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天空變得陰雲密布,世界頃刻間暗下來。沈繼禮在佛像前恭敬地完成跪拜禮,緩緩直起身。身在佛像前的微弱燭火映照下,他的身影似由黑夜雕刻,輪廓分明而又神秘莫測。他的眼神深沉,宛若深淵,靜靜地注視著跪在他身後的餘慶,垂眸之姿仿佛是一尊俯瞰紅塵的仙人,既遠離塵囂又深諳世事。
“謝小姐真這麼說?”
“小的怎敢亂說……那謝家小姐像是變了一個人一樣,不僅變得冷漠疏離,而且頗有手段,小的隻是說了幾句,就被她劈頭蓋臉地駁斥,還想著要把我扭送官府!”餘慶趴在地上向沈繼禮彙報今日在謝如歸廂房裡發生的那道插曲,語氣略有不滿和抱怨。
“你平時對待謝家如此跋扈,若不是莞婉毫無城府,心胸寬大,你早就被謝家收拾了。”沈繼禮冷冷地瞟了餘慶一眼,餘慶羞愧地低下頭,他可惹不起公子,“但確實耐人尋味。謝家世代為官,在京城根基深厚,她從小耳濡目染這些世家門閥之間的伎倆,謝家大小姐有如此手段我到是不奇怪。但她這突然的個性轉變,以及對你的懲戒,我看多半是衝著我。”
“公子何出此言?謝小姐對您的深情,我們所有人都看在眼裡……”
“她對你的懲戒,主要是因為你口無遮攔,說我和她的私下會麵。我自知謝家家長瞧不上我的出身,她也應該爭吵了無數次。但這次莞婉在下人麵前如此撇清我們之間的關係……”
一語驚醒夢中人,餘慶才反應過來原來這謝家小姐的疏離感的違和之處。若是她怕餘慶亂嚼舌根,向外人暴露,隻需言語間提點便可,而不是拿出棍棒刑罰相要。
難道這謝家小姐對公子不再傾心?
餘慶偷偷抬頭瞄了他家公子一眼,沈繼禮暗暗思慮,臉上愁雲密布。
沈繼禮是個思慮極周全之人,在任何情況下他都會想到事情可能發展的所有可能,並預備好備用方案。是以,他總給人一種沉穩,對任何事物都十拿九穩之姿。然而,謝如歸這次的性情大變完全沒有在他的預料之內。而他之前做的所有盤算,皆是建立在謝如歸對他的傾心之上。
但這次改變,會動搖他未來計劃的根基。這是沈繼禮無法容忍的,不過他還留著後手。
“你守好我的廂房,不準任何人入內。”沈繼禮吩咐道,“我去趟西廂。”
大雄寶殿內燭光在殿外狂風呼嘯下搖曳了一下,熄滅了,殿內歸於一片黑暗和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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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如歸冷冷地看著不遠處沈繼禮的身影,她的手不自覺握成拳,正努力地壓抑著內心翻滾的情感。
沈繼禮看到謝如歸冰冷的目光和不為所動的姿態,他已然深知餘慶所言非虛。
最壞的情況發生了。
雖然心中略有動搖,但他臉上不顯,撐著油紙傘走向憩在窗旁的謝如歸。
“如歸,我聽聞你終於醒來便想著立刻前來探望,你感覺可有好轉?”
沈繼禮言辭懇切,若是換做以前,謝如歸此刻的心應該已經化成一汪春水,但可惜的是如今站在他麵前的,是七年後被休棄的她。
“沈公子,多謝掛念,我無礙。”
“可否讓我看看傷勢?”
沈繼禮想上前一步,謝如歸立刻後退拉開了兩人的距離。
“沈公子,你我男女有彆,傷勢已由我家侍女處理好,無需您擔憂。”謝如歸抬眸,直視著沈繼禮,“沈大人,莫忘了‘禮’之分寸。”
事情遠比自己想的還要壞,但沈繼禮沉著冷靜回道,“多謝小姐提點,是在下逾矩了。”
他十分聰明,非常自然地後退了一步,留不下任何把柄。
“沈公子,既已無事,那我便不送了。”謝如歸打算閉門謝客,“我將明日啟程歸京。此行本是為了靜心養性,但似乎不遂人願。”
謝如歸淡淡笑了笑,“沈公子仕途坦順,如歸應該很難再見。借今日之機,我便祝君以後鯤鵬展翅,得上青雲。”
謝如歸說得沉著,言語間隱晦將他們倆切割的一乾二淨。
兩人之間沉默彌漫,隻聞得雨滴落地和風聲。
是沈繼禮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笑道,“謝小姐的祝願,在下銘感五內。不過看來是在下誤會了,一直認謝小姐為知己,互相欣賞。我今日前來,除了為了探訪小姐的身體,還有便是為了感激贈與在下香囊之情,為此我特意臨摹了小姐新作的詩,簡單裝裱後想相贈與您。”
他從袖口拿出一卷畫軸,想遞與謝如歸。他笑的一臉和善,可那眼眸背後翻湧的卻全是威脅和算計。
她忘了,自己那時已經和沈繼禮相處多時,早已不知給沈繼禮寄了多少的書信和親手製作的信物。現在單方麵想斷,這些過往情深就成了沈繼禮手中的籌碼,而沈繼禮此言便是暗示這點。
