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陽謀邀君入棋局 “叫誰大姐呢,叫奶……(1 / 1)

天問 白水源 3729 字 7個月前

窗外正有幾叢竹柏微微搖曳,安穩又閒適,細細的竹梢搖著搖著,搖亂了他的思緒,他隻覺得自己的魂魄好似也離開身體順著窗欞飄了出去,飄回了十六年前。

然而,就在林言的心緒因為十六年前的回憶而千回百轉之時,五十裡外的一個山村,一位普通的母親,正在因為殘酷的現實而肝腸寸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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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饒了我,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啊啊啊啊!”年輕的小姑娘躺在地上翻滾著。

焦灼的母親在一旁手足無措:“紅葉,紅葉,你怎麼了?紅葉,你彆嚇唬阿娘啊?!”

紅葉嘴裡不停地尖叫著,呼喊著,“好疼啊,好疼啊,饒了我,我再也不敢了,我真的再也不敢了,求求你,饒了我!!!”

可是從外表看來,她隻是頭發和衣衫在地上滾得淩亂,沒有一絲傷痕。

刺耳的尖叫回蕩在夜空中,屋外,村落裡其他人間屋外都傳來些窸窸窣窣的聲音,最終卻沒有一個人走出家門。

屋內,婦人狼狽地撲倒在紅葉身上將她按住。

紅葉無法再滾動,就猛地抬起上半身劇烈掙紮,兩腿狂蹬,雙手揮舞著想要將婦人掀開,可是虛弱的小姑娘掙不脫操持農活強健有力的母親,一口氣鬆懈了,上半身就要直挺挺地倒下。

婦人連忙伸手小心翼翼地墊在女兒的腦後,生怕她磕到腦袋,然後從一旁找來麻繩,將女兒的手腳綁住、扶到床上躺下,然後翻出家裡的碎布頭細心地塞進麻繩與皮膚之間。

她剛做完這些,紅葉的臉突然迅速變紅,身體也滾燙起來,緊接著,散亂的頭發開始奇異地一綹一綹逐漸變白,臉上也出現一條條皺紋,皮膚鬆垮下垂。

“紅葉,紅葉,你怎麼了,我的老天爺啊!”婦人快要崩潰了。可是紅葉沒有任何反應,仍舊是斷斷續續地痛呼哀求。

婦人跌跌撞撞的撞出家門,跑到隔壁家的籬笆前,無助地呼喊:“王叔,王嬸,幫幫忙啊,我家紅葉出事了!”

屋內沒有人應聲。

婦人繼續跑到下一家,下下一家,仍舊沒有人應聲......

她絕望地回到家中,發現紅葉的頭發已經花白了大半,皮膚上出現了一塊塊的老年斑。

她伸手撫上紅葉的臉,無助地痛哭,“我的女兒啊,有沒有來救救我的女兒”,抹了一把眼淚,跪在門口連連磕頭,“救救老天爺保佑,求求老天爺開恩啊,有什麼事都衝著我來,放過我女兒,求求了。”

她叩拜的是無儘的夜空,是天上的明月,是無影無形的虛妄,是走投無路下的精神寄托。

一陣風悠悠吹過,服喪人乘風而來,落地無聲。

婦人怔愣了一下,接著雙眼一亮,膝行挪動向前,更加用力地砰砰磕頭,“仙人,求仙人救救紅葉,民婦願折壽十年,不,不,民婦以命換命,怎麼樣都可以,求求您救救紅葉。”

“此處向南五十裡為南禺之山,雲華宗弟子在此處除妖,去求,她們一、定、會、幫、你。”一字一頓悠悠說罷,服喪人眨眼間消失不見。

婦人怔愣了數秒,喃喃重複:“南禺山,南禺山”,然後衝回女兒床前,即使明知道紅葉根本聽不進去,她仍是固執地交代,“紅葉,娘去求仙人回來,你要乖乖等著娘回來知道嗎,娘知道你一定會聽話的,你一直都懂事的很”。

說罷,婦人掩上門,朝著唯一的希望踉蹌奔去。

五十裡是她唯一的女兒生與死的距離,即使是孤身一人,即使是翻山越嶺,走投無路的母親也會迸發出無儘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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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日偏東南。

林言剛一走近客棧大門,就聽見了蕭澤禹的聲音:“師妹,我們先選菜吧,林兄查驗完東南方位,差不多也該回來,忙活了一上午,我快要餓死了,我今天要點兩盤清蒸魚。”

林言暗自失笑,想著:“澤禹師弟這張嘴啊,明明業已辟穀,圖一圖口腹之欲就罷了,怎麼就誇張到要餓死了。”同時體貼地加快腳步,以免旁人久等。

下一秒,他的腳步頓在了原地。

“蕭師兄,你這張嘴什麼時候才能不這麼誇張,你一個修仙辟穀之人,如何能被餓死。”清寧啼笑皆非的聲音傳來。

林言失神地站在門外。

清寧的聲音明明是從三步之外的客棧內傳來,他卻覺得聲線飄渺,捉摸不定,像是跨越了十六年的漫長時光。

藏在腦海深處的記憶被清寧的一句話牽動著呼嘯而來,裹挾著舊日的喜悅、悲痛、憂懼和酸楚,以萬鈞之勢攪動情緒的巨浪,牽動著他一顆心忽而飄飛向上,忽而重重的下墜······

林言站在原地回味著十六年前那些濃墨重彩,咀嚼著十六年缺席的遺憾。

五千八百四十多個日日夜夜啊 !

