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殊再次醒來時,夜已深沉。手臂上傳來的陣陣疼痛提醒他,之前那場危機並不是夢。
“醒了?”
謝殊這才注意到營帳裡還有一人。
初雲驍坐在桌案前,正在細細研究著一個模擬沙盤,旁邊還有一張地圖以及壘成一摞的西域相關地理、人文典籍。火光在他俊朗的輪廓上跳動,映照出他堅毅如山的側顏。
對了,他現在是和初雲驍一個營帳。
避無可避,謝殊思考了半晌,舉起了沒有受傷的那隻手,朝著初雲驍的方向,揮了揮手。
“喲。”
初雲驍揚眉,對他這一莫名其妙的舉動不置可否。
“嗬嗬……”
謝殊乾笑幾聲,尷尬地收回手。天啊,他是真的不知該如何與眼前這個男人相處。
看出了他的窘迫,初雲驍輕笑一聲。他抬手一揮,示意謝殊過來一同觀摩桌上的沙盤。
“這是根據目前掌握的情報模擬的沙盤。這裡是我們現在的位置,距離最近的禹城關約莫千裡。據斥候回報,附近發現了西戎軍的蹤跡,但具體數量還不明確。”
他指向幾個標記:“西戎軍行跡分散,風沙掩蓋了蹤跡,追蹤很難。登離沙漠, 南北綿延三千裡,周邊並無大型城鎮,是西戎的天然屏障。”
“你覺得我軍下一步該如何行動?是否應該撤回禹城?”初雲驍目光灼灼,饒有興致地觀察著謝殊的神情。
謝殊仔細端詳著沙盤,指著一處泉眼問道:"這是什麼?"
"鹿見洲,傳說中神鹿化身的綠洲,大約在東北方兩百裡外。"
謝殊眼前一亮:“主帥,末將以為,掌控水源才是製勝的關鍵。若能奪下鹿見洲,便可為我軍提供補給,牽製敵軍。即便西戎大舉進犯,禹城援軍也能更快趕到,對我軍十分有利。”
初雲驍幾乎要為他的才思敏捷所折服。“所以,你是想請纓去尋找鹿見洲?”
“正是。”謝殊毅然行禮。
謝殊的主動請纓讓初雲驍不禁感慨自己的慧眼識珠。這個少年人確實給了他無數驚喜,他的見解與自己不謀而合——沙漠中的水源,將是兵家必爭之地。
奪下鹿見洲,便可奠定製勝的基礎。
初雲驍走到沙盤前,指著某處說道:“若真要尋找鹿見洲,準備工作必須周全。首先,要分散搜索隊伍,編為小隊,減少暴露的風險。其次,每隊必須備足水源食物,以及適應沙漠環境的裝備。此外,還要明確搜索範圍和時限,若超時未果,立即撤回。”
謝殊點頭附和:“我們可以利用沙漠夜晚的低溫,選擇夜間行動,避開白日高溫。同時,以星辰為引,減少迷失方向的概率。”
初雲驍細細觀摩著沙盤,燈光勾勒出他堅毅的輪廓,低沉有力的嗓音透著自信和果決,仿佛勝券在握。
謝殊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內心泛起陣陣漣漪。
察覺到謝殊的走神,初雲驍忍不住伸手在他額頭上彈了一下。
“好痛!”謝殊下意識地捂住額頭,惱怒地瞪向那個不留情的始作俑者。
初雲驍一臉惡作劇得逞的壞笑,調侃道:“想什麼呢,這麼入神?”
謝殊有些尷尬,心底泛起一絲異樣的情愫,像暖流般包圍著他。他佯裝嚴肅,試圖掩飾內心的波瀾。“沒什麼,我這就去準備。”
謝殊想要逃離這曖昧的氛圍,卻被初雲驍一把拉住。
“去哪兒?這裡就是你的住處。”他揚了揚下巴,示意不遠處的行軍床。
有你旁邊,我如何睡得踏實啊?謝殊不禁在內心大喊道。
初雲驍仿佛看穿了謝殊的心思,似笑非笑地拍了拍他的肩:“好好休息,養精蓄銳,我去和斥候營部署今晚的行動。”
目送初雲驍離去,謝殊甩了甩頭,覺得自己一定是太累了,竟會產生那樣荒唐的念頭。他躺倒在行軍床上,閉上雙眼,強迫自己放鬆下來。
再次醒來時,夜色已深。稀疏的星光灑下朦朧的光輝,夜幕低垂,正是執行隱秘任務的最佳時機。
謝殊主動請纓探查東北方向。初雲驍聞言微笑,似乎早有預料。
“正好,那裡本就是留給我們的。收拾一下,即刻出發!”
