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處極為荒涼的山林,蔥鬱的枝葉縱橫交錯,遮天蔽日,幽幽冷風自四麵八方滲入皮肉,原是七月的酷暑,卻生出了一股深秋的陰冷。
一行人被趕著往深處走,可越走,便越覺得那蟲鳴鳥獸之聲越發的詭異。
樹影婆娑,宛若一個個模糊的人影,映著腳下隱入黃泥的枯枝。
眾人集合於一處溪邊,嬌豔的日頭灑在潺潺清流上泛出粼粼波光,將那壓抑的陰冷衝去了半數。
一陣嬉笑自不遠處傳來,已經嘀咕著罵了溫狗一路的魏嬰跟江澄倆人瞬間又黑了臉,看著那處汙穢之地,口中憤憤。
這時,一到白影突然自魏嬰的餘光中略過,轉頭望去,卻發現藍湛拖著右腿,走得極慢地跟在隊伍最後。
“你的腿沒事吧?”
魏嬰拋下江澄,快步退去了藍湛身邊。
“無事。”
藍湛答道,略有不自在地躲開他伸來的手。
魏嬰皺眉,當即又繞去了他的麵前,倒退著走:
“腿都傷成那樣了,你還逞什麼強啊?不然……我背你吧?”
藍湛沒有說話,隻是略有困頓地咬著唇角。
與此同時,一道香風撲麵而來,魏嬰登時眼前一亮,側頭向那處望去。
見魏嬰突然不再看他,藍湛立刻隨著他的目光望去,隻見,三五少女走在一處,其中有位身穿淺緋色外衫,披著搖曳紗衣,身姿婀娜的走在中間。
……
藍湛眸色倏得暗了下來,轉過身去與魏嬰保持著距離。
“綿綿, 你這個香囊真是好東西, 配上之後蚊蟲果然就不來了, 氣味也好聞, 聞一聞好像人格外清醒。”
一名走在緋色少女身旁的女子笑道。
“香囊裡麵都是些切碎了的藥材, 用途挺多的。我這裡還有幾個, 你們誰還要?”
那位名叫綿綿的少女柔聲道,聲音當真是甜糯糯的,又綿又軟。
“綿綿, 給我也留一個。”
魏嬰極煞風景地走過去,臉上還掛著一個欠嗖嗖的淺笑。
綿綿被下了一跳,看著那陌生的少年,略有不悅地皺了皺眉說:
“你是誰?為什麼也叫我綿綿?”
“我聽她們都叫你綿綿, 以為這就是你的名字呀。怎麼,不是嗎?”
魏嬰理所應當地道。
藍湛目光瞬間又暗了幾分,拖著腿,隻想趕緊離開現場,可是,又因為那傷勢,他又著實走不了太快。
一旁的江澄看不下去地過來扶他,兩人就在那邊黑著兩張臉默默地看著魏嬰表演。
“不許你這樣叫我!”
……
“為什麼不許?這樣好了,你告訴我你的名字,我就不叫你綿綿,如何?”
……
“為什麼你問我我就要告訴你?問彆人的名字之前,自己也不先報上名字。”
……
“我的名字好說。你記著了,我叫做‘遠道’。”
……
……
“玩弄字眼。”
藍湛終是沒忍住地吐槽了一句,轉過身去,不再理他。
而這邊,好不容易靠著‘犯賤’得來了香囊的魏嬰轉頭回來,卻突然發現原在一旁的藍湛早在江澄的攙扶下離開了現場。
後知後覺地低下頭去,魏嬰看著手中那個散發著層層香氣的香囊,暗道了一聲不好。
……
“唉……聽說了嗎?藍家仙府被燒了。”
一名多事的弟子突然道,看著藍湛的那條右腿敬而遠之。
“怎麼不知道啊?聽說啊,是那藍飛靈修成了邪功,溫旭前去抓人,說什麼藍家教導無方,要他們自己燒了仙府,交出藍飛靈,美其名曰清理門戶,煥然新生,誰敢拒絕就要誰好看……”
……
“那他們能乾嗎?”
……
“怎麼能啊?”
