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陸十安,是在七年前的曼城。
那是元旦前夜。她於異國他鄉頭一次迎來跨年,原本打算和好友周惟去看煙花倒數,對方卻道,按照陰國的尿性,當日必定淒風冷雨,沒必要出門受苦。她有個老鄉在萊斯街旁置了公寓,當天會開轟趴,客廳的全景落地窗便是絕佳的觀景地。
周惟盛情邀請她同去。
她是京城人,天性爽朗,交遊廣闊,妥妥的E人屬性。同為初來乍到的大一新生,時從心還旱鴨子似的踩水試探,她已經一個猛子紮進異國洋流中,如魚得水地遊開了。
時從心有點猶豫,和對方完全不熟,卻叫周惟一頓好哄。
“放心,就你一個南方妹子,還不把你當眼珠子一樣捧在手心?”
她大咧咧地笑,“時慫慫,不該慫的時候不要慫,姐姐罩著你。”
到了當天,麻神周惟中午起床就趕往聚會點搓四圈了,時從心和另幾個同學先到商場血拚,而後打車過去。
下車時天已全黑,街上人群摩肩接踵,膚色神態各異,各種口音的英語排山倒海而來。
她對這個街區不熟,也沒好意思問路——還是有點慫。對著穀歌地圖原地轉了幾圈,最後隻能打電話給周惟,叫她下來接自己。
周惟搓了一下午,輸得眼睛發紅,且下不了戰場。同桌人提醒,正好陸十安也到了附近,讓他把人捎上來吧。
時從心便是在這遇見了陸十安。
人潮洶湧的異國街頭,細雨連綿,新年的喜悅氛圍如英國經年不散的雨霧,沉沉壓在頭頂。路燈和樓宇上聖誕的裝裝飾還沒卸光,物儘其用地營造節目氛圍。她捏著手機,羽絨服的帽子扣在頭頂,視線來回逡巡。
周惟開擴音打給她,“穿一身黑的亞洲人,個兒高,看起來最裝逼最苦大仇深的那個就是。對了,鼻梁上有顆痣。”
同桌人的嬉笑和揉搓的麻將聲糾在一起,磨得她心下發毛。
她有點想打退堂鼓,然而視線一轉,惶惶定住。
指間的猩紅煙頭明明滅滅,那人站在街角泛濫的垃圾桶邊,絲毫不介意汙濁。
他將煙塞進嘴裡,鼻梁上的痣倏忽一閃,複又湮沒於升騰而起的灰白色煙霧。
將舉在耳畔的手機放下,他抬起頭,沉沉的視線從街頭眾人的頭頂掠過,最後落在她身上。
目光灼灼。
抽到一半的煙被輕巧彈開,那點火光於夜色中拖出流星般的尾翼,落在不遠處彈了一彈。火星四濺。
他邁步穿越人群而來,聲線像大雪落下。
“時從心?”
*
隔著七年時光,再見到這個人,仍舊是一身黑,個兒高,看起來最裝逼最苦大仇深。鼻梁上仍有那顆痣。
有段時間時從心喜歡在網上看冷知識科普,她印象很深,有一條說,人每隔七年,全身的細胞、骨骼、血液,都會自我更新一次。
簡而言之,脫胎換骨,再世為人。
而麵前這個人,除了成熟一些,其它都全無改變。
一般的疏離冷漠,拒人於千裡之外。
甚至連那雙眼睛都是一模一樣的深不見底。
周惟描述了他所有分明的外貌特征,唯獨沒提到眼睛。
寒潭似的雙眸,虹膜上覆一層貓科動物般的花紋,自瞳仁呈圓形放射開來,像永不凋謝的霜花。
後來知道,他奶奶是俄羅斯人,高鼻深目,天生帶三分斯拉夫人的繾綣憂傷。而他深眸黑發,氣質大相徑庭,看人一眼都是冰凍三尺。
此刻那雙動物般的雙瞳再度鎖定她。
就像那個雪夜。
他在街頭將人打得毫無還手之力,抬頭看向嚇得像是被冰粘住雙腳、動都不敢動的她,眼神陰鷙,蓄勢待發下一段狩獵。
地上躺著的白人嚎啕咒罵。
典型的曼城口音,被揍得麵目全非,血肉模糊,痛呼中似乎都帶著血痰。
驚慌之中她聽不太清,隻覺得似乎是在嚷著謀殺和報警,夾雜大量不甘心的種族歧視。
時從心那時正和趙天賜曖昧,隻差捅破最後一層窗戶紙。趙天賜大她三歲,早已在大英留子圈混得如魚得水,某天他狀似無意地說了句,還記得陸十安嗎?有人看到他和俄羅斯幫/派的人混在一起,不知道是不是也加入了。
時從心一直都是乖乖女,隻在新聞和電影上聽過相關字眼,當時就唬了一跳,從此對這人能避則避。
卻在這樣一個夜歸的寒冷街頭不期而遇。
距離她租住的房子不過百米,拐個彎就能到。雪下得又急又密,風聲嗚咽,吹得她雙眼迷蒙,卻絲毫不影響親眼目睹一場單方麵的毆打。
亞洲人痛扁本地白佬。
啊不對。
他算混血。
驚恐之餘,她居然還有心情想到,某次世界杯,英國足球流氓和戰鬥民族打成一片,幾千人被人家兩百人追得抱頭鼠竄,鬨上國際熱搜。
還被大帝嗤笑,說不明白為什麼兩千人被兩百人按著暴打。
陸十安無愧他身上的血統。
哪怕隻有四分之一,體型也隻有地上那三百斤胖子的三分之一,也能將對方揍成一攤爛泥。
站都站不起來,全身上下隻剩一張嘴還硬。
那他揍完對方了,然後呢?
