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寧剛剛聽完厝內博認錯的話,還覺得他倒是坦誠,心裡對他的印象扭轉,沒想到這念頭還沒捂熱乎,厝內博提到這惡鬼又成了一副遮遮掩掩的樣子,清寧頓感不耐煩:
“正是西山白骨上附著的惡鬼,族長破除骸陣,收服惡鬼,本是為民造福的功勞,隻是惡鬼未散,紅葉姑娘仍舊受到骸陣鬼氣的影響,故而我等冒昧上門,還望族長將那惡鬼交給晚輩。”
“骸陣,什麼骸陣?”厝內博疑惑道。
清寧心裡一驚,難道自己的判斷竟然出錯了不成?可是不應該啊,那白骨的特征分明就是骸陣,雖說修仙界近年來骸陣少見,但自己上一世曾經親手破除過多次,尤其是這幅白骨的膠質化特征如此明顯,自己不應該看錯才對。
“怎麼,族長收服那惡鬼時,不曾破除骸陣嗎?”
厝內博眼神閃爍,目光在眾人臉上飄忽不定:“啊,我收服那惡鬼時,乃是用的我蒲丘族鎮族之寶——九轉乾坤壺,我一祭出法器,那惡鬼頃刻間便被收入壺中,速戰速決,沒遇到什麼......骸陣陣法。”
“九轉乾坤壺!”乍一聽見這熟悉的名字,清寧不由得驚呼出聲。
這不是自己上一世的法器嗎,她記得當初棲霞山之戰後,她將九轉乾坤壺送給了那批村民裡領頭的族老,對了,棲霞山!
棲霞山也在南境,且離此處不遠,莫非當年那批村民便是如今的蒲丘族的祖先。
“是的,正是九轉乾坤壺,這還是當年攬月仙尊贈給我族先祖的,我族祭祀之地至今仍供奉著攬月仙尊的神像,為的便是驚醒後世子孫不忘仙尊的大恩大德,也正是有此前緣,我看見諸位雲華宗的小友才倍感親切啊。”
厝內博拱手抱拳,側舉過耳邊,向著雲華宗的方向遙遙致意,提起這段淵源更是精神抖擻,腰杆都直了幾分,看向方圓等人的目光更是一等一的和善親切。
方圓見他這一番唱念做打,總算是知道楮虛子“變臉”的功夫是從哪兒學來的,隻是此刻眾人實在沒有心情與厝內博寒暄往事。
她見厝內博有種追憶往昔、越說越遠的傾向,趕緊將話題拉回原點:“既然蒲丘族與我雲華宗有此緣分在前,更要請族長行個方便,讓我等帶走那厲鬼,救紅葉姑娘一命,於族長也是大功德。”
“這......非是我不願,隻是那惡鬼隻是怨氣深重,卻無甚修為,清晨我就將它收入壺中,隻怕此刻......早就魂飛魄散了,小友們帶不走了。”
厝內博手指摸索著膝蓋處的衣邊,看起來極為心虛。
清寧看出他左拉右扯轉移話題,心中擔憂紅葉的病情,便升起幾分不滿,此刻聽他又找了這樣漏洞百出的理由,更是險些笑出聲來。
“厝內族長,你便是糊弄我們,也找個嚴謹些的由頭。首先,九轉乾坤壺從來就沒有什麼令惡鬼魂飛魄散的功效,你方才自己說過,這九轉乾坤壺乃是當年攬月仙尊的法器,你在我們這些雲華宗弟子的麵前,編出這等瞎話,不覺得心虛嗎?”
“第二,你說那惡鬼早就魂飛魄散了,可是若惡鬼魂飛魄散,骸陣陣法自然消失,紅葉姑娘也就能自行痊愈,我們離開村子之時,紅葉姑娘的病情沒有半點緩解,那惡鬼分明還精神的很!”
