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楮虛子”,清寧叫住他,“隻有我和林言與你同去蒲丘城,我師姐她們要回村子裡去看看紅葉姑娘的情況。”
楮虛子自然是不敢置喙,“仙子請便,仙子時刻掛心那姑娘的病情,真是她的福氣呀,哈哈。”
方圓哭笑不得,“你剛剛在彆苑裡幾乎是一言不發,怎麼出了彆苑頃刻間便又活了,這嘴皮子又開始了。”
楮虛子隻訕笑著,不說話。
清寧態度莊重,“師姐,那服喪人至今不曾露麵,隻怕躲在暗處監視,你們行事務必多加小心。”
方圓輕笑,“知道了,瞧你這老氣橫秋的樣子,你是大師姐,還是我是大師姐,該是我交代你切莫意氣用事,有什麼不妥及時傳信給我。”
清寧摸摸鼻子,反思自己剛剛說話是不是帶上了前世教訓師弟的語氣。
方圓隻說蒲丘主城離此處路途更遠,讓楮虛子帶她們兩人先走。
待三人禦劍、禦拂塵的身形在天邊遠去,蕭澤禹已經快被滿肚子的話憋壞了,“大師姐,咱們為什麼要和小師妹分開行動?我們真的是要去看紅葉姑娘嗎?我怎麼感覺你不是這樣打算的,我剛剛看見你和小師妹互相使眼色了。”
沈清和默默走近,等著聽解釋。
方圓說:“不錯,我們不是要去紅葉家,而是——”她轉個身,“再探彆苑!”
蕭澤禹頓時激動起來,眉飛色舞,“大師姐,我們要再偷偷潛回去嗎?為什麼啊?你們覺得九轉乾坤壺還在彆苑裡,是那個厝內博不想給我們,自己偷偷藏起來了對嗎?”
“不”,方圓說,“看厝內博的樣子,九轉乾坤壺應該是真得被盜了,他那個反應不像是裝的。”
“隻是厝內博的話也不能全信。布置骸陣和盜走九轉乾坤壺的人,究竟是逃竄在外的萬千山,還是引我們來此的服喪人?徐懷遠、萬錢、萬千山是不是像厝內博說的那樣居心叵測,這些都要等小師妹和林言去城中查一查。”
“還有厝內博一直遮遮掩掩的態度,這彆苑裡一個個木偶娃娃似的下人,就是我們的任務了。”
聽完他的解釋,蕭澤禹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大師姐,你和小師妹好厲害啊,你們倆是怎麼做到一個眼神就傳遞這麼多信息,還分好工的。”
方圓逗弄他,“你要是認真聽彆人講話,同時腦子也轉起來,不要總是想著晚飯吃什麼,你也能做到一個眼神就心照不宣。”
蕭澤禹笑嗬嗬地撓撓頭,突然間麵色一變,“哎呀,那紅葉姑娘呢,咱們誰去守著紅葉姑娘。”
“一天之內無礙。”沈清和的聲音毫無起伏,在這暖和的正午響起都帶有寒風過境的效果,好在方圓和蕭澤禹都習慣了,也不受什麼影響。
“放心吧,蕭師弟,沈師妹給紅葉下的除穢咒和安魂咒效果會持續一整天,這事兒她明顯是糟了無妄之災,不會有人打上門去尋她晦氣的,咱們趕緊解決眼下的問題她自然就沒事兒了。”
方圓帶著蕭澤禹兩人折返,沿途細細交代,要注意隱藏身形,儘量不產生正麵衝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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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清寧三人身在高空,向著蒲丘主城趕去。
清寧看一眼楮虛子站在拂塵柄上的身形,穩穩當當,不動如山,“我看楮虛子道友穩如泰山,修行路上必定是穩打穩紮,功底紮實。”
楮虛子沒料到她會突然語出誇讚,麵上是赤裸裸的疑惑,“仙子謬讚,我怎敢在雲華宗的道友麵前賣弄。”
清寧的目光從他正臉緩緩上移到他額角、額頭,楮虛子的眼珠也隨著她的視線挪動,先翻出個白眼,後麵又挪出個鬥雞眼,最後猛地反應過來,尷尬一笑。
清寧不理會他耍寶賣乖的行為,言辭如刀,滑開他的偽裝,“隻是我有些奇怪,你一個功底紮實的修士,從書房到正廳這麼一小段距離,是如何跑得滿頭大汗、滿臉通紅的呢?豈不是連個尋常百姓的身體素質都比不過,楮虛子道友,你有些虛啊——”
楮虛子的表情凍在了臉上,整個人好像變成了一塊僵硬的雕塑,拿鑿子一敲就能碎裂一地。
“隻是不知道這個虛,是體虛呢,還是......心虛啊......”清寧繼續悠悠補充,看著楮虛子咬緊牙關一言不發的樣子,決定給他來一發狠得,爭取戳破他最後的心理防線:“這麼心虛,說說吧,你把九轉乾坤壺藏在哪兒了?”