那弟子又看了一眼藍湛跟江澄,掩了唇悄聲說:
“他們第一個便要燒那藏書閣,這位藍二公子誓死不從,言罷就跟溫家人打起來了,後來啊,藍飛靈自己跳出來引走了一群溫家人去太湖,結果……”
……
“唉,我聽說藍飛靈不是修成了元嬰神……”
……
“誒誒誒誒誒誒,噓噓,這話可彆亂說,自己心裡明白就行了。”
……
聽著那群人的竊竊私語,藍湛默默低頭,將手從江澄手裡抽了出來。
“多謝。”
他沉聲道。
江澄頓了一瞬,隨即又跟了上去說:
“我是為了小師弟,溫家人欺人太甚,況且我父親臨行前也有交代,你不必過度擔心。”
藍湛不言,隻是拱手,緩緩地向遠處而去。
……
屠戮玄武洞內。
血腥氣伴著陣陣哀嚎回蕩在昏暗陰冷的石壁間。
一眾人硬著頭皮迎戰,惹怒了那沉睡的巨獸。
而溫晁卻見形勢不好,立刻帶人倉皇而逃,出去前又將那洞口堵了個嚴嚴實實。
剩下的世家子弟們被迫躲在一旁,隻等著那凶獸安靜下來後,再看魏嬰江澄先後躍入水中,尋找著出口。
所幸不過須臾,二人終是出水而歸,一眾子弟稍稍鬆了一口氣,在其安排下順利出逃。
然,卻不知是誰人在離開時驚動了那湖中巨獸,竟使得它頃刻間再度發狂,以至於留下斷後的藍湛與魏嬰被迫困於其中。
“藍湛!”
魏嬰驚呼道。
隻見那烏龜一口咬住藍湛的右腿,重重地向上拋起。
魏嬰來不及多想,飛身躍起,就在那血盆大口距離他的衣角僅剩毫厘之距時,一把將人抱住,一同撲上了一旁的岩壁。
危機暫除,那凶獸因找不到吃得便平息了下來,隱回湖中,再度陷入沉睡。
死裡逃生的二人喘息著,待徹底聽不到動靜後,魏嬰這才架著藍湛,行至了一處漆黑的角落中,坐下,生火。
溫暖的火焰照耀在兩人蒼白的麵頰上,竟奇跡般得印出了半分血色,散去了些許恐懼的壓抑,反而變得安靜閒適。
他們二人相對著,一個坐著一言不發,一個則蹲在他麵前,靜靜地替他包著腿上既被咬破還泡了水的新舊傷口。
眸光掠過那敞開的領口,一抹太陽紋烙印刺到了藍湛的雙目。
那是方才混戰時,魏嬰為保護那位名叫綿綿的少女免被王靈嬌所傷而留下的烙印。
……
“布條不夠了,借你抹額一用。”
魏嬰打破沉默道,伸手就要去抓藍湛的抹額。
“你……做什麼,魏嬰……”
藍湛連忙去攔,然而卻發現魏嬰已經將抹額在他的腿上綁好。
“這個時候就彆計較這個了。就算你再喜歡這條抹額,它也沒你的腿重要是不是?”
他拍了拍藍湛的肩膀開解道。
藍湛無話可說地向後靠去,閉上眼睛不再看他。
與此同時,魏嬰又拿出了那個被他好好揣在懷裡的香囊。
“藍湛藍湛,彆睡了,你起來會兒,這兒有個香囊,你來看看裡麵有沒有能用的草藥。”
魏嬰將那香囊打開,湊在了藍湛麵前道。
費力地撐起眼皮,藍湛強頂著精神,從那小袋裡辨出了幾味有著止血去毒的藥材。
“想不到這個小丫頭的香囊真派上了大用場,回去可得好好感謝她。”
魏嬰欣慰道,自顧將那藥材分好,輕輕地上在藍湛腿上。
藍湛繼續閉目養神,對於這個話題沒有絲毫的興趣。
魏嬰見人不理他,目光轉了轉,待將藥抹好之後就開始扯他的衣服。
“你乾什麼?”
……
“還能什麼?脫衣服啊!”
……
“你……”
藍湛趕忙去抓自己的衣領,然而,不知是他因著受傷反應變慢,還是那魏嬰下手忒快。
隻是轉眼間,藍湛那瑩白結實的胸膛便暴露在了空氣之中。
一口黑血嘔了出來,魏嬰看著他,倒是鬆了一口氣:
“好了,淤血吐出來了,不用感謝我!”
