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陸十安是受應郢的邀請而來。
他與時肅也認識,但明顯和應郢更為親厚。
人還未齊,都不急著入座,三兩成群的各自交談。他們三人也撿了個角落,不緊不慢聊天。
大廳鋪著紅底金線的地毯,兩側放置圓幾,上麵灼灼盛放時肅種在自家花園裡的繡球。時從心回家後,也經常幫著看顧花木。
當晚供著無儘夏,也是時家花園今年最後一批。夏日總要結束,但來年仍會有夏,可謂無儘。
應郢誇了幾句花,又客套陸十安後生可畏,道陸家的遠途遊有他的加入,如同icu裡的病人被打了強心針,居然起死回生。
因為特殊原因,再加上高層內鬥嚴重,國內最大的旅遊集團之一,遠途遊一度營業慘淡。陸十安讀研時休學回國,協助他媽媽陸途力挽狂瀾。
陸氏母子重掌大權後穩定軍心,大刀闊斧進行改革,遠途遊也因而觸底反彈。
陸十安還一力主導了集團的研學項目,經過黃金周及暑假的連番火煉真金後,股價坐了電梯似的猛升。
而潭城作為近年來國內最熱門的旅遊城市,下轄某個少民居住的古鎮新近被收入國家地理,大有成為下一個大理麗江的趨勢。陸十安這人做事喜歡親力親為,於是便飛來實地考察。
日料店見到他那天,他前一日剛到潭城,這幾天都在當地分公司對接工作,中途還順便去了一趟香港出差。
今年以來,赴港旅行人數銳減,他受邀過去與各方會談,如何再度激活旅遊熱情。
隻忙得腳不沾地。
而在前輩麵前,他收斂鋒芒,隻道謬讚,不過是運氣好。
時從心默默,腦子裡卻飛速運轉。
陸家能量這麼大?這位在英國可是不乾不淨的,回國還能正常做生意,也沒人起他的底?
大宅裡的阿姨們今天換上了白底紫花的統一服裝充作服務生,開席前托盤裡置著酒,眼色極好地呈到人前。
應郢順手拈了杯,話鋒隨之一轉,又隱含勸誡地道,“我也曾年輕過,也同樣氣盛,認為要乾大事,要證明自己,就得殺伐決斷,不給自己和對手留退路。”
他飲了一口,後麵的話帶著沁涼的酒意彌漫開來。
“不過,若是自家人的退路,還是得留幾分。老人們說的,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並非一句虛話。”
陸十安垂著眼眸,燈光搖晃,他眼底迷離一片。
一手吃瓜的時從心再忌憚這個魔星,也還是忍不住飛快將眼神往他臉上一瞟。想看出點什麼,卻一無所獲。
心裡卻有幾分了然。果然還是那個心狠手辣的陸十安。
“都是一家人——”
少傾,他淡淡回道,“他們肯停手,我當然沒意見。無謂要遠途遊陪葬。”
窮寇不追,是因為沒有追的價值。
應郢舉著高腳杯,點了點頭,“你自己心裡有數就好,應叔叔也不多囉嗦了。”
他本就是受陸途委托,儘個人情來勸導幾句,點到即止即可。
他倆是大學同學。陸途不論家境人品皆是翹楚,可惜眼神兒不太好,遇人不淑,以致半生坎坷,連帶唯一的兒子幼年也多遭磨難。
她也一直擔心那段經曆會讓陸十安容易偏激走極端,但自己總是把握不好談話的度。母子倆攜手能讓上市集團易主,然而退回到家庭溫情的八點檔,她就束手無策。
應郢答應下來,見他正好和時家小姑娘在一起,便特意當麵提及此事。
小年輕都要麵子,不肯在異性麵前失了風度。何況剛打了場勝仗,他自然也懂見好就收。
都把親舅舅的兒媳婦送進提籃橋了,他表哥陸澄手上的股份也讓他薅得七七八八,成了個徹徹底底的局外人。
再不停手,隻怕有損他自己的名聲,和遠途遊的聲譽。
見談話似乎有效,應郢將目光轉向根本舍不得挪步的女孩,“聽飽了?一會飯都吃不下了吧。”
時從心正八卦得開心,腦子裡還在抽絲剝繭對話中的親戚關係和巨大的信息量,想著結束了非得找爹媽問個清楚不可。不妨被突然點名,還直接戳破心事,臉騰就紅了。
她趕緊胡說八道找補,“沒有沒有,就我這智商,哪聽得懂你們說什麼。”
應郢大笑,“就你機靈。”
旁邊沉默的陸十安聞言神色也微動,露出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
晚宴前,時肅在老友們此起彼伏的叫好聲中,得意洋洋地展示了亮燈儀式。
他財大氣粗,金口玉言,說要掛百八十個紅燈籠,就真的在城堡的前臉和兩側都掛了個滿滿登登。
遙控一按,燈籠次第亮起,喜氣洋溢。
大佬們紛紛拍手叫好,還興致勃勃地往時從心的鏡頭裡擠。
中式紅燈籠和白色歐式公主城堡仍舊是完全不搭。但時肅毫不在意,一如蘇富比拍來的乾隆年製青花瓷瓶必須置於凡爾賽式案幾上,要的就是這份不倫不類、富貫中西。他的老友們亦如是。
賞完燈,大家一起往屋裡走。時從心幾步追上時肅,一旁的應郢揮手將她趕開。
“你和小陸,小年輕自己走,不要打擾我們老頭子。”
時肅哈哈大笑,“老應,調皮!”