僵硬的楮虛子瞬間自行解凍,“不不不不不,九轉乾坤壺不是我拿的,真不是我拿的。”
“既然不是你拿的,你心虛什麼。”
楮虛子看起來快要哭出來了,“我我我,我不是心虛,我是......是恐懼!對!是恐懼!我怕九轉乾坤壺丟了,族長大人會遷怒於我。”
清寧步步緊逼:“怕他遷怒啊,你不是他的大弟子嗎,還是他的心腹、護法,左膀右臂,就算是他一時激憤,還能把你怎麼樣不成,你嚇成這樣。哦——難不成......你是在暗示我,厝內博性情暴戾,經常濫用私刑,不分青紅皂白折磨你們。”
“不不不不不,沒有沒有,是我自己膽子小。”剛剛清寧還誇獎楮虛子在拂塵柄上站得穩穩當當,此時再看,他已經是搖搖欲墜了。
清寧繼續追問:“真的嗎?我看你......”
楮虛子大叫一聲“不是我,我什麼也沒乾,什麼也不知道”打斷了清寧的話,然後驟然加速遠去,隻留下一句“我在城門口等你們”隨風飄來。
清寧:“......”
清寧:“不是,這什麼反應,他就這麼跑了。”
林言禦劍上前,與清寧並肩而立,“被你逼得實在是沒什麼辦法了,隻能先跑一步。”
清寧玩味一笑,道:“他能跑,難道我還不能追。”
她嘴裡這樣說著,手上卻沒有多餘的動作。
林言看出來她隻是在開玩笑,“看楮虛子剛剛的樣子,偷走九轉乾坤壺的應該不是他。”
“確實不是他”,清寧說,“這個楮虛子,第一次見麵,看他狐假虎威裝腔作勢的樣子,還以為又是個壞的頭頂長瘡、腳下流膿之輩,後麵他巧言令色,言行浮誇,雖然不怎麼討喜,但我總覺得這不是他真實的樣子,懸浮的很,像是帶著一層麵具。”
“尤其是走完彆苑這一趟,他偽裝得越發生硬,我看他的樣子,像是有什麼話想告訴我們,卻又有所顧忌,本來想趁機逼他一把,看能不能榨出點兒消息,沒想到他嘴還挺硬,嚇成這樣落荒而逃,都不願意開口。”
林言看清寧一副“沒能趁機問出什麼這件事就像是眼看著有便宜卻沒占到真是大為遺憾”的樣子,忍俊不禁:“既然他不願意直接說,那我們跟著便是,看看他想帶我們看什麼。”
“也隻能這樣了,去追吧。”
兩人催動法訣,順著楮虛子禦拂塵在雲海間留下的軌跡和靈光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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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寧和林言趕到時,楮虛子站在城門前,神態已經恢複了正常,他殷勤引路,還介紹著街道旁的小店,蒲丘族的特產。
清寧看城內熙熙攘攘,還有攤位吆喝聲不絕於耳,確實是一片富庶祥和的景象,不由得稱讚一句,想不到厝內博治下還是有幾分本事的。
沒想到聽了這話,楮虛子還有些不同意見,“咱們這蒲丘城的安樂景象,確實是族長大人治理有方,但是真要論起來,這頭一份的功勞,當屬夫人啊。”
“厝內夫人?她不是身體不好,不能費心操勞嗎?”清寧沒想到話題又回到了厝內夫人身上,想到之前楮虛子提到這位夫人,總是一力稱讚其美貌的態度,現在聽他話裡的意思竟然還有理政的才能。
楮虛子哽了一下,接著說:“是,夫人是身體不好,但是安排這些事兒也不需要夫人親力親為啊。而且正是因為夫人身體不好,才越發顯得品性可貴。仙子你想啊,夫人她強撐著病體,也不忘關心民生大計,明明不能過分操勞,還費儘心思想出許多惠民政策,又親自勸說族長頒布實行,我蒲丘子民,誰不敬佩夫人的德行,誰不稱頌夫人的恩德啊!”