一番話落地,厝內博臉漲得通紅,坐立不安。
清寧看他現在的樣子,隻覺得心中惡心,自己枉活了兩世,竟然又犯了以貌取人的錯誤,剛剛隻看長相就覺得厝內博麵有正氣,真是萬萬不該。
方圓聽了清寧的話,又見到厝內博這種反應,心中的不安幾乎凝成了實質。
她罕見地冷了臉色,站起身,“厝內族長,那惡鬼到底在何處,還請儘快交出,若是您繼續拖延時間,晚輩也隻有自行入內尋找了,到時候若有失禮之處,想必族長通情達理,也不會怪罪我等,畢竟事關人命。”
清寧等人也隨之起身,站到方圓身側,無聲支持。
“哎哎哎,小友莫急,莫急啊,我這就命人去取,這就去取。”厝內博看方圓似要動怒,不敢再推三阻四,示意一直沒有說話的楮虛子去取九轉乾坤壺,又招呼眾人喝茶、吃點心,連連安撫道:“小友稍等片刻。”
眾人對視一眼,厝內博既然服軟,她們也不好繼續步步緊逼,隻好回到各自的位置上坐下等候。
清寧見厝內博數次嘴唇微動,想要說些什麼,卻又沒有出聲,直接問他:“厝內族長,我看你一直有話想說,不妨直言。”
厝內博雙手緊握,俊朗的臉上一副寄顏無所的表情,“哎,這事兒鬨得,其實吧......這人,是我下令處死的。”
“什麼!”眾人異口同聲,目光如刀,齊齊射向他。
厝內博驚慌之下連連擺手,推脫道:“不不不,人是我下令殺的,但是把他煉成惡鬼的不是我,楮虛子應當向諸位小友解釋過,我也正在追查那個煉製惡鬼的邪修的下落。”
清寧正容亢色,“厝內族長,你最好不要再繼續隱瞞,要麼,你自己說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要麼,我們一會兒自行審問那惡鬼。”
厝內博終於開始斷斷續續地交代。
原來,那死者名叫徐懷遠,本是族長府上招攬的客卿,隻是個普通人,但是識文斷字,還得了個秀才的功名。
他當年本想著能考中授官、出人頭地,沒想到之後的考試卻連年失利。直到年近三十,家道中落,父母也都駕鶴西去,實在是不能繼續消磨時光,這才投入族長府中,幫忙打理蒲丘城的俗務。
徐懷遠行事頗有章法,處事也周道,漸漸得到族長的重用,雖沒有官身,實際上卻管著整個蒲丘城的運轉。
他與楮虛子一個處理凡塵政務,一個打點仙門來往,算得上是厝內博的左右手。
尤其是厝內博陪同夫人在彆苑養病的時間,蒲丘城的事務更是一應全都交托給了徐懷遠。
畢竟仙凡有彆,厝內博自持有修為在身,完全不曾對徐懷遠設防。
“隻是沒想到,徐懷遠這狗賊狼子野心,非但不感念我提拔器重之恩,竟還恩將仇報,聯合邪修加害於我,意欲謀奪我族產,欺辱我夫人。”厝內博一拍桌案,憤憤不平。
他今年往返於彆苑和蒲丘城的途中,數次遇襲,卻次次都讓襲擊者逃脫。
一次偶然的機會,厝內博發現徐懷遠和一個叫萬錢的地痞,以及一個叫萬千山的邪修私下裡有聯係,他將徐懷遠抓回來拷問,才知道就是選懷遠安排的數次襲擊。
清寧聽見厝內博提起邪修,心下一動,麵露疑惑之色,“族長所說的邪修,指的可是襲擊您的邪修,您派人搜捕的是他?難道不是那個布下骸陣的人嗎?”
厝內博不解道:“這不就是一個人嘛,徐懷遠和那萬千山勾結害我,我抓了徐懷遠,萬千山卻躲藏起來,徐懷遠死後,他又跳出來將徐懷遠煉成惡鬼,想繼續與我作對,哼!最好不要讓我捉住他,否則,定將他千刀萬剮!”
