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現在潭城的網紅多得很,前幾天還有個千萬粉的顏值主播,主動找我想合作。被我推了。我們家好歹是做了27年的實業,不想那麼沒有格調。”
時從心聞言抬頭,看向對麵的青年才俊。
“這樣啊。”
她笑笑,不置可否。
手裡的小木勺將一盅鬆葉蟹鵝肝茶碗蒸搗得稀碎。
據說鬆葉蟹是空運來的,進了餐廳還是活生生。這家侘寂風的日料店是潭城新晉熱門餐廳,號稱非鮮活食材不用,菜單也由廚師提供,是以需要提前半月預定。
鄧啟閣說他托了關係,才能臨定到午時的包廂。他高談闊論,而她意興闌珊。
鄧啟閣便有些不快。
換作彆的女孩,早托著臉鄧少長鄧少短地吹捧起他了。對方卻淡淡的,眉毛也不抬一下。
畢竟是時家的獨女,長得漂亮不說,又一朝翻身成了網紅,確實有幾分資本裝模作樣。
他拿起杯子,啜了一口清酒。
我倒要看看你能裝到幾時。
他心想。
“我家之前在華南地區的市場占有率,不知你了解過沒有,當時我爸已經做好赴港上市的準備,但還是不願為人掣肘,最後就算了……”
換了個話題,他繼續喋喋不休。小小的腦袋在大大的肩膀悠悠晃動,看上去頗為滑稽。
在日料店門口見麵時,時從心就被驚到了。
這位啟閣電器家的太子爺,不知是不是一日三餐連宵夜下午茶都吃的蛋白粉,身材堪比韓國雙開門。
雪上加霜的是他還穿著件明顯小了一碼的某奢侈品牌POLO衫,繃得上半身肌肉賁張。
像隻大牛蛙。
時從心觸目驚心。他會不會被這件辣弟服給勒死啊。
然而同坐包廂吃了一個多小時磨磨唧唧的Omakase後,她自暴自棄地想,還是勒死算了。
至於他家的產業……來之前時母楚蘭茹委婉提過幾句,隻道鄧家做小家電起家,這麼多年生意一直不溫不火。前幾年趕上風口,靠各種網紅款的空氣炸鍋、循環扇和恒溫燒水壺大賺一筆,乘勝追擊又加開兩條新的產品線。
結果市場說變就變。
整個盤子突然比北極還冷,鄧家關了那兩條出師未捷的產品線,如今仍左支右絀,在四處尋找新機遇。
而時家經營連鎖藥房,旗下藥店占據省內半壁江山,與鄧家八竿子打不到一起,是以之前來往並不多。
時從心又留英多年,去年底才堪堪回國。若非她無心插柳於網絡走紅,成了百萬博主,鄧啟閣找她合作帶貨,隻怕倆人到死都是陌生人。
她也不必赴這場莫名其妙的約,對著個誇誇其談的牛蛙食不下咽。
想到這,她維持禮貌,回答他之前的問題,“聽說過。”
“時小姐一向這麼惜字如金嗎?”
他明顯對此不滿,咄咄逼人道,“和男朋友在一起時,話會不會多一點?”
她僵硬地笑,“沒有男朋友——暫時還不打算找。”
他故作驚訝,“我媽說,你媽告訴她,你都25了。怎麼還不找?家人不管你嗎?”
“不催。他們還當我小孩兒。”
她實話實說,誰料鄧啟閣居然冷笑起來,好似被大大地冒犯,
“女人就是這點占便宜嗷。哪怕都25了,還能把自己當小孩安排,吃喝玩樂,毫無生活壓力。隻有我們男人,從走出校園那一天起,就注定要背負起家族和家庭的重擔。”
說著眉頭擰成川字,將杯中的清酒一飲而儘。
時從心用力呼吸。仿佛那件小一號的辣弟服穿在自己身上。
嗷你的頭!再嗷把你的牛蛙頭擰下來!
她在腦子裡罵罵咧咧。
然而她人送外號時慫慫。尤其是在這種偏僻日料店裡。兩人獨處一間包廂,她覺得無謂激怒對方。
也無需繼續這場“約會”。
調整好心態,她打算速戰速決。
“你找我是為了推廣吧,是什麼產品呢?”
見她談及事業,鄧啟閣歪著嘴,眼皮掀了一下,從鼻子裡哼出來。
“根據我的觀察,今年必定是個冷冬,對取暖設備的需求絕對非常大。所以我打算先推出水暖毯和石墨烯取暖器,用的都是市麵上最高端最頂尖的科技……說了你也不懂。你隻要拍視頻的時候把產品帶進去就行,產品說明都由我們來提供。怎麼樣,這錢賺得輕鬆吧。”
他洋洋散散,“我們做了市場調研,對於缺乏集中供暖的南方地區,如何時髦又體麵地取暖,是一些‘縣城名媛’最關注的點。她們用不起暖氣,但是很有骨氣。寧願凍死,也不會對沒檔次的產品妥協。所以我要賣‘檔次’給她們。”
他刻薄地笑,“買個LV的包都得存一年錢,卻生怕被人看不起。網上流行什麼就追什麼,無所謂實用性。我聽說你在小紅書上也挺火,有不少粉絲也是這類人吧。”
客觀而言,鄧啟閣對他的目標客戶群體畫像其實挺精準的。
市麵上確實存在這樣一類客戶,易受消費主義蠱惑,陷入各種由“輕奢”、“精致”、“小資”編織的物欲陷阱中,蒙蔽雙眼。
然而這樣就可以被嘲諷、被踐踏、被嗤之以鼻嗎?