“我們?”謝殊有些迷惑。
“沒錯。我們兩個,一個小隊。”初雲驍翻身上馬,“你以為我會放一個新兵蛋子單獨行動?再說,我本就打算參與此次任務。”
不容分說,初雲驍策馬而去。謝殊在心裡暗罵了一句,卻也無可奈何,隻得快馬加鞭地追了上去。
夜風輕柔,異域的鳴沙在耳邊低吟。隨著探索的深入,四周越發荒涼,唯有星月指引著前路。
沙漠的夜晚變幻莫測,上一秒的寧靜無波,下一秒可能就是山雨欲來。謝殊□□的馬匹突然開始焦躁起來,不停地發出嘶鳴,即使謝殊握緊了韁繩口中念著口令,馬匹依舊無法冷靜下來。
“怎麼了?你還行嗎?”行在前麵的初雲驍聽見了後方謝殊正努力馴服馬匹的動靜,調轉馬頭準備回到謝殊身邊一探究竟。
“沒事,這馬不知道怎麼的,突然開始焦躁起來。”
謝殊揮手示意表示一切還可控,但他話音剛落,遠方突然毫無預警揚起巨大的沙暴,將夜的寧靜徹底撕裂,但初雲驍正對著謝殊並未看見身後的危機。
“小心背後!”
謝殊立馬揚聲示警,但沙暴以驚雷般的速度已經行至他們所在地,將他們倆吞沒。
一瞬間天地失色,視線模糊一片。馬已經不受控製,載著謝殊在漫無目的地狂奔,強烈的風和飛揚的沙礫讓謝殊隻能俯首於雙臂之間,以免被沙子打傷麵部。
馬是聰明的生靈,它還真找到了一處稍微有些遮擋的岩石。謝殊和他的馬隻能躲在這石塊後等待風暴的停歇。大約等了三刻鐘之後,風暴逐漸減弱,謝殊才重獲視野。然而麵前隻剩下戈壁和空曠的沙漠,哪裡還有初雲驍的身影。
“有人嗎?”
謝殊高聲喊著,但四下一片寂靜,無人回應他的呼喊聲。
大抵是沙暴將兩人衝散了,初雲驍身經百戰想必不是問題,謝殊隻得考慮自己究竟是繼續前進探索,還是打道回府和眾人彙合。
他四下搜尋,卻在遠處的枯樹旁瞥見一個模糊的白影。謝殊警覺起來,將馬係在岩石旁,悄然靠近。
隨著距離逐漸縮短,那原本模糊不清的影子開始逐漸變得清晰。謝殊心中暗暗揣測,難道這荒野中竟有迷途的孩童?但看到那越發顯得細小的身影,明顯與潛伏的敵兵格格不入。
他的心中緊繃著一根弦,手中緊握的軍刀短刃反射著微弱的月光,準備在必要時刻,先發製人。
在他準備揮刀猛撲的刹那,目光終於清晰地捕捉到了那個身影的真實麵目——一隻鹿。這隻鹿全身覆蓋著雪白的毛發,頭頂的兩根鹿角宛若精致華麗的屏扇,似乎不屬於這塵世。小鹿因謝殊突然的靠近而驚慌失措,試圖掙脫卻因為受傷而無力移動,細膩的毛發下掩藏著無助的顫抖。
謝殊這才發現這隻白鹿的一隻腿上殘留著血跡,皮肉翻卷,顯露出深深的傷口。
自雲驍軍深入這無垠大漠的這段時日,軍中夥食便少有葷腥,眼前這頭鹿無疑是上好的獵物。
白鹿似乎是看出了他內心的想法,它眼中噙著淚花,仿佛在哀求,直直地戳進謝殊心裡。
他抬手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個巴掌,聲音清脆,白鹿都被他這一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呼吸停滯了一拍。
“你彆怕,我幫你處理傷口。”
他輕聲出言安慰著,雖然白鹿不懂人言,不過似是感受到了麵前這個少年的善意,警惕的眼神變得柔軟了一些,緩緩放下戒備。
憑著從軍醫那兒討來的傷藥和自己隨身攜帶的束胸帶,謝殊為小鹿簡單處理了傷口。安頓好一切,他正準備離開,卻見那小鹿卻亦步亦趨地跟了上來。
謝殊無奈一笑:“你可彆跟著我,我還有正事呢。”
小鹿鍥而不舍,用鼻尖輕觸他的手背,似在懇求。它抬起受傷的前蹄,指向遠方,示意謝殊跟它走。
“你是要帶我去什麼地方嗎?”
