而來的西域香料味道就讓她忍不住打了幾個噴嚏。初六遞過手絹,就連他這種天天前來診治的大夫,也難以習慣這股子味道,所以他常備著遮蔽口鼻的手絹。
“謝了。”她接過手絹,捂住口鼻,隨著初六的指引,一路上了三樓。
三樓外站著五個士兵,身後是一個堅實的鐵製大門,在確認了初六的身份後,集合了這五個士兵之力,才將這扇大門給推開。
這等戒備,當真滴水不漏,不愧是初雲驍的手筆。
門推開後,出乎意料的是,屋內並未聽見常見的吵嚷之聲。這西戎大皇子養尊處優慣了,即使當了俘虜,也每日見人必罵他們怠慢於他這個皇子,讓他住的什麼破地方,吃的什麼破東西。
真是死到臨頭還要和鬼差討價還價的主。
初六定睛一瞧,隻見西戎大皇子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口吐白沫,已然昏死過去。
“怎麼回事!!”初六初六大驚失色,連忙上前察看,而之前扶著他的謝如歸,手上沒了支撐,身形不穩不由摔倒在地。
初六來不及憐香惜玉,細細檢查了大皇子的情況,嘴唇青紫,眼珠泛白散瞳,萬幸尚有微弱的呼吸。
稍定了心神,初六這才發現謝如歸還匍匐在地,趕緊上前將她扶了起來。
“神女,抱歉!”
“不礙事,俠士也是救人心切。”謝如歸擺擺手表示不甚在意,但也關心那大皇子的情況,“病人情況如何?”
“嘴唇青紫,口吐白沫,所幸還有呼吸。”初六簡述了病症,“本來這幾日按照神女的要求,這幾日病情本已見好轉。甚至剛剛我也谘詢了‘看護他的人’,其他幾位病人今日早已無異,可獨獨他出了事故。”
“勞駕扶我過去。”
謝如歸伸出手,初六將她從地上扶了起來到床邊。
雖然暫時無法用眼睛觀察現下情況,幸好初六是行醫出身,謝如歸所指之處,初六都能細致地說出情況,簡直比親眼看到還有用。
根據初六的敘述,這大皇子是典型的中毒加重,生命垂危。
這毒是如何指定下到他的身上的?
謝如歸伸出手摸了摸那西戎大皇子的臉,那臉上混著嘔吐物,就連初六一個大男人對此都深感嫌棄,沒想到她一個姑娘竟然毫不避諱。
更甚者,她竟然將沾了穢物的手指湊到鼻端嗅了嗅。初六不禁皺眉,感到胃部一陣惡心。
“俠士,可否請你讓‘看護’這個病人的仆從上來問話?”
雖不明所以,但事態緊急,初六當即吩咐守衛將那幾名俘虜帶了上來。“說,這幾日你們家主子都吃了些什麼?”
初六一鞭子抽在地上,那幾個俘虜立刻跪下求饒。
“大人給什麼我們吃什麼啊,這幾日都是那些軟軟無味的白色東西,大皇子因為不滿味道,今早摔了碗,就再沒吃過東西。”
“胡說!什麼都沒吃,怎會變成這樣?!”
“小的,小的也不知道啊!”
仆從的話與守衛稟報如出一轍,並無破綻。
就在這時,謝如歸聽到兩個仆從交頭接耳,說了幾句胡語。得虧之前毒龍子的培訓,謝如歸在望城裡因為長期觀察胡人,胡語早已學的滾瓜爛熟。
“你不是偷偷把藏起的肉饃給了大皇子嗎?該不會就是那玩意兒出了問題吧?”
“閉嘴,彆多話。”
話音未落,他們就發現初六身後那個蒙麵女子正用洞察的目光“盯”著他們,雖然她的眼神有些渙散,顯然是位盲人,但那股凜然的氣場卻讓他們不寒而栗。
初六見狀,不禁心生疑竇:“神女,你聽到了什麼?”
“看你們最好趁我告發之前,把藏起的肉饃交出來。”
是胡語?!