清寧見他眼神狠厲,想到骸陣布成的那一項深受折磨慘死的條件,“敢問族長,您是用什麼手段拷問的徐懷遠,又是怎麼處死的他,料想這徐懷遠如此行徑,想必......您是不願意給他個痛快的。”
厝內博先是冷哼一聲,繼而得意一笑,“那畜生,哼,我先拿鞭子將他抽成個血葫蘆,再將他四肢上的肉一片片割下,本來我想把他軀乾上的皮整個剝下來,可惜被鞭子抽得損傷太多,剝不下來,索性整個丟進鍋裡,小火慢慢燉了。”
聽罷,清寧、林言皺眉不語;方圓和蕭澤禹麵色不虞;沈清和還是麵無表情但是閉上了雙眼,似是不忍直視。
厝內博見她們這等反應,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將手邊的桌案拍得砰砰作響,“怎麼,我做得有什麼問題嗎,想當初,我為了獎賞他治理有方,賞賜他大筆銀錢,幫他買回家裡的舊宅,甚至連我兒子的課業都交托給他,但他呢,他是怎麼報答我的?!”
“覬覦我夫人,謀奪我家產,幾次三番設計害我性命,誓要我死,這等豬狗不如的畜生,死得這麼快,都算是便宜他了。我要是有十八層地獄裡的手段,一定拿來好好招呼他這惡鬼之魂,讓他上刀山下油鍋,通通來上一遍。”
方圓嘴唇囁嚅幾下,剛要說話,坐在她下手處的蕭澤禹突然伸手抓住她胳膊,方圓一愣,有些意外,最終什麼也沒說。
清寧正好坐在蕭澤禹對麵,注意到了兩人的動作,蕭澤禹攔住方圓的行為可著實與他平時的性格不符,隻是此刻的氛圍,不適合細細詢問。
眾人不認可厝內博的酷烈手段,如此重刑折磨,實在是有傷天和,隻是此事他們一群外人,實在沒有立場妄加乾涉,再加上徐懷遠已死,回天無力,隻能儘快拿到他的魂魄,解決紅葉一事。
清寧壓下心裡關於蕭澤禹的疑慮,主動翻過嚴刑拷打這一篇,“請問族長,那邪修萬千山,可是穿一身喪服?”
“喪服,不,不是”,厝內博睜大了眼睛,眉頭高高挑起,“誰會穿著喪服到處亂跑,萬千山一直是穿一身黃色八卦袍,他細高個兒,尖嘴猴腮,我的人報來的消息,之前還見他在城裡遊蕩過,隻是,從他們最後一次來刺殺我無功而返後,這人就沒再出現,還有萬錢那個地痞,也不知道躲在哪條陰溝裡。”
清寧心道“果然如此”,族長所說的邪修,和引她們來此的服喪人,的確是兩個人。
對於族長的說法——萬千山為了繼續與他作對,將徐懷遠煉成惡鬼,清寧是一絲一毫都不信。
萬千山、萬錢聯合徐懷遠,三人裡應外合數次刺殺,都沒能成功,可見實力著實平庸。如今徐懷遠被抓,萬錢出逃,萬千山孤身一人,哪兒來的實力和膽量繼續挑釁,像族長說的“從最後一次刺殺無功而返後就再不出現”,才符合他的能力。
而且,清寧有一種強烈的直覺,連厝內博都不認識的骸陣,絕不是這個萬千山有能力布下的!
服喪人,到底是誰!引他們來此究竟有什麼目的!為何遲遲不現身?
清寧心緒起伏間,內室遠遠傳來楮虛子急切的腳步聲,然後是一聲疾呼:“族長!大事不好了!九轉乾坤壺不見了!”
厝內博大驚失色,“什麼!”
楮虛子氣喘籲籲,滿頭大汗,“徒兒去了書房密室,禁製無人觸發,九轉乾坤壺卻離奇消失了!”