它輕輕點頭。
反正都是尋找鹿見洲,不如就跟著它試試。
謝殊牽著馬,隨小鹿穿過重重迷障,眼前豁然開朗。
夜空澄澈,繁星點點,一輪圓月高懸,將世間籠罩在朦朧的銀輝中。不遠處傳來潺潺水聲,隻見一汪清泉環繞著鬱鬱蔥蔥的胡楊林,泛著粼粼波光。
這不正是他朝思暮想的鹿見洲嗎!
謝殊驚喜交加,俯身輕撫小鹿的額頭:“謝謝你,小家夥。”
小鹿也低頭蹭了蹭他的手,表示親昵。
突然遠方傳來了呼喊聲,謝殊回身望去,天邊有一簇影子破開夜色中的大漠,正朝他奔來。馬蹄聲由遠及近,初雲驍的身影自沙海儘頭奔來。
“你到哪裡去了?”初雲驍的口氣不住責備,當時風暴來臨時他未來得及拉住謝殊的手,那份後悔到現在都一直灼燒著他的內心。待風暴稍微平靜後,他便立刻開始搜尋。沒想到謝殊竟這麼安之若素,還笑著迎接他。
“我找到鹿見洲了,還遇見一隻神奇的小鹿,是它帶我來的。”謝殊興奮地分享著他的發現。
可當他回首時,哪裡還有小鹿的蹤影?它像一縷輕煙,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什麼鹿?這荒漠裡哪來的鹿?”初雲驍狐疑地環顧四周。
難道剛才的一切都是幻覺?謝殊幾乎要懷疑自己是不是還在做夢,直到摸到隨身藥囊空了大半,他這才確信先前所見非虛。
或許,那頭小鹿正是守護鹿見洲的神靈,專程來引他們至此。
初雲驍並不知道謝殊的神奇經曆,於他而言,今天找回謝殊和尋到鹿見洲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鹿見洲在這登離沙漠裡如同海市蜃樓一般,在無垠曠野的沙漠裡突然生長出的胡楊林,環繞著中央一汪清泉,在月光下跳動著光。初雲驍和謝殊繞著湖泊丈量著大小,夜風習習,吹的人神誌清明。
平靜的夜晚和高空的弦月,是謝殊這從軍一年來的最安寧的時光。沒有嘈雜的人群,枕著青草、聽著流水聲入眠,這總能讓謝殊回想起小時候作為謝如歸時,被哥哥帶著在鄉下的莊子裡,趁著家仆睡著時,偷偷溜到山野裡。哥哥會用漂亮的鮮花給她做花環,誇她是仙女。那時候的謝如歸自信開朗,會開心地跳起舞來,哥哥在一旁唱著歌。
“月兒彎彎照九州,
漂亮姑娘靠窗頭。
眉眼如畫夜微涼,
笑語盈盈伴月光。
誰家玉女下凡遊?”
謝殊不自覺輕聲吟唱,今夜各種奇妙的經曆讓他卸下了心防,似乎那些過往的鬼影暫時追不上他了,他又成了無憂無慮的謝家大小姐。
初雲驍在一旁看著謝殊,他垂眸不自覺吟唱著他從未聽過的歌謠,腳步輕快,月色勾勒出他清秀的輪廓,讓初雲驍不自覺地跟著唱道,“誰家玉女下凡遊?”
玉女不就在他身邊嗎?