要報警嗎?
時從心還在胡思亂想,卻駭然發現陸十安一腳將那胖子踢到垃圾桶邊,竟是朝自己走來。
他要滅口?!
後背發冷,她身體比腦子反應快,轉身就跑。
沒幾步就仰麵摔倒在地。
路邊積雪被來往行人踩得密實,最是溜滑,她又方寸大亂,一時間摔得天昏地暗。
倒在地上時左手下意識撐了一把。初初還沒感覺,等回過神來,痛得她咬牙切齒,眼淚差點成冰。
後來被送到醫院拍片,左手骨折,一個月行動不便,衣服都要周惟幫忙穿。時母連夜飛來曼城,照顧到她拆了石膏,才依依不舍回國。
她與陸十安相處寥寥,卻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
——皆是由嚴寒和痛楚構成。還帶著深深的恐懼。
此刻那種滅頂的涼意再度衝頂而上。蛇一般沿著她的脊椎蜿蜒上行。
時從心能感覺到,被他觸碰過的那片肌膚汗毛聳立,雞皮疙瘩起得尤為厲害。
日料店的冷氣真是開得太足了。
陸十安耷著眉眼,很明顯也認出了她,神色莫辨。
“跑那麼急做什麼。”
他說。
語氣尋常,好像他們並非久彆重逢。
時從心張了張嘴,剛要說什麼,就聽見背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你——”
她離開的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嗬成,鄧啟閣還沒反應過來,人已經消失。
他氣急敗壞追出來,遠遠見到那女人居然沒走遠,和個男人站在門口糾纏不清。
他邊追邊冷笑。
就是這種女人。對著他拿喬賣乖,裝出奇貨可居的清高樣。結果換個高富帥當場就能倒貼。
不過,這高富帥似乎有點眼熟。
未及細想,他發出的動靜已然驚動他們。陸十安抬眸,冷冷看過來。
鄧啟閣叫那眼神看得一驚,繼而大喜。
“陸總,你怎麼也在這兒啊!”
*
臉上的陰戾一掃而空,鄧啟閣快步過去,隔老遠就伸手作勢要握,滿臉堆笑。
然而陸十安神情冷淡。並沒有回握的意思。
鄧啟閣撈了個空。臉上一僵,又從容給自己找補。
“忘了,陸總不愛跟人握手。是我草率,是我草率。”
他哈哈一笑,聲音回蕩在安靜的店中,顯得突兀而滑稽。
他自說自話,“沒想到在這兒也能遇到陸總,真是緣分啊。”
二十多歲的人,帶著顯而易見的諂媚,隻差手上再敬杯茅台。
“還沒謝過陸總呢,幫我訂到了今天的包廂。陸總麵子大啊,這裡食材、服務、裝修都算得上是潭城翹楚了。”
說著斜覷一眼滿臉官司的女孩,“隻可惜有人不識好歹,浪費陸總一番美意。”
被點到的“有人”終於站不下去。
原來這包廂居然是陸十安幫他預定的。
這樣說來,兩人可以算得上是交情匪淺。再想到剛剛不愉快的會麵過程,時從心驚慌之餘又多了分不耐煩。
她不想用一丘之貉形容這兩人,但眼下也沒有更好的成語。
也是真的不想再跟他們有任何往來。
尤其是陸十安。
相識七年,見過幾麵屈指可數,卻沒一次不要發生點什麼倒黴事讓她印象深刻。不是摔斷手就是被偷錢包。連趙天賜攢個大場麵跟她表白,也能被鵝追到失足跌進河裡。一場浪漫喜劇變成憨豆先生的英式滑稽片。
絲毫沒留下哪怕一丁點美好的回憶。簡直是她命中劫數。
這樣想著,她不動聲色倒退兩步,打算故技重施,趁他倆不注意溜之大吉。結果陸十安卻像是背後長了眼睛似的。
他明明麵朝鄧啟閣,開口卻是問她,“要走了?”
鄧啟閣:?
“且沒有呢!陸總還在用餐嗎,不如……”
話音未落,就見高了他半個頭的年輕男子漠然轉身,乾脆利落斬斷他的喋喋不休。
“要不要我送你?”
他低垂眼眸,仿佛將她聚攏在視線中點。
時從心:?
鄧啟閣:???
合著不是那娘們兒勾搭陸十安?
時從心也被雷得不輕。
他們沒有熟到這種地步吧!
忙尬笑著婉拒,“不用了。我開車來的,一會還有事,就先走了。你們吃著,回見。”
說一句退一步,話音落地,人也已經退到室外。
樂福鞋下是硌腳的鵝卵石,踩著有點痛,卻帶來比實木地板更為具象的真實感。
熱浪撲麵而來,讓久處冷室的她渾身一激,仿佛自水中回到陸地,周遭一切都是腳踏實地的安全。
那個最危險的人還在門洞中。
好在,他似乎不打算追上來,隻遠遠凝視。
時從心將那懾人眼神丟在身後,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