那兩人駭然,慌忙跪地求饒,“大人,小的家裡貧寒,這藏糧也是為了活命!今早大皇子不肯吃您送來的飯食,小的就把那點兒私藏孝敬給他了……”
大皇子還賞了他一片金葉子,當然這話他爛在肚子裡沒有說。
初六聽了氣急,他千防萬防,就為了能替初雲驍擺脫被威脅的困局,沒想到竟然被這幾個小人給破壞。
“你把那剩下的肉饃給我送來。”謝如歸淡定自若地命令,“你剛才說你有囤食的習慣,想必沒把全部孝敬出去吧?”
竟說漏了嘴,連唯一的借口都被堵死了。那俘虜真想一巴掌抽自己的嘴,但一切已經於事無補,在守衛的押解下,他從房梁暗格裡取出剩下的半個肉饃。
初六當即取來驗毒,銀針一試,竟無任何反應。
“姑娘,這肉饃似乎並無問題?”
謝如歸接過肉饃,湊到鼻端輕嗅幾下,頓時了然於胸。
“你家大皇子飲食可有偏好?比如……某種特殊的香料?”
幾個仆從麵麵相覷,雖說大皇子的飲食起居都由他們照顧,不過自從被俘以來,他們吃喝都是統一標準,大皇子有單獨加料嗎?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都搖頭否認。此時,突然有個仆從顫顫巍巍地舉起了手。
“那個……我記得大皇子之前抱怨大盛的食物偏甜,所以他每次飲食都會加些茴香。”
初六聽罷,當即喚來守衛。
“搜!給我把這裡翻得底朝天!”
不消片刻,果然在衣櫃暗格裡搜出一個香囊,打開一瞧,裡頭裝滿了各色西域香料。初六將這些交給謝如歸,她隻消一嗅,便斷定了罪魁禍首。
“馬錢子。”
馬錢子味苦,可入藥有止痛散淤之效,但過量服用則易引痙攣、嘔吐,狀若水土不服。
“俠士,請立刻派人準備甘草,綠豆和生薑,送我到膳房去!”
初六立刻安排人去準備。
此次事件的手法,要麼有人偷偷將大皇子的香料掉包,要麼有人將全部出口至大盛的茴香都動了手腳,摻了馬錢子粉。
而能做到此事的人屈指可數。縱然西戎二皇子能夠控製西戎商道茴香供應,但這些貨品在出口至大盛時未必不會被邊防管理的人發現從而被截下來。
所以,此事要做成,大盛與西戎必有內應,而且還得是位高權重之人。
謝如歸坐在膳房裡苦思冥想,這時已有士兵端著藥材放在她身側。
“喂,你彆走!過來幫把手!”
甘草須與綠豆、生薑一同炒製,再熬成藥湯灌服,方可解毒救人。隻是謝如歸目不視物,翻炒的活計隻得假手他人。
“你把火加到最大,然後放入甘草和綠豆,不停翻動,直到我說停。”
那士兵“嗯”了一聲,便照著吩咐去做。
誰知沒一會兒,謝如歸就覺得衣裙一燙,似是沾了火星。
“啊,姑娘,你著火了。”
??!!
謝如歸跳了起來,手忙腳亂地拍打著自己的左腿,她現在眼睛看不見,更是恐慌。
“我來幫你!”
話音未落,一盆涼水當頭澆下,登時將謝如歸淋了個透心涼。
……
廚房裡死一般的寂靜。
謝如歸抹了把臉上的水漬。
“你……可真行。”
那士兵倒還挺關切:“姑娘你沒事吧?”
下一秒,他就迎上了謝如歸劈麵而來的一掌。
“你連個生火都不會嗎?!!”
謝如歸怒不可遏,一掌便拍了過去。誰知那士兵竟靈巧地一閃,謝如歸沒料到,力氣沒刹住險些摔倒,多虧那人眼疾手快,一把將她拽進懷裡,才沒讓她今天跌第二跤。
“你個小姑娘怎麼這麼暴脾氣?”
謝如歸這才發覺自己竟被禁錮在一個溫熱的胸膛裡,氣得七竅生煙。
“誰家生火會把人給燒了啊!”
此時有人從門外經過,看到膳房內一男一女抱在一起,雖然是劍拔弩張的表情,外人看起來竟有點曖昧。
“將軍?你在乾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