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莓粉的跑車疾馳在潭城錯落回環的高架上,時從心沒有開空調,車窗半降,任由熏風亂卷發絲,心情終於好了點。
兩旁一字排開的玻璃外立麵亮生生反射著午後的日光,她戴著墨鏡,目不斜視。有車子呼嘯掠過,落下一串精神小夥油膩的呼哨。
不得已,她隻能再關上車窗。也因此一分神,錯過了高架出口。
剛剛平複的心情再度暴躁。
離家多年,路也陌生了,每次走高架她都如臨大敵,絲毫不敢錯眼。
眼看這次成功在望,不用再多繞圈,可惜功敗垂成。
罵罵咧咧又兜了一圈,終於下了高架,她直奔路邊豎著黃色招牌的宜家。
落荒而逃是真,有事要辦也是真。
過幾天就是中秋,時肅和楚蘭茹要在大宅,也就是她視頻中的公主城堡舉辦家宴。
他們有一幫老友,快20年了,約定俗成每年中秋輪安排去一家集體過節,今年輪到時家。
知道寶貝女兒當天要拍視頻,他倆順理成章將準備工作都交給她,自己樂得清閒。
將車開進冒著涼氣的地下停車場,她下了車,發覺又有些餓。
在英國這個知名美食地獄受夠了折磨,剛下回國的飛機就跟難民似的,她將大盤雞小龍蝦麻辣燙小籠包螺螄粉小燒烤挨個臨幸,如今快一年了還沒過癮。
今天又是一頓半生不熟半冷不熱的日料,再對著個下頭男,她隻覺得跟吃了鐵差不多,急需一頓中式美食回魂。
每次心情不好,她都會來一碗麻辣燙,再配半糖正常冰的珍珠奶茶,藥到病除。
在倫敦讀碩時,認識個朋友,叫毛小頓,昵稱貓頓。貓頓的表哥是個男頂流,紅得課間幾乎所有女留子都在討論他主演的古偶劇情。
貓頓給她哥當了幾年經紀人,哥款私用,溜出國水個碩,美其名曰鍍金。
兩人加了微信,她對著時從心“麻辣燙”的昵稱滿頭問號。
“你怎麼叫這個?離譜得跟我以前一朋友似的。”
時從心一本正經回,“表達了作者的思鄉之情。”
貓頓哈哈大笑,不信邪,“不至於吧!我來之前都打聽清楚了,就算這兒是美食荒漠,但隻要肯花錢,還是有中餐海底撈和奶茶可以救命的。”
貓頓自信滿滿。
半個月後,她改名螺螄粉。
一碗熱氣騰騰香辣合宜的麻辣燙下肚,出了層汗,時從心滿血複活,一鼓作氣挑好新的戶外桌椅和一應室內外裝飾,又對接好派送上門的時間,哼著小調回家了。
回到時肅親自設計並監工的公主城堡,已是日頭西斜。
餘暉懶懶灑在乳白色的牆體上,瑰麗而靜謐,城堡前後綠意蔥蘢,幾隻家養鴿子正在前庭的草坪上悠閒踱步,美好得像是十八世紀的英國鄉村油畫。
不倫不類那種。
時從心下了車,站在大門外的石英磚台階下,仰頭看見一身麻衣的時肅正前呼後擁,指揮工人扛梯子拿燈籠,要把那些喜慶的大紅燈籠掛在城堡的前臉上。
時肅氣勢如虹,“掛它百八十個!到時給我們崽崽來個亮燈儀式。”
話音剛落,他轉頭見到拾級而上的時從心,說一不二的藥房大亨笑得慈心滿溢。
“崽崽回來啦。肚子餓了吧,阿姨給你留了蟹,都扒好了,快去吃吧。”
她本來想說吃過了,再一聽是已經扒好的蟹,二話不說直奔小餐廳。
走兩步卻又回頭叫她爸,“人那麼多呢,不要叫我崽崽了。”
時肅有些委屈,“崽崽長大了,不要跟爸爸撒嬌了。女大不中留啊——”
時從心翻著白眼離開。
上個月有期視頻,她應粉絲需求,專門拍攝了城堡一樓的全景。
光餐廳就有兩個。一個是她現在吃蟹的小餐廳,放置可坐十來人的紅木圓桌,開日常三餐。
若碰到年節家宴,或是邀請客人,則置於可容納三四十人的宴會廳。
中秋宴亦安排在此。
吃飽喝足後,她立刻投身宴會廳的布置。
然而打死她都不敢相信,那天默默發過誓的、再也不要見麵的陸十安,居然會出現在中秋宴席上。
當天五點,時從心打扮停當,穿著空運而來的定製禮服,在旋轉樓梯上上下下走了好幾遍,終於讓阿姨幫她拍到了滿意的公主下樓素材,時父時母的朋友們也陸續抵達。
大宅外的前庭停滿了各色豪車,她陪在楚蘭茹身邊迎接客人。
母女倆幾乎是一張模子印出來的。鵝蛋臉,懸膽鼻,眉若遠山,眼如秋波。楚蘭茹年輕時是潭城有名的古典式大美女,給本地的時裝雜誌拍過創刊封。
美人如花隔雲端。楚蘭茹穿著香港買來的寬肩掐腰西服,搭配長長紗裙。烏發如雲,美得氣血十足。
時肅那時正在追她,把賺到的第一桶金都拿去買雜誌,沿路的報刊亭全被他洗劫一空,親朋好友幾乎人手一本。
他還特意留了張封麵裝裱起來,至今放在主臥的展示櫃上,搬了幾次家都沒落下。
有人甫進大門就笑,“心心都長這麼大啦!越來越像媽媽了。”而後指著一臉嘚瑟的時肅,“好你個老小子,什麼便宜都讓你沾了。”
時從心乖巧地喊,“應叔叔好。幾年沒見應叔叔啦,叔叔也越來越年輕,比我爸保養得好多了。”
逗得地產老板合不攏嘴,“就你會哄人。你沒見叔叔,叔叔天天見心心。我還是你的粉絲呢,沒想到吧!我們心心的視頻拍得真好!”
