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箭紮進身體是這樣的疼,肺部被刺穿,帶動每一次呼吸都撕扯著自己全身的每一寸毛孔,糾結纏繞。
早知道這麼痛,就不救他了。
她自嘲一笑,隨即又歎了口氣。這不過是氣話罷了。隻盼初雲驍平安,謝家欠他的,這次總算還清了吧。
意識在黑暗中不斷下沉,疲倦如潮水般湧來。謝如歸努力睜眼,卻隻覺千斤重擔壓在眼皮上。
原是聽人說臨死前會走馬燈,卻不曾想,竟是這般冗長的虛無。
“小姐,小姐……你不要丟下月梅一個人啊……”
這聲音忽遠忽近,恍若隔世。謝如歸微微睜眼,入目的卻是一張熟悉的麵孔。
“月梅?!你怎會在此?你……你還活著?!”
她顫抖著嗓音,不敢置信。分明記得,謝府被抄家那日,月梅遭那兩個老兵欺辱淩虐,聲嘶力竭地哀嚎著。而自己卻隻能藏在櫃中,無能為力。後來被哥哥救出時,月梅的屍身就橫陳在地上,衣不蔽體,周身是傷。
誰知時至今日,月梅卻又完好無損地出現在眼前。謝如歸喜極而泣。
月梅卻被謝如歸的反應弄得一頭霧水。她上前探了探小姐額頭——咦?奇怪,明明沒有發燒,怎麼說胡話?
“小姐莫不是著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月梅的聲音有些顫抖,快要哭了出來,“嗚嗚嗚,我就說這趟淨幽山不該來……小姐,我們快回去吧……”
淨幽山?謝如歸腦海裡拚湊出些許對這個地名的印象,猶記得這是她及笄前,母親曾帶自己來此燒香祈福。山上梨花盛開,美不勝收。自那時起,每年春日,她都會來此一遊。隻是嫁與沈繼禮後,就再沒來過了。
如今重訪舊地,竟是在這等光景下。
謝如歸突然察覺到些許異樣。常年纏胸束腰,她對自己的身形再熟悉不過,可眼下,胸前竟是一馬平川,不見半點起伏。
難道束胸帶戴久了有這功效?
她摸了摸,確實不見了。
謝如歸腦子一片空白,她跌跌撞撞奔至梳妝鏡前,隻見鏡中人約莫十六七歲模樣,青絲如瀑,膚白勝雪,唇色略顯蒼白,雙眸卻透著慌亂無措。
而那駭人的刀疤也好似從來都沒有存在過一般。
這分明是她十六歲時的模樣!她這是……回到了過去?!
“小姐彆激動,大夫說你受了驚嚇,我這就去煎些安神湯。”月梅扶住搖搖欲墜的謝如歸。
謝如歸一把拉住月梅的衣袖:“且慢!你說我們是哪一年來的淨幽山?因何在此?我……是如何受傷的?”
月梅抿了抿唇,低聲道:“回小姐,如今是順昌十九年。小姐你前段時間和夫人……大吵了一架,便托辭要來山上靜心幾日。誰料剛到寺中,遇見了沈公子,小姐你一時激動,不慎撞倒燈台,傷了肩頭……”
“小姐你已昏睡三日了,月梅好生擔心……”說著說著,月梅又掉下淚來。她不過是個十四歲的小姑娘,跟著謝如歸在宅子裡也沒見過什麼大風浪,這次單獨出門就遇上這種事,一時間慌了陣腳。說著說著又哭了起來。
謝如歸心中翻江倒海。她記得,順昌十九年,自己十六歲,剛剛及笄。新科狀元遊街時,她初遇沈繼禮,自此情根深種。奈何沈家出身寒微,她屢屢與母親起爭執。
她佯裝要來淨幽山避世,實則是與沈繼禮約好在此幽會。想來,此刻沈繼禮也在寺中。
正沉吟間,門外隱隱傳來細微響動。謝如歸示意月梅噤聲,輕手輕腳走到門邊。多年在軍中曆練,她的聽覺愈發敏銳。此刻門縫中投射進的身影,分明是個偷聽的人。
她當機立斷,猛地拉開房門,隻見一個男子重心不穩,踉蹌跌入室內。
那人身著粗布青衫,形銷骨立,五官深陷,一臉尷尬窘迫之色。他手忙腳亂地爬起身,嘴裡還喃喃著些辯解的話語。
謝如歸認得此人,正是沈繼禮的貼身書童——餘慶。沈家本是布衣商賈出身,這餘慶平日裡不過是個跑腿打雜的,因跟在沈繼禮身邊,才有了書童的名頭。
這人最是善於趨炎附勢,當年謝如歸還是沈家少奶奶時,餘慶處處巴結,對她百般討好。在婚前,餘慶是長期協助他倆幽會的傳信之人,所以謝如歸待他一直很好,平時的打賞都十分慷慨。
但當謝家失勢,他便是立刻翻臉不認人。當時謝如歸急切地想見沈繼禮一麵,卻被餘慶攔在門外,他那帶著諷刺的聲音至今仍回蕩在謝如歸耳邊。
“喲,這不是我們昔日的沈家主母嗎?曾經高高在上,現在卻落得門都進不了。誰道是‘落魄鳳凰不如雞’,沈家如今可沒閒工夫理會落水狗。”
如今再見此人,謝如歸心中五味雜陳。她強壓住翻湧的情緒,冷聲喝問:“餘慶,你在這做什麼?”