厝內博再也顧不上其他,急忙朝著書房趕去。
方圓等人一聽情況有變,擔心紅葉,也跟過去。
清寧落在最後,路過楮虛子麵前時腳步頓了頓,盯著楮虛子,直盯到他兩股戰戰,方才加快腳步跟上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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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到了書房,進入密室,隻見密室內懸掛著一根根紅線,縱橫交錯,淩亂之中暗含著不可言說的規律,每一根紅線上都穿有一枚老舊的銅錢,銅錢不偏不倚垂直於地麵,沿著紅線緩緩滑動。
密室的中心,也是紅線的正中放著一個雕琢細致的金絲木製展架,隻是此刻展架上空空如也,顯然原本應該是放在此處的九轉乾坤壺早已經不翼而飛。
厝內博既驚且怒,身體止不住的顫抖,“好哇,好哇,萬千山,還敢上門盜寶,當真是欺人太甚!” 說著,便下令手下所有府兵和修士掘地三尺也要將萬千山揪出來。
方圓見他如此草率就將此事按到萬千山頭上,不敢苟同,“厝內族長,此事不一定是萬千山所為,也可能是那個服喪人,就是他引我們來此。”
厝內博隻覺得自己的臉麵受到了嚴重的挑釁,怒火中燒,理智早已經拋到了九霄雲外,“服喪人,什麼服喪人,我又沒與他打過交道,他盜我寶物做什麼,一定是那個萬千山,見徐懷遠的鬼魂被我收服,上門營救,這一次,我要把他們一網打儘!”
“至於你們”,厝內博冷臉掃她們一眼,“你們在我這兒拿不到徐懷遠的鬼魂了,想要,就自己去找,楮虛子,送客。”說完,不給眾人再開口的機會,他便拂袖離去。
楮虛子拿袖子擦擦額角的汗珠,賠笑道:“仙子,仙君,這邊請,這邊請,族長大人隻是一時激憤,諸位彆見怪,彆苑這邊不方便招待諸位,不如這樣,我給諸位安排城中的住所,先去城中安頓下來,如何?”
方圓等人麵麵相覷,也隻能這樣了。
眾人跟著楮虛子離開,臨出書房的門,清寧特地留意了書房的陳設,發現風格與正廳一般無二,尤其是處處可見的牡丹,顯然出自同一人之手,清寧按下心中的疑慮,隻等著離開彆苑,尋一處僻靜之地好好詢問楮虛子一番。
楮虛子介紹蒲丘主城的諂媚之聲裹挾著清寧等人的身形,逐漸遠去,這邊書房一側的花園裡,卻突兀地出現了服喪人的身影。
他還是那一身素白喪服,外罩寬大的兜帽白袍,手持細竹竿,在牡丹花叢中閒庭信步,悠閒自得的模樣好像身處自家後花園。
晴朗日光毫不吝惜地灑下,照耀的一朵朵牡丹越發嬌嫩。
服喪人摘下一朵姚黃,拈著花莖轉動著細細欣賞,“小丫頭有點兒膽識,竟敢拿我做筏子,讓你這麼一攪合,雲華宗這群小鬼被指使的團團轉,不知道得繞多大個彎子,真是浪費時間。”
他將手中的姚黃高高舉起,對著太陽,眯起眼睛,噫籲感歎,“嘖嘖嘖,多美的花兒啊,怎麼就生了刺”。
手指驟然鬆開,他唯一漏出來的一雙眼睛裡滿含期待,等待著在下一秒看見花朵砸下、花瓣散落一地的淒慘景象。
可是沒有!
那朵姚黃落下的地方恰好長滿了厚厚的青草,還攀爬者著幾根不知名的藤蔓,青草和藤蔓柔柔地拖住了這嬌弱的美麗,雖然外側有幾片花瓣剝落了,但那幾片隻是最外側的保護瓣,並不能影響這盛放的榮光。
服喪人盯著躺在地麵上的姚黃,目光漸冷,眼中聚集起風暴。翕忽間他不知想到了什麼,卻又雙眼一彎淺淺含笑,冰消雪融,“罷了,天意如此,且看你自己的造化吧,我老人家便不與你計較。”
一陣微風刮過,花園裡的嬌客們全都搖搖葉片,晃晃腦袋,頓時簌簌作響。
待風止歇,這一方天地又恢複了寧靜祥和,若不是確實有一朵姚黃孤零零躺在綠蔓上,也許服喪人的出現隻是午後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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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寧等人已經走出了山穀,楮虛子正要掐訣念咒將他那拂塵變大,以便飛行,清寧與方圓對視一眼,一瞬間便交換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