他蹲下身來,兩下拍過藍湛胸口的幾處穴位。
後知後覺明白過來的藍湛回頭瞧他,捂著胸口,麵帶慍色地跟他說:
“……你能不能彆再開這種玩笑!”
“這堵心血憋著很傷身的。一嚇就出來了。”
魏嬰辯解道,在他的身邊坐下,默了須臾,看著麵前的岩壁說:
“你……真沒什麼想跟我說得?”
藍湛不語,心裡卻十分明白他在暗指什麼。
見他不說話,魏嬰故意笑了笑,回頭瞥了他一眼又說:
“你既不願說,那我就說了。”
……
藍湛不語,似是在等待審判地閉了閉眼。
“我不喜歡男人。”
魏嬰不出所料地說道。
藍湛心下一沉,依舊沒有說話,隻是胸中寂寥,默默地避開了火光映出的一抹餘暉。
這個答案,他早該想到的……
……
魏嬰回眸看他,瞧他靠在那處閉目不言,唇邊揚起了一個淺淺的笑意:
“可是,如果那個男人是你,也未嘗不可。”
……
擲地有聲地嗓音久久回蕩在藍湛耳邊揮散不去,一時之間,世間萬物在此停滯。
他睜開眼睛定定地看著身邊人,無數情緒湧上心頭,卻在對上他那雙似笑非笑地眼眸時紛紛瓦解。
火光搖曳,幾顆零星的火花迸濺而出,落在那雙融合於一處的影子上。
藍湛傾身過去,印上他的雙唇,一隻手托著他的下巴,另一隻手則緊緊將人環在懷中,似是要將靈魂脫出,與他彼此相連。
“受傷了還能這麼大力氣,喂,藍湛,你們藍氏的人都是吃什麼長大的?”
魏嬰調侃道,透著火光觀著他那張如白瓷般細膩精致的臉龐。
抬手上去,他環住藍湛的脖子湊去了他的耳邊,輕輕地在那紅透的耳尖上呼了一口氣:
“藍二哥哥,你生得,可真是太好看了……”
……
———
多年以後,當他們皆已在玄門之中獨當一麵時,每每回首,總會感歎那一晚的瘋狂與旖旎。
彼時的他們正當年少,意氣風發時初次袒露那暗藏於心底的愛意,可卻頓然發覺,這一晚許就是那生命之中的最後一晚了。
所以,抱著那最後的心思,他們抵死糾纏,不眠不休。
直至二人合力將那凶獸斬殺,才後知後覺的感受到仍存於世的欣喜。
隻是後來,魏嬰卻總用這件事情調侃藍湛,而藍湛亦會紅著耳尖一把閉上靜室的大門,隻待隔日再由著魏嬰睡上個一整天。
儘管如此,魏嬰卻仍在作死的路上繼續探索,以至於無論是在姑蘇的雲深不知處,還是雲夢的蓮花塢中總能察覺他們二人的痕跡。
這樣是為何虞紫鳶與藍啟仁總會心悸不快,捶胸頓足。
以至於後來,脾氣火爆的虞紫鳶索性讓丈夫卸任給江澄,拉著他出門雲遊,一年到頭都回不去個一兩回。
留下江澄一腦門子的官司,甚至忍無可忍地立了個‘狗與魏嬰不得入內!’的牌子在大門口。
然而,魏嬰多厚臉皮啊,不讓我進正門?
行,那我翻牆進來不就完了?
於是乎,就在一日午後,當金子軒帶著妻兒回來串門,剛一進來便看見魏嬰歪在一顆樹上,耷拉個腿,悠哉悠哉地看著他。
“呦?姐夫來啦?”
……
“誒呀!小金淩!快來快來,來大舅舅著兒!”
……
“我們金淩,想不想大舅舅呀?”
“想!”
稚嫩的童聲回蕩在悠悠風聲中。
魏嬰興奮地從樹上跳了下來,一把將那粉粉糯糯的小團團抱在了懷裡,手指點著他額間那一抹朱砂,笑得開懷。
身後櫻樹蕩漾,緋色的花瓣在空中翩飛搖曳,落在了他們之間,落在了那笑容之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