但凡他拿出這些信物遞給父親,亦或是消息走漏,謝家為了挽回臉麵,這婚約肯定會提上日程。雖然沈家平凡,但沈繼禮畢竟是進士身份,過了正規手續入職六部,且父親也正好有意栽培。她想要斬斷這個婚約,比她想的複雜很多。
眼前這畫軸,是拿與不拿。
謝如歸目光如刀,狠狠地盯著沈繼禮,她還是低估了麵前的這個男人,以及他的無恥程度。
沈繼禮卻視若無睹,手也不嫌酸,耐心等著謝如歸的反應。
兩人之間的試探終於還是謝如歸先忍不住,嫌棄地接過畫軸。沈繼禮見狀,嘴角勾起了一絲滿意的笑容。
他朝謝如歸鞠了一躬,“在下先不打擾小姐休息了,”起身之際,他的眼中閃過一絲玩味的深意,“後會有期。”
但離去前,他忽然傾身向前,謝如歸閃避不及,竟撞上他湊近的臉。
“如歸,你我糾纏不清的往事,可不是這般簡單便能了斷。”
最後這句雖輕,但沈繼禮知道謝如歸聽得見。
謝如歸聞言驚訝地抬起頭,但沈繼禮早已大步流星地離開西廂房。
這一輪交鋒,她狠狠地輸了。
沈繼禮早就已經鎖定了謝家女婿的身份,這是一個能讓他最快晉升至兵部要職的階梯,他不可能放棄。他手裡的籌碼,已經讓他十拿九穩,即使謝如歸變心,也難以撼動這一結果。
除非……
謝如歸心生一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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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晚膳時分,謝如歸並不像以往一般讓月梅將晚餐取回廂房內享用,反而要求今日要前往善堂和眾人一起享用。
月梅也搞不懂她家小姐的心血來潮,勸了幾次發現她一意孤行後,也隻得領路。
了賢寺並不大,前院是主要用於參拜的殿宇,後院主要是休憩用。客人根據男女分彆住在東西兩個廂房區域,中間由善堂連接。
中途吃飯的時候,謝如歸還偶遇了沈繼禮。月梅看到時還十分擔心小姐的情緒變化,結果發現謝如歸如同沒看到一般,視線都未停留。反倒是略微有些距離感的沈公子,隔著中央走道,對著她們的方向舉茶遙祝示好。
怎麼才過了幾天,一切都好像顛倒了一般。
月梅想不明白。她看見餘慶低眉垂肩的模樣,忍不住笑出了聲,看來這次教訓他是吃到了,自從看見謝如歸一群人,他就像隻鴕鳥一樣,恨不得把頭鑽進地裡。
小姐吃的慢條斯理,她就在一旁等著。漸漸地周圍的人都走光了,連負責善堂的小師父也過來對她們囑咐道,“女施主靜心用餐,本寺齋飯即將告一段落。不過,施主您無需急促,可於齋堂內細細品嘗。隻需記得,您用膳完畢後,將器皿置於碗櫃,待會兒有小僧前來收拾。屆時需要麻煩施主吹熄蠟燭,以免引起火災。”
謝如歸謝過,繼續慢慢享用她的齋飯。
她的速度之慢,連比她們遲到了三刻鐘的沈繼禮也熬走了。沈繼禮臨走前還走到謝如歸麵前,一臉友善地說道,“謝小姐慢用,在下先行告退。明日您啟程返京之際,沈某將於寺外恭候,願為謝小姐送行。”
謝如歸頭都沒抬,“知道了,多謝沈公子好意。不送。”
沈繼禮也沒計較她的冷漠,依舊麵帶微笑地道彆,從東門離去。
月梅看著這兩人一來一回的交流,一頭霧水。她本以為小姐之前隻是拿翹,想用激將法激得沈公子對自己上心,怎麼如今感覺小姐是真對沈公子絕情了?人是這麼快變化的嗎?
她還未想明白,謝如歸突然一擱筷子,對月梅吩咐道,“我吃飽了。月梅你收拾一下碗碟,不要給師傅們添麻煩。”
隨即,她站起身,“我去周圍轉轉,你收拾好碗碟後我們再一起回去。”
月梅恭敬領命,低下頭忙活。隻是在她低頭的一瞬,謝如歸就悄聲移動到東門的方向。
她的速度夠快,所以還來得及捕捉到沈繼禮和餘慶的身影,他們正前往自己所在的廂房。
沈繼禮的廂房在東院最角落處,靠近東部的後門。因為是角落,其兩麵是三人高的牆,旁邊平坦,並無什麼遮擋。廂房旁有一株兩丈高的梨樹,現正時值春分季節,梨花已經開滿樹,遠遠都能聞見其清香。
也不知沈繼禮是為何選的那間廂房,謝如歸隻覺得那株雪白的梨樹礙眼,有些不好的回憶如影隨形。
善堂外晾著許多衣物,謝如歸看了一眼,隨即迅速揭下一件深藍色的粗布袍子,藏了起來。
“小姐,我已收拾好,可以回去了。”
後方傳來月梅的聲音,謝如歸回了一聲,“好的,就來。”
走之前,她的眼神依舊追隨著沈繼禮的身影,如同一隻老鷹在盯著獵物一般。
沈繼禮似乎察覺了什麼,竟回過頭。和謝如歸四目相接的一刻,他露出了一絲玩味的淺笑。
如同在說,我等著你。
謝如歸臉色一沉,這次,她可不能再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