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嬰,你…是怎麼想我的?”
這是那日葬禮之後,藍湛對魏嬰說得第一句話。
……
那日,下了整整五日的大雨驟然停歇,雲高霧遠,竟是難得的一個晴空萬裡的好天氣。
兩隊人馬同時出行,送葬的隊伍浩浩蕩蕩,踏著一路泥濘自山上走來。
青蘅君與藍啟仁一左一右地立於首位護靈。
而扶靈者,除卻藍湛之外,還有昨日終是未能返回建康的謝璞與當天清晨才隨父趕來的魏嬰跟江澄。
而他們,亦是這四大家族之中,唯一前來吊唁的人。
……
“你這什麼意思?”
魏嬰疑惑道,看著藍湛微紅的眼眶終是沒能說出調侃他的話來。
……
“我…挺喜歡與你在一處的。”
魏嬰答道。
隻見藍湛那頹然的目光中忽得閃過一抹光澤。
“隻是…我覺得,你應該挺討厭我的吧?但是,小師弟又跟我說過,你也喜歡跟我一起玩,所以……我也不知道該怎麼看你。”
魏嬰如是道,隻是對於他這突如其來的問題有些懵。
藍湛不語,可耳尖卻泛起來微微紅暈。
就在魏嬰即將離去,以為他沒什麼話要同他再說時,忽然覺得手腕一緊,接著,整個人便隨著藍湛的腳步跑了回去。
“唉……藍湛,你乾什麼啊?乾嘛拉著我往回走啊?”
魏嬰不明所以地道,但腳下卻仍隨著他繼續往前走。
一路上,藍湛都沒有說什麼話,隻是耳尖一直紅著,悶著頭默默地邁著步子,直至來到了那塊新立的墓碑前才緩緩停下。
魏嬰喘息著看他,回頭又瞧了眼麵前的新墓,不自在地失笑了一聲道:
“你……帶我來小師弟這兒……”
“魏嬰。”
藍湛打斷他道,麵對著墓碑,不敢回頭看他:
“飛靈曾對我說過,心裡若有什麼,就得說清楚,故而,我……”
難以啟齒地低了低頭,他雙耳紅了個徹底,眉頭緊緊地皺著,似是下了好大的決心,這才終於又抿了抿唇道:
“我…並非討厭你……隻是……”
“隻是不知道怎麼說?”
魏嬰猜測道。
藍湛回眸看他,卻瞧見了那人爽朗地笑意:
“小師弟曾對我說過,你隻是不知道該怎麼說而已,但沒關係,如今我也算知道了,你不必再多說什麼,我自然也是喜歡你的。”
……
藍湛愣住,看著他的眼眸滿是訝異,但良久之後卻又暗暗垂眸,看著墓碑上的刻字沉下了心神。
他所說的……恐怕,並不是那個意思……
……
默然地站在那塊青石之前,一縷暖風拂過,將那人身上殘留的沉水香倏得帶入了鼻間。
藍湛回眸望他,卻見他仍一副渾然不知的模樣看著那塊碑石。
而一個聲音,卻在此刻自他腦中驀然而起,後又擲地有聲地落於心間:
【……“二哥,喜歡一個人沒錯。”……】
【……“人生在世,知己難逢,動心,更是難得,若要連此都要否認那可太沒意思了。”……】
【……“況且,是非在己,毀譽由人,無論你做出什麼樣的選擇,我跟大哥都會在你身後。”……】
……
的確,飛靈曾說得,沒有錯。
至此,藍湛那波瀾驟起的心緒就此平複,他回眸看向身邊的魏嬰,目光堅定而溫柔。
“我說得,並非隻是那重意思。”
藍湛突然道,魏嬰有些懵圈地回看向他。
然而,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便隻覺脖間一梗,突如其來的吻,猶如昨日的狂風暴雨般鋪麵而來。
看著眼前驟然放大了數倍的俊美容顏,魏嬰卻覺得腦子一陣發懵,呆呆地盯著麵前人,又被他捧著臉頰,吻了個徹底。
……
良久之後,正當魏嬰覺得雙腿發麻,雙目發昏之際,脖頸間的雙手卻悄然放了下來。
藍湛麵色窘迫地看了他一眼之後,還沒等人說話,便逃似得越身而去,轉眼間,便消失在那鋪滿青石的小路儘頭。
徒留魏嬰一人怔然地立在原地,抬指輕觸那方才的旖旎之處,轉而又看向了那一片新墓,神情複雜。
……
一月之後。
岐山溫氏派特使來傳話。
溫家以其他世家教導無方、荒廢人才為由,要求各家在三日之內,每家派遣至少二十名家族子弟赴往岐山,由他們派專人親自教化。
如今的姑蘇風雨飄搖,對於這一無理的要求亦無可反駁。
於是乎,腿傷未愈的藍湛,被迫帶著其餘一十九名弟子,挾著滿腔怨憤一同向西而去。
……
“誒,忘機兄,我……”
“都安靜!不許講話!”