她兩頰飛紅,卻還是大大方方應下讚賞,“謝謝叔叔,我會再接再厲!那叔叔不介意我拍你吧?不會拍臉噠,你放心!”
應郢笑著點頭,“沒問題,叔叔不收你肖像費。年輕人好啊,乾勁十足。”
又轉向時肅,“陸家那小子到了嗎?”
陸家?
那小子?
時從心敏銳捕捉到了關鍵詞。
燠熱的夏末傍晚,那股涼意再度撲麵而來。轉瞬又覺得是自己風聲鶴唳。
他又不是潭城人,怎麼可能會出現在這……
腦補中的“裡”字還沒來得及飄出來,那人已經沿著白色台階肅然而上。
依舊是沉靜的雙眸,定定看著她。
時家的大宅,是時肅前幾年買地自建的。後山前水的風水寶地,地勢天然抬高。時肅在這個基礎上澆築出一大片平地修莊園。站在大門處,足以俯瞰整片恢胎曠蕩的天地。
陸十安此刻就在這天地中。
漫天晚霞綺麗,恰到好處稀釋掉他周身的冷冽,讓他看上去幾乎有了幾分人氣兒。
時從心呼吸一窒。
無端想起那些年突然翻紅的港產無厘頭的電影。
至尊寶因為戴上金箍,即使登場時金甲加身,紅綢開道,熱鬨得像是要去結婚,一身的人氣兒卻早被死死禁錮。
他好像恰恰相反。
然而他不是意中人。
甚至比牛魔王還像個反派。
還好她也不是白晶晶,也不需要去誰的心裡問一個真心。她此刻滿腦子都是,這人怎麼來了???
陸十安沿著台階走到儘頭,耳邊是叔伯前輩們的應酬相和。他目視著白色的石英石上出現淺藍的裙擺,一片片裁成波浪狀的麵料拚接而成。斜暉潑灑其上,金光粼粼,像他當年孤身行走朝聖之路時,隔著整片橄欖樹林和低矮乳白牆麵的民居,遠遠望見的海平麵。
一生行走望斷天涯,最遠不過是晚霞。
他終於抵達。
嘴角扯開一絲輕笑,陸十安直直看向女孩毫不掩飾的震驚雙眼。
“好久不見。”
*
時從心未及反應,旁邊的楚蘭茹先炸了。
她一臉驚喜,“小陸,跟我們家崽崽認識呀?”
這小名讓陸十安微微一怔。
他對著長輩溫和如春風解凍,“我們是曼大同學。我高她兩屆。”
楚蘭茹算了算,也就是說,她崽崽剛入學,這小子已經大三,臨畢業了。估計接觸也不多,怪不得沒聽她提起過。
她看著呆若木雞的女兒,“你們好久沒見了吧,崽崽,你今天就負責照顧好小陸啊,讓他陪你拍拍視頻,爸爸媽媽這邊就不用你招呼了。”
時從心還沒來得及找借口推掉,時肅也來了,疑惑看著麵前這陣仗,去問陸十安。
“小陸,認識我們家崽崽?”
跟他老婆一模一樣的開場白。
楚蘭茹趕緊告訴他。
時肅聽完,手指虛點了點他,笑道,“小夥子口風挺緊,也沒告訴我啊。”
陸十安禮貌道,“我也是剛見到時同學。”
他話隻說一半,老江湖時肅聞言笑嗬嗬,沒說什麼。楚蘭茹偷偷伸過手,輕推了女兒一把,“彆愣著了,帶小陸進去吧。”
時從心張口結舌。最終放棄掙紮,認命領著他走進去。
離開幾米遠還能聽見楚蘭茹在小聲埋怨,“怎麼把小陸給忘了,這不比鄧家那小子看著順眼多了。”
時肅求饒,“姑奶奶,人家不是本地人,你不是不要外地的嗎?而且你不知道嗎,陸家之前……”
時從心耳朵火燒般滾燙,趕緊快走幾步,將自家父母自以為小聲其實旁若無人的議論遠遠扔在身後。
高跟鞋清脆敲擊著冰川白的地磚,她的心比腳步聲還亂。
這對夫妻就不能等人走遠了再胡說八道嗎?!全都被聽見了!
對方還是個……這麼難以相處,無法捉摸的人。
倘若他們得知他的真麵目,知道他在異國的累累罪行,大概會避之不及。
此刻她十分懊悔,當初摔斷胳膊,楚蘭茹問起緣由,她沒敢說實話,隻道是自己不小心。
以至於夫妻倆居然對他似乎印象還不錯。
事到如今,難不成讓她現在亡羊補牢?
正想著,忽然聽見身旁的人開口。
“你媽媽不讓你找外地人?”
時從心:???
合著他就聽到這個?
什麼匪夷所思的抓重點能力?
她反應不及,下意識點點頭。
“結婚以後留在本地,就不算遠嫁吧。”
他又說道。
時從心更加聽不懂了。
還沒想明白為什麼會歪到她外不外嫁的話題上,她突然發現已經到了宴會廳門口,應郢叼著雪茄,正守在那兒。
迎麵見到他們,衝她一擠眼,而後轉向陸十安。
“我還道你小子不來了,正要找你媽告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