這種想法不由自主地浮現在初雲驍的腦海裡,但他的理智快速地將他壓了下去。初雲驍不覺麵露潮紅,輕咳了一聲。天呐,他怎麼會對自己的手下產生這種想法,隻能怪這小狼崽子實在是太瘦小了,像個姑娘。
鹿見洲並不大,很快便丈量完成。初雲驍用著隨身的軍帛記下了鹿行洲的方位、大致的蓄水量,估摸著時辰,回到軍營也接近辰時,他們倆便起身原路返回。
兩人騎著駿馬踏月而行,初雲驍順著星辰在前方帶路,謝殊緊隨其後。
“明日你就去斥候營報到吧。”歸途中,初雲驍忽然開口,“你很有天分,那裡更適合你。”
“是!”得到賞識,謝殊喜不自勝。
初雲驍聞言滿意地點頭,兩人都心潮澎湃,揮舞著馬鞭奔跑得更是肆意昂揚。
謝殊天生音感卓絕,這是他自信自請當斥候的原因。幾聲不屬於他們的馬蹄聲傳來讓謝殊瞬間警覺,他心下暗叫不好,果不其然,緊接著聽見幾羽箭破風而至的聲音,他的反應幾乎是本能的,瞬間在馬背上轉身,一手緊握韁繩維持平衡,另一手迅速抽出隨身攜帶的軍刀,在空氣中劃出一道淩厲的弧線,試圖攔截那支偷襲的箭。
“是西戎遊兵,快走!”
初雲驍也抽出長劍進行抵擋。他們倆急速穿梭在黑夜中,每一次馬蹄觸地都激起一片塵土。馬匹已經被逼至極限,汗水沿著獸體蒸發成霧,與夜色交織。
遊兵追擊焦灼,謝殊的體力已經感覺有些不支,但敵方的攻勢卻絲毫沒有減弱。隻是一瞬,他的手慢了一步,他看見那隻被他漏掉箭矢劃破夜空,直指初雲驍。這一刻,謝殊的心臟緊縮至極點,他的眼中隻有那逼近的死亡。
在這生死一瞬間,謝殊的身體反應超越了他的思維。
他猛地從自己的馬匹上一躍,跳到初雲驍的馬匹上,雙手擁抱著他,像是一個戀人間訣彆的擁抱。
箭矢沒入脊背,鮮血飛濺。鋪天蓋地的劇痛襲來,謝殊緊咬下唇,不讓□□泄出分毫。
“謝殊!!”
初雲驍目眥儘裂,回身舉手拉弓,一箭竟是直接穿過遊兵的喉嚨而過,震懾了眾人。
“主帥!”
是初影的聲音。目前早已辰時過半,初影因未獲得初雲驍任何消息便立刻安排前鋒營外出搜索,於是正巧在回程路上遇到這場偷襲。敵軍不過是幾個遊擊部隊,見狀便立刻撤退。
“快,快讓軍醫準備急救!”
初雲驍抱著謝殊,一路狂奔。汩汩鮮血染紅了他的鎧甲。
初雲驍是從不信神佛的人,但這次,他在內心無數次地祈求,求求神明能夠慈悲,救下他背後的這個少年。
但他能感覺到,謝殊的體溫正在慢慢的流逝變冷。
不行……你不可以死……
初雲驍快馬加鞭,他心愛的戰馬都被打得深疼,但初雲驍顧不得其他。一至軍營,他翻身下馬,抱著謝殊幾乎是撞進軍醫所的。
“求求你,救救他……”向來冷靜的少將軍第一次如此失態。
在軍帳外等待的時光何其漫長,軍醫掀起簾帳,低聲對初雲驍說道。
“……主帥,請您獨自進來吧。”
步入帳內,初雲驍立刻被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包圍,四周散落的使用過的止血帶映入眼簾,一片混亂與絕望。
軍醫搖了搖頭,一臉遺憾,“回稟元帥,謝……謝公子回軍營時,心臟已經不再跳動了……但老夫覺得,有一事還是必須告訴您……”
隨著軍醫緩緩拉開遮蓋在謝殊臉上的布匹,他的表情安詳,並無痛苦,似乎隻是睡著了一樣。但那雙落滿星光的眸子卻再也不會睜開了。
初雲驍的手微微顫抖,緩緩掀開覆蓋在謝殊身上的毯子,露出了她那被裹胸布緊緊包裹的胸膛。在這一刻,一切真相大白——她,竟是一名女子。
“我……我怎麼不知道……” 初雲驍的聲音哽咽,一顆心仿佛被緊緊握住,無法呼吸。
月兒彎彎照九州,
漂亮姑娘靠窗頭。
眉眼如畫夜微涼,
笑語盈盈伴月光。
誰家玉女下凡遊?
他似乎又聽見了謝殊走在他身邊,偶爾吟唱的曲子的模樣。他笑語盈盈伴著月光,如同仙女落入凡間。
這一切,再也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