他恨不得直接衝進門去,麵對麵直白地向清寧訴說他的思念,他想對清寧說:“師妹,十六年不見,我好想你,日日夜夜都在想。”

可林言終究隻敢在心裡想一想。

十六年過去了,蕭澤禹說,師妹性情大變。

他在師妹的人生裡缺席了十六年,時間和長久的離彆助長了他的愛意,卻消磨了他的勇氣,十六年陰差陽錯沒能說完的話,如今的他已經不敢說了。

少年人的感情毫無保留,卻也顯得那樣沉重。

愛讓他怯懦、讓他卑微,讓他小心翼翼。

修仙之人一生數百年,百年間能看見太多的風景,清寧願意相信他的一見鐘情嗎?

他在雲華宗學劍與清寧相處的時間不過大半年,清寧能相信短短半年他會有如此濃烈的感情嗎?

若是貿然行事,唐突了師妹,隻會惹人厭煩,感情之事需要徐徐圖之,他可以先做好值得親近的林言師兄,他可以等,等到自然而然,等到水到渠成......

林言強壓下翻湧的情緒,滿腹衷腸亟待傾訴,卻又情怯難言,隻能佯裝出平常無事的樣子,平常地將衣物整理到一絲不苟,平常地將佩劍扶正,平常地擺出世家子弟完美無缺的儀態,平常地走進客棧。

一進客棧,清寧和蕭澤禹正說著話從二樓走下轉彎的樓梯。

四目相對間,時光好像流動的緩慢了些,歲月也變得溫柔。

在林言的視線裡,清寧站在台階上,一身青色衣裙,裙擺層疊,廣袖翩躚,好像超凡脫俗的精靈。陽光穿透大廳側麵的窗紙,柔和地照在她白皙細膩的側臉上,抬眼看過來時,睫毛卷翹,琥珀色的瞳孔映閃著細碎的陽光。

林言想到他們在雲華宗藏書閣初見的樣子:

他隨著方圓師姐走上木階,轉過拐角,清寧就這樣闖進了他的視線。

他看見清寧就坐在藏書閣的窗邊,慵懶地斜斜倚靠著窗欞。

清寧穿著一身飛泉綠衣裙,手裡拿的是記載斫龍陣與闕漏之地封印的卷宗,安靜地坐在那兒,暖黃色的夕陽斜斜籠罩在身上。

林言就這樣默默地看著這一幕,卻覺得清寧身上彌漫出一股化不開的哀愁與憂傷,那哀愁漆黑一片,宛如實質,將清寧與周圍的弟子隔絕開來。

明明就是坐在藏書閣,身邊就是雲華宗弟子,可林言總覺得清寧是坐在萬丈懸崖邊,身後就是無間地獄、無邊血海。

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衝動湧上林言的心頭,不知起因,卻又是那樣強烈,“你為什麼這樣憂傷,不,不是這樣的,你不該這樣哀傷,你值得這世間最美好的一切,我要保護你”。

十六年前的初見曆曆在目,沒有半點褪色,林言沉浸在回憶裡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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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清寧看見的,則是逆光而來眉目出眾的青年,一身黑衣卻不顯得壓抑,背後的光影好像為他披著一層金色的紗,一手執劍,一手負在身後,黑發束得嚴謹整齊,身姿挺拔端正,端的是世家模範、氣度高華。

光影恍惚間,清寧看著這張臉,不由得也回憶起他們初見的當年。

他一身青衫、灑脫不羈,僅用一根同色絲絛作為腰帶,還係得歪歪扭扭鬆鬆垮垮,如瀑的黑發散亂飛揚,僅用木簪挑了一小撮固定在腦後免得遮擋視線,一張嘴,更是雞飛狗跳:

“不是,這位姐姐,什麼意思啊這是,一見麵,你劈頭蓋臉就砍我,莫名其妙!”

當時清寧是怎麼回答他來著,哦,她說的是:

“叫誰大姐呢,叫奶奶——砍的就是你!”

清寧被自己的回憶逗笑了,看著眼前通身世家氣韻的林言,心想著:滄海桑田,物是人非,終究是另一個人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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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緒回到當下,兩人同時上前斂衣行禮。

清寧:“林師兄。”

林言:“小師妹。”

麵上是風平浪靜,故友重逢、同門情深。

沒有人發現他們內心深處的情潮洶湧、巨浪滔天,也沒有人能聽見,他們其實想說的是:

“三千年不見,阿意,我也該接受現實了。”

“十六年不見,寧寧,你還好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