一聲嗬斥自頂頭而來,將魏嬰含在口裡的話儘數喝了回去。
一旁的江澄趕忙拉住身邊地魏嬰,聲音極弱地提醒了一句:
“勿生事端!”
魏嬰噤聲,隻是目光卻仍留在姑蘇子弟那處。
一旁的藍湛被他的熾熱的目光盯得渾身不自在,隻得向一邊走去,躲在了一眾藍氏子弟身後。
“現在開始,挨個繳劍!”
立於上位的溫晁囂張道,揮了揮手,很是不屑地俯視座下眾人。
人群一時躁動不已,有個膽子稍大些的弟子即刻垮了臉,想也不想地便抗議道:
“修真之人劍不離身,為什麼要我們上交仙劍?”
立於高處的溫晁麵色巨變,對於這道挑釁自己權威的聲音甚為不滿:
“剛才是誰說話?誰家的?自己站出來!”
……
台下眾人瞬間沒了聲音。而方才那位憤然發聲的弟子亦反應了過來,默默低下頭,試圖將自己藏在茫茫人潮之中。
“哼!”
溫晁冷哼了一聲,很是滿意地拿起手邊的一把極重的鐵扇,指著一眾子弟道:
“就是因為現在還有你們這種不懂禮儀、不懂服從、不懂尊卑的世家子弟,壞了根子,我才決心要教化你們。現在就這麼無知無畏,要是不趁早給你正正風氣,到了將來,還不得有人妄圖挑戰權威、爬到溫家頭上來!”
……
藍氏子弟們一個個得咬緊了牙關,藍湛更是雙拳緊握,目光充血地看著立於人上,張狂不已的溫晁。
一旁的江澄也跟著動了動,下意識地按住了魏嬰的手。
魏嬰不解,側身湊了過去,低聲在他的耳邊道:
“你按我乾什麼?”
“怕你亂來。”
江澄答道。
魏嬰笑笑,目光冷然地看著上麵那人說:
“你想多了。雖然這個人油膩膩的讓人惡心,但我就算要揍他,也不會挑選這個時候給咱們家添亂子。放心吧。”
“你又想套麻袋打他?”
江澄了然道。
魏嬰不語,似是將此事認下。
江澄勾勾唇角,手下拳頭捏得‘咯吱’亂響:
“如今,他身邊那個號稱化丹手的溫逐流被小師弟殺了,他現在這個隨侍不是什麼厲害的人物,你若要打,算我一個。”
魏嬰回頭看他,淺笑一聲,一股冷芒自眼中閃過:
“你不是向來不管這些事嗎?”
“嗬,”
江澄冷笑,並沒有正麵回應他,隻是抬了抬頭,用下巴指了一下那柄被捏在溫晁手中把玩的鐵扇說:
“看見那扇子了嗎?他身邊的人不中用,他便從他長兄哪兒拿了它過來,想著要威懾眾人,怎麼?你看得下去?”
“看不下去。”
魏嬰道,回望江澄,唇邊勾起一抹狡黠地笑容:
“替小師弟把它搶回來?”
江澄不置可否地望向前方,與此同時,那溫家前來收劍地家仆亦走到了他倆麵前。
……
然而,彼時的他卻仍不知道,那天不遂人願。
不過兩日以後,他們倆的想法,便猝不及防地胎死腹中了。
為什麼?
自然是因為那群不做人的溫家人,搜刮了他們身上的所有乾糧不說,還整日裡得隻給些寡淡清湯勉強充饑。
因著辟穀這一行為著實危險,若無強大的精神力為支撐,便很容易走火入魔。
故而,這一輩的子弟們,除卻已然身故的那位神功大成的藍小公子外,便無人再行此法。
以至於不出幾日,那一眾仙門子弟們便個個餓得麵黃肌瘦。
這一天天連飯都吃不飽,還哪裡有那個精力,整那些有得沒得?