清寧看楮虛子越說情緒越激動,聲調也越來越高,一旁的路人聽見他的話甚至也圍過來附和,覺得自己好像回過味兒來了。
她伸手準備架住楮虛子,又覺得自己做這個動作有些不妥,剛要給林言使眼色,卻見林言已經一步上前,長劍帶著劍鞘按在楮虛子一側肩膀上,溫和有禮道:“借一步說話。”
林言的語氣是彬彬有禮的,氣度是高華出眾的,動作是乾脆利落的,隻是這些再加上那通身的世家風骨、引人注目的相貌,便糅合成了一種奇妙的不容拒絕的氣勢。
楮虛子好像被潑了一盆冷水,從剛剛激動的情緒中清醒過來,被林言帶著朝路邊人少的角落裡走去。
清寧看林言不需要她給眼神就知道怎麼反應,感歎一聲“真上道”,繞開人群,跟著走去路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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楮虛子背後靠牆,無處可躲,又變成了那一副畏縮的姿態,“仙子,仙君,您這是......”
“嘿嘿嘿”,清寧露出一個反派的笑容,“說說吧,夫人是怎麼回事。”
“什麼夫人是怎麼回事兒,小的不知道您在說什麼。”
清寧看他還要繼續裝傻,懶得再繼續廢話,單刀直入:“你從咱們剛見麵就提到這位夫人,說她受寵,讚她美貌,強調族長為了他動怒,我本來還以為是你自己心術不正,天天把眼睛盯在人家夫人美麗的臉蛋上。”
“可是現在——一進城,我們什麼都沒問,你又提到這位夫人,還引導著路人一起附和,我說......你是有多怕我們注意不到這位厝內夫人啊。如你所願,現在我們注意到了,並且主動問你了,你還在這兒繼續跟我演戲,怎麼著,需要我搭個戲台子供你唱一曲。”
楮虛子眼睛眨巴個不停,“沒沒沒沒演,我沒演啊。”
清寧伸手一把按住他的上下眼皮,用力撐開,止住他眨巴眼的動作,“最後再問一遍,這位夫人想找我們做什麼,我耐心有限。”
楮虛子保持著被迫睜大眼睛的動作,隻覺得有風呼呼刮過眼球,像是刮進了他的天靈蓋兒,有些不知所措,“真......真不是夫人找你們,是......是我自己,是我。”
清寧看他這鴨子嘴終於被撬開了,鬆了手任他揉揉眼睛、緩口氣。
楮虛子仍是吞吞吐吐,但總算是把整件事說齊整了。
原來,這位厝內夫人名叫石蘭。
石蘭本是蒲丘族境內一座附屬城池中的富家女,得上天眷顧,生的花容月貌,小小年紀便顯露出傾城之姿,此事遠近聞名。石蘭還未及笄,上門求取定親之人便要將石家的門檻踩爛了,隻是石老爺心疼女兒年紀尚輕,既想女兒在身邊多留兩年,也想等女兒懂事了自己選一個稱心如意的郎君,便一直沒有定下人家。
後來,這美貌的名聲就傳到了厝內博耳朵裡。
厝內博性好美色,姬妾眾多,隻是一直沒有娶妻,因為他覺得,還沒有遇到一名女子的美貌值得他以正妻之禮相待。聽聞石蘭的美貌被傳的神乎其神,他心下好奇,隻是自持身份,不願主動上門,唯恐掉了身價,隻評判一句“世上當真有如此美人不成,隻怕是爾等眼光庸俗,錯將魚目當珍珠”。