她們是他的衣食父母。
時從心沒有笑。她冷冷看著對方。
“追求生活品質並沒有錯。重要的是物有所值。”
鄧啟閣不知是否聽出言外之意,卻精準抓住了話尾那個“值”字。
“價格先給你透個底,比如水暖毯,我們分三個標準,899的輕奢款、1299的旗艦款,和1599的尊享款。主推旗艦款,回頭我給你家送兩套,你直接拿著拍。”
他覺得自己很大氣,“不算在推廣費裡。”
三言兩語就確定了合作。好像不需要經過她同意。
聽到價格後時從心迅速掏出手機,在購物平台搜索關鍵詞。
然後對著國產均價500以內,零星幾個四位數都為進口品牌的頁麵無語。
她大概清楚他們家那兩條產品線為什麼關那麼快了。
隻談價格,卻絲毫不提產品的賣點和優勢,想割韭菜的意圖不要太明顯。
她鎖上屏幕,儘量禮貌地婉拒。
“這個可能不太適合我推廣。”
她道,“我的受眾都很了解我的情況,強行植入隻怕適得其反。對產品銷售加成不大。”
開玩笑,最近網友老娘們給她安排的任務可是中秋主題的公主城堡一鏡到底,務必突出一個壕無人性,喪心病狂。
而在往期視頻中,她還介紹過自家的三恒係統。常年恒溫24°的莊園豪宅需要什麼取暖器,不擺明了恰爛錢麼!
何況還是貨不對板的。
她又不傻。拿這種東西去糊弄自己的粉絲。
“不合作?”
他追問,非常直白。
“不適合。”
她依舊委婉,卻態度堅決。
鄧啟閣立刻變臉。
他雖長相路人,身材卻是巨人,再加之越高級的日料店燈光就越昏暗的定律,麵容兀然陰沉嶙峋。
時從心一怔。下意識咽了下口水。
“你什麼情況?”
他一字一句,“真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底細呢。你有什麼可牛的?不就是仗著爹媽有錢,造了幾百萬爛賬,還放上網賣慘立人設,吸了一幫拜金女屌絲嗎?”
“實話告訴你,今天不僅是談合作,我媽也讓我相看你這個人。我媽說隻要你乖巧懂事,就算沒有正經工作也沒關係,我們這條件也不需要你工作。到時我繼承家業,把兩家的公司管理好,你隻負責安心當你的少奶奶就行。”
他滿臉猙獰,“可是你看看,你配嗎?”
*
時從心覺得,哪怕自己像哪吒一樣長出三個腦袋來,她也想不通,為什麼隻是拒絕合作,就發散到自己被選妃,還吃了一通人身攻擊。
唯一的可能性,他破防了。
大概是沒做過被她拒絕的心理準備。甚至自負到認為沒有人會拒絕他。
她都要氣笑了,“你沒搞錯吧。誰要跟你在一起啊。都是你媽說你媽說,你媽媽沒說過,不要自作主張,自作多情嗎?”
真當彆人沒脾氣呢。
而且話裡話外都是在算計她家,把吃絕戶放到台麵上。
也太不把她放在眼裡了吧!
想到這,不等對方回話,她拿起包起身,“鄧總,話不投機,無謂浪費彼此時間。我還有事,先走一步了。”
說完拉開格子門就出了包廂。
車子還在半山腰的停車場,要經過門廊外一段枯山水庭院的鵝卵石路,幾十級青石板台階,再加近百米下山彎路才能抵達。
什麼裝神弄鬼的破餐廳!
時從心罵罵咧咧,又怕他追上來,且行且急,幾乎跑起來,連一旁靜立的服務員低聲問好都未曾留意。
更遑論左拐而來的那個人。
T字形的走廊,燈光幽微,前方平直規整的門洞裡,一束日光照疏景。她心無旁騖,而那人正自左邊轉過來。
時從心猝不及防,直直衝進對方懷裡,手裡的包都差點撞掉。混亂間對方似乎扶了自己一把,手指修長溫涼,擦過露在沁涼冷氣中的手臂,玉石一般的觸感。待她站穩又旋即鬆開。
有如路過蜻蜓。
他身量太高,胸口硬得像鐵板。時從心鼻骨撞得生疼,又急又惱,吃痛地抬頭看向對方。
昏暗的走廊中,一邊是包廂的木質格子門,另一邊是店內布置到極致的幽哀造景。圓形的野口勇紙燈低懸半空,像東墜的月,沉沉照著株陰翳清淡的流泉楓,於駝灰色微水泥牆麵投下伶仃的暗影。
燈光克製到近乎消弭,隻吝嗇地投下一點來,儘數落入他玻璃珠般,絲絲縷縷的眼瞳。
卻照不亮那眼底的深暗。
去年底時父時母飛了一趟歐洲,接她回國,順道逛了巴黎。她爸爸時肅在亨利慕時定了塊表,銷售說表盤是由世上最黑的塗料,梵塔黑製成。
深淵一般的黑。
像他的雙眸。
讓她不由憶起,陰霾生凍的曼徹斯特街頭,遊走於嚴寒中的年輕男子。他那比霜雪還陰凜的眼神,和比堅冰還冷硬的拳頭。
——一下、又一下。
沉悶地砸在人身上。
哀嚎聲貫穿整條陰風呼嘯的長街,久久不絕。
愣怔中,她忘了痛。也忘記自己是在逃跑。
怎麼會是陸十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