時從心隻好停下腳步。
卻不能真的和陸十安走一起,隻能不遠不近跟在後麵,拿著無人機的遙控器,裝作翻看剛剛拍的素材。
今晚隻他們兩個小輩,其它同齡人都用各種各樣的借口躲了,是以縱使一百個不願意,時從心還是得挨著陸十安坐。
她總算明白什麼叫如坐針氈。
是椅子上真的會長針。
酒過三巡,大佬們聊完了當前的經濟形勢和各自的事業規劃,話頭一轉,自然落在那對悶聲不吭的小年輕身上。
女孩子一個勁地吃,陸十安一個勁地喝,筷子都沒拿幾下。眼風時不時往身旁一飛,那女孩頭就埋得更低,吃得更起勁了。
楚蘭茹震驚,這白天也是吃過兩餐外加下午茶的,怎麼晚上還能餓成這樣,血糖沒問題吧。
推杯換盞間,有人是慈母,就有人演紅娘。
有阿姨慢條斯理開口,“小陸今年也27了吧,還沒找呢。”
時從心聞言一驚,不動神色地延緩進食,立著耳朵等待對方的回答。
根據經驗,問完他就該到自己了,她先看看優等生怎麼回答,方便抄答案。
眼睛還盯著桌布上的暗紋,她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有誰掃了一眼她的耳朵,耳根無端發燙起來。
接著就聽到他回答,“事業優先,還不著急。”
言簡意賅。
阿姨聞言一笑,“人都說,成家立業。小陸這麼爭氣,業立好了,就該考慮成家問題了。”
“嗯,林阿姨說得是,我會考慮清楚的。”
好像答應了,又好像沒答應,糊弄文學十級。
林阿姨再接再厲,“我看心心就不錯啊。聽說你倆還是同學,這不現成的緣分嘛。”
時從心像被踩了尾巴,湯勺差點掉進那盅佛跳牆裡。
她知道這位林阿姨是出了名的愛亂點鴛鴦譜,自家兒子快四十了還沒結婚,反而鬨出個非婚生子,刺激得她從此見到年輕人就忍不住當媒婆。
結婚!通通結婚!
但是再怎麼樣點也得看人啊。這魔星是她好相與的嗎?!
正待開口劃清界限,就聽見時肅搶先說道,
“不開這種玩笑。”他虛按了按空氣,示意就此打住。
“給我崽崽惹急了,你來幫我哄啊?你看看,桌子都快被她吃了。”
一席話讓在座之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時從心也擠出一個笑。
楚蘭茹道,“是啊,也得人家小陸願意才行。”
說著眼風輕輕掃了一眼。
不知是看她還是陸十安。
楚蘭茹向來愛鑽石珍珠,某天早起突然想買翡翠,就約了銷售上門,一挑就是七位數,後來又飛去拍賣會,獲得對帝王綠平安扣耳墜,是她近期的心頭愛。
如今懸在保養得當的白潤頰邊,伴隨她眼風輕掃,綠光瑩瑩,碧潭般幽涼。
襯得眼神也是涼涼的。
時從心剛剛扯起來的嘴角又落下去。
她心裡很清楚,這是在暗示,陸十安且看不上她呢。
那是自然。
年齡沒差兩歲,人家已是上市公司的掌舵人之一。殺伐果斷,翻雲覆雨,將企業經營得風生水起。
而她呢,拿著家裡的錢,創業失敗不說,還被人騙。賠了幾百萬又差點吃官司。若非父母極力斡旋,她說不定早鋃鐺入獄,哪還有什麼機會拍視頻走紅。
這兩個月她沉迷拍視頻,經營自己的賬號,差點忘了自己有過多麼不堪的經曆。
真諷刺。
若她和陸十安調換身份,媽媽肯定不會說出那句話。
她忽然想到,和陸十安離開時,父母脫口而出的嗔怨對話。
原來叫她和姓鄧的見麵,真的也有相親的意思。鄧啟閣一早知道,所以他才那麼有底氣。
可以肆無忌憚羞辱她。
而楚蘭茹瞞著她。告訴她是談合作。
時從心臉色蒼白。
心知她的父母應該也是不了解對方的本性,隻道成天憋在家裡也不像樣。趁著談合作多出去走動,接觸接觸人,萬一碰到合適的呢。
所以爸爸才會問媽媽,“你不是不要外地的嗎?”
剛回國時,他們從未提及感情問題。然而最近這段時間,卻旁敲側擊過好幾次。
按照她對自己父母的了解,若讓他們知道鄧啟閣說過的話,時肅能直接把車飆進他家洗手間,再把他的小腦袋按進馬桶裡。
而楚蘭茹則會聯合潭城社交圈孤立鄧母,再把她宣揚成比雪姨還壞的壞女人。
但她還是覺得委屈。
催她戀愛結婚又不是不行,為什麼不能光明正大,卻要這樣偷偷摸摸地預謀呢?
這樣明目張膽的不信任,讓她沒辦法不回憶起,隱藏在內心深處的童年噩夢。
宴上眾人仍然觥籌交錯,你來我往。巨大的三層水晶吊燈光芒四射,照得滿廳亮如白晝。
有位阿姨愛好追小鮮肉,這兩天正好人在橫店,趕不及回來聚會,就給大家打視頻,現場直播小鮮肉拍戲。
一時之間,除了她和陸十安,所有人都忙著往視頻前湊,打趣阿姨,剛才的話題也順理成章終結。
熱鬨是他們的,而她食欲全無。
真可惜,這盅佛跳牆她才喝了沒幾口,就這樣浪費了。
將勺子一擱,她趁著混亂起身離席。
“我吃飽了,再出去拍點素材。叔伯阿姨們,祝你們中秋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