隻是厝內博在這蒲丘境內是何等身份,他一句話,自有心存討好之人為他打點一切。
當晚便有人去往石蘭家鄉,具體使了什麼手段不必細說,隻知道隔日石蘭便被送到了厝內博的麵前。
據說厝內博隻看了石蘭一眼,當場一見鐘情。
當然了,究竟是一見鐘情還是見色起意,自有後人評說。
總之,厝內博是神魂顛倒,仿佛七魄散了六魄,僅剩的一魄也連同一顆心一起掛在了石蘭身上。接著便是遣散所有姬妾,補上三媒六聘、三書六禮,擺開十裡紅妝,八抬大轎將石蘭娶進府中,單是那婚宴的流水席便大擺了三天。
石蘭剛嫁進府中總是鬱鬱寡歡,悶在自己院子裡,對外界的一切不聞不問,厝內博為博美人一笑可謂是智計百出,百般寵愛、千般維護,日日噓寒問暖,處處周道妥帖。
如是過了幾年,也許是因為石蘭終於被厝內博打動,也許是因為兩人有了第一個孩子,石蘭漸漸開朗起來,照顧女兒,打點內務,甚至屢屢向厝內博進言,勸告其愛護境內百姓,在她的主導下蒲丘境內推行了諸多有惠民生的好政策,一來二去,百姓們的日子蒸蒸日上,無不感念族長夫人的大恩大德。
可惜好景不長,石蘭的女兒夭折了,石蘭悲痛於女兒的早夭,日日以淚洗麵,身體每況愈下。
厝內博遍訪名醫,修建彆苑,愈加寵愛他這位夫人,隻是漸漸的......這份愛卻有些畸形了
——他不能接受外人多看一眼石蘭,也不能接受石蘭多看一眼彆人,甚至不分男女,石蘭的貼身侍女僅僅因為和石蘭調笑,被他看見,就慘遭杖殺。
如此一來,石蘭又回到了最初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狀態,比之前更嚴重的是,這一次連侍女都不敢與她有眼神對視,或者與她聊天,唯恐被厝內博挖去雙目、割掉舌頭。
“事情就是這樣的,其實我因為能出入族長的書房,偶爾遇見過夫人幾次,都是意外碰見的,族長不知道,”楮虛子連連擺手,“我覺得夫人過得太慘了,這對她不公平,夫人明明是那麼好的人,不應該被拘束在內宅裡,連一個生人都見不到。”
“可是,我自己沒本事,乾涉不了族長的決定,見麵時聽你們說,你們是雲華宗的人,雲華宗的名望我是知道的,再加上攬月仙尊還和蒲丘的祖先有那樣的淵源,所以就起了念頭,想求求你們,求你們勸解族長,幫幫夫人吧。”
清寧和林言沒想到逼問之下聽說了這樣一個故事,本以為會是有關冤魂惡鬼,沒想到竟是桃色情事,一時間措手不及,不知道給出什麼樣的反應才是合理的。
待消化了這個故事,徹底反應過來,清寧頓時火冒三丈,“你是說厝內博那狗東西貪圖美色,倚仗權勢逼婚,現在還強製囚禁。”
楮虛子訥訥不敢多言,隻是拿眼神附和著,那眼神翻譯過來,意思大概是“仙子,你真是一陣見血、一語道破、提綱挈領、切中要害......小人敬佩之情無以言表”。
清寧出離憤怒了,“厝內博一張嘴,就是這個人覬覦我夫人的美色,那個人也覬覦我夫人的美色,合著最覬覦石蘭美色的就是他自己,我呸,長得人模人樣,人事兒是一件都不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