除此之外,他們還得每日每日地去看那派發下來的‘溫門菁華錄’。
但其實就是一本抄得密密麻麻的溫氏曆代家主和名士的光輝事跡和名言,並且不光要看,還得熟讀、熟背,日日銘記在心。
而那個溫晁則每天抓著那把鐵扇,站得高高的發表講話,還得一眾子弟為他歡呼叫好,並奉他為楷模。
夜獵時,他們還要被趕去做馬前卒,替溫晁將那些個東西殺得七七八八後,他再慢慢悠悠地從後麵過來‘剪個彩’。
若是有人不滿,那便被他一頓臭罵。
他這人沒什麼下限,罵起人來更是口無遮攔,而那些仙門子弟,都是被家裡精心教養出來的。
甚至還有很多都是來過姑蘇聽過學,受過藍啟仁那一套君子熏陶的,他這麼一來,根本沒幾個人能頂得住。
……
一眾世家子弟在溫家過得苦不堪言,再加上前段時日的清談大會中,溫晁那樣作弊卻連前十都沒排進。
反而是這些讓他看不上眼的彆家子弟們,竟個個拿了那般好的名次。
溫晁因此丟了大臉,如今好不容易逮到了機會,便要好好在此羞辱這些個排在他前麵的。
但由於藍曦臣失蹤,藍飛靈身故,而溫瓊林又是自己家的人。
那麼魏無羨、藍忘機、金子軒以及江晚吟這幾個便成了被他日日當眾責罵的倒黴蛋。
尤其是魏無羨,他可是那日奪得桂冠的人。
但對此,魏嬰卻表示很無所謂,畢竟他可是每天都被虞夫人變著法子地罵,早就練就了一張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大厚臉皮。
有時候,還能談笑風生地跟旁邊的江澄吐槽兩句。
藍湛則是已經麻了,家被燒了,長兄失蹤了,弟弟也被他們給弄死了,他如今就是一副‘死人’模樣。
隨你怎麼說,左右要命一條,隻要彆拿著那柄鐵扇到處亂晃,他都能保持那副心如止水,視世間於無物的態度。
江澄則是更無所謂了,他天天都在聽自己母親跟吃了炮仗一般地訓斥魏嬰,時不時還得遷怒一下他自己。
故而,他那耳朵早就已經聽出了繭子,溫晁罵他,他便全當他在罵魏嬰,不過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而最慘的,還得是金子軒,他可是自小被人捧到大的天之驕子啊,彆說這些汙言穢語了,就是一句重話都沒聽人說過。
如今,卻被溫晁單獨挑出來,當著眾人的麵指著鼻子破口大罵。
所以,還沒等他罵到第三句,金子軒便氣勢洶洶地衝上去要跟人拚命。
後麵金氏的子弟們拉都拉不住,倆人不消一會兒便廝打在一起,場麵一度非常混亂,而魏嬰跟江澄則趁亂上去猛踹兩腳。
抬頭望去,卻發現那端方雅正的藍二公子亦是打著拉架的名號,實則卻一個勁兒得打黑拳。
終於,一場鬨劇,在一個悶扇之下戛然而止。
金子軒捂著流血的額頭,狼狽地被一旁的弟子扶起。
而溫晁亦是罵罵咧咧地,看著旁邊握著鐵扇的隨侍,氣得一腳便踹了上去:
“你個沒用的東西!本公子都被打成什麼樣了?啊?你怎麼就這點本事?本公子給你這把扇子是讓你站那兒看熱鬨的?”
隨侍啞然,奉上那把鐵扇請罪道:
“屬下失職,隻是這法器已然自封……”
“自封了你不會把它弄開?弄不開就給我砍!不是還有把劍嗎?你沒腦子嗎?不會拿著砍啊?”
……
眾人不由得噤聲,看著那柄通體漆黑的玄鐵扇一言不發。
藍氏子弟個個低頭不語,看著溫晁的眼睛裡似是淬了劇毒。
“看什麼看?都給我滾回去!”
溫晁大吼道。
金氏子弟趕忙上前,默契地將金子軒護在最後,隱於眾人,悄悄地帶離了現場。
就當所有人都以為這件事已然過去時,溫家家仆卻又於一日清早,敲鑼打鼓地將一眾人轟了起來,如趕豬一般地攆去了新的夜獵地點。
暮溪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