“回……回小姐,我家公子數日未見到你的蹤跡,憂心你的傷勢,特地派我來探望……”餘慶搓了搓手緩解緊張,又擠出了他慣常的苟且笑容,“不過見小姐歇息,不便打擾,這才在門外聽了一聽……”
“哦?”謝如歸俊眉一抬,“偷聽閨閣私話,就能如此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
餘慶的心中一緊,“謝小姐,這不是說笑了,小的隻是……”
謝如歸打斷他,“餘慶,你可知你今日行事若是在謝府,探聽未出閣女子的閨房,輕則被杖責五十,發賣了出去;重則我可直接將你提送官府,受刑刺字。今日我雖身處郊外,但隨行我的謝家家仆也有十餘人,若我今天要以謝家家訓懲戒你今日這過了分寸之舉,你覺得你家公子可會說個不字?”
餘慶被謝如歸咄咄逼人的氣勢所懾,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謝小姐饒命,饒命啊……小的出身粗鄙,真沒想到這麼多……念在您和我公子的舊情上,高抬貴手啊!”
“舊情?”謝如歸冷笑,“我與沈公子不過是點頭之交,你休要胡言!我不過隻是欣賞他的才氣,且他目前投身兵部,我隻願他對大盛鞠躬儘瘁,無愧於我爹的栽培。我們兩清清白白。按你這說法,可是暗示我與你家公子,私相授受?!”
她言辭淩厲,字字珠璣,竟是與先前判若兩人。餘慶隻覺她周身氣勢迫人,隱有殺氣流轉。他趴在地上抖如篩糠,連連朝著謝如歸磕了好幾個響頭。
“小的不敢!”
看著餘慶瑟瑟發抖的模樣,謝如歸唇角微勾,續道:“罷了,記住你今日說過的話!你下去吧,告訴沈公子,我身體無礙,無需他擔心。明日,我將啟程歸京。"
"是是是,小的這就回稟公子……”餘慶如蒙大赦,顧不得滿身塵土,連滾帶爬地逃了出去。
屋內終於恢複了平靜,月梅忍不住感慨: “小姐這次是真的想通了,往日裡,你定要維護沈公子的……”
“胡鬨!”謝如歸輕斥一聲,揉了揉隱隱作痛的太陽穴,“我不過是迷了心竅,現在總算清醒了。”
月梅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小姐變了,她看得出來。是褪去了少女的天真爛漫,多了幾分曆經滄桑後的老成和淩厲。月梅雖是小姐貼身大丫鬟,卻也說不清她究竟經曆了什麼。隻是隱隱覺得,如今這位小姐,不再是那個一心撲在沈公子身上的癡情女兒了。
這時謝如歸突然身形不穩,月梅被她這一舉動嚇得不輕,立刻在她暈倒前扶住了這搖搖欲墜的身體,並伺候她先宿在飄窗下的軟榻,服了安神的湯藥後,才退了下去。
隨著月梅的腳步聲走遠,房內回歸寂靜,隻留下謝如歸的呼吸聲和藥香繚繞。藥力漸濃,謝如歸終於緩緩閉上眼睛,任由頭痛如潮水般襲來,她的意識開始沉浮。
前世的種種,好似潮水般湧入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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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如歸的思緒飄回了十五歲那年的初遇。
那是她及笄禮後不久,謝府舉辦了盛大的慶功宴,歡迎新科進士們的到來。謝如歸初試妝扮,難掩新鮮好奇,偷偷溜到後院的秋千架邊玩耍。
烈日炎炎,絲毫不減少女雀躍的心情。謝如歸正蕩得起勁,卻一個不慎跌落秋千。慌亂中,她眼睜睜看著爹爹贈予的梨花玉簪脫落,滾落到一個青衫男子腳邊。
那人彎腰拾起玉簪,修長的指節捏著雪白的玉石,映襯得周身玉樹臨風。待他緩緩抬頭,謝如歸的心跳便漏了半拍。
隻見男子雙目似星,眉如新月,唇角含笑,俊朗非凡。
“梨落春始猶可期,花開秋末已難尋。”
他端著那梨花玉簪,對著謝如歸微微一笑,“可否?”他指了指頭頂。
謝如歸頓時羞紅滿麵,但還是悄悄地點了點頭。他見此,露出了溫柔的笑意,雙手鄭重地將玉簪插回謝如歸的發髻中。
遠處傳來了家仆尋人的聲音,沈繼禮回了一聲,轉身對謝如歸鄭重地鞠了一躬,“在下沈繼禮,今日若有唐突之處,望小姐海涵。”
謝如歸擺擺手表示不需在意,靜靜地看著沈繼禮隨著家仆遠去。
突然,她想起來,對著那背影喊道:“我……我叫謝如歸……”
不知道他有沒有聽見。
似乎是心有靈犀,隻見沈繼禮忽而轉身,那雙桃花眼裡波光粼粼,宛若春水初生。
“謝如歸,好名字。”
謝如歸的臉更紅了。她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已忘了言語。
那時的她,還不懂愛情為何物。隻道是遇見了一個謫仙般的男子,此生就該與他執手偕老。
而如今,重溫舊夢,謝如歸唇邊卻泛起一絲苦笑。
世事無常,昔日的山盟海誓,如今回想起來,是多麼的可笑而又可悲。
情字最傷人。當愛情的麵紗被揭開,露出的是一地雞毛。
不過,這一次重來,她絕不會重蹈覆轍。沈繼禮的真麵目,她已看得一清二楚。
這一世,她要用自己的雙手,撕下他偽善的麵具,揭開謝府通敵之事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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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雨聲潺潺,謝如歸聽見月梅急衝衝地跑到院外的忙活聲。雨水順著窗沿灑落了幾滴進來,落在了謝如歸的身上,帶來一絲涼意。她支起自己懶洋洋的身子,準備將窗戶關好。
雨幕朦朧中,一個青衫男子撐著傘,正緩步走來。
來人五官俊朗,眉目如畫,唇角含笑。
正是沈繼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