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雨,總是下得猶如要塌了天一般。
烏雲靄靄,將建康城層層包圍,皇宮之外,幾架車馬停在路邊。
小廝們撐著傘站在那處,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隻停在最前的那家卻滿麵憂慮地來回踱著步,時不時又焦急地朝宮門望去。
……
“唉,出來了出來了。”
一旁有人提醒道。
那小廝即刻抬頭,待見那醒目的一抹赤色綬帶出現在一眾烏青中時,立即舉傘衝上前去,一把拉住了那人寬大的袍袖。
“大…大人,不好了,姑蘇出事了……”
被衝撞到的謝璞怔了半刻,隨即拱手向同僚告辭,跟著小廝疾步去到了自家車架旁問:
“何事?”
小廝艱難地皺著臉,舉著傘聲音微顫道:
“溫家攜眾名士攻上了雲深不知處,藏書閣被燒,藍大公子失蹤,藍二公子受傷,藍小公子…藍小公子……”
小廝說不下去地轉向彆處。
一道滾雷驟然劈下,傘邊處的雨水打濕了青色袍衫與那烏黑融為一體。
謝璞心中大駭,一把抓上了小廝的肩膀,全然不顧那濕了半麵的衣袖,瞪著雙目問:
“三公子怎麼了?說啊!”
小廝被他那模樣嚇得一愣,顫顫地動了動嘴唇,索性將頭埋下,一口氣得全盤托出道:
“藍三公子,歿了……”
……
雨水連連,伴著聲聲悶雷纏繞在雲間。
謝璞就那麼站著,看著麵前的人,仿佛將一切全部定格在了前一刻。
小廝被自家大人那副失神的模樣嚇得不輕,趕忙上前走了兩步,默默地將傘為他撐好。
……
“不可能,這怎麼可能……不可能,她…她已是元嬰境界,怎會……”
……
他似哀似淒地看著麵前的人,仿佛在等些彆的什麼答案。
然而,那名小廝卻極具艱難地衝他搖搖頭,猶豫了半晌才顫顫悠悠地說:
“溫家…下了血本,帶了百位玄門高手前去圍剿,據說…就連……貼身保護溫二公子的溫逐流都叫了來……”
……
謝璞怔住,此刻隻覺得腦中一片嗡鳴,他抬手想去扶一旁的車架,卻被候在那處的車夫一把撐住了胳膊,這才堪堪將身子穩住。
“大…大人……”
“你接著說。”
……
他微顫道。
小廝心下不忍,想撐著傘,想先將人扶上車去。
然,還未來得及讓他碰著那半濕的墨袍,便被麵前的謝璞狠狠地向後一推。
雨水順著傘背儘數淋在他的發上,將那梳得整齊的鬢發打得淩亂。
“大人……”
“說!說下去!”
……
“……是。”
小廝頷首,又趕忙上去將人遮好:
“藍小公子,引一眾溫家之人於太湖湖畔,溫家人下了狠心,帶足了人手,兵分數路擾亂視聽,那…那下山的路本身就不好走,又趕上藏書閣起了大火,黑煙蔽日,天兒又不好……”
“這……藍先生,青蘅君還有藍二公子兵分三路追趕過去。”
“直至…直至,太湖處,明光驟起,他們三路人這才發現……方向,全追錯了……”
“藍二公子,還算離得稍近些,但等他趕到時……人,已經不行了……”
……
雨仍在下著,越下越大,滾雷聲聲,似是有誰躲在那雲層之中竊竊私語。
謝璞在一旁默默地聽著,麵色頹然而灰敗,他看著遠處房下的落珠,緩緩地推開了一旁的車夫道:
“回府,更衣,去姑蘇……”
……
小橋流水,朱門青瓦。
九曲回廊中,竹簾被風吹得‘嘩啦啦’響,一位婦人款款而來,向著儘頭邁著小步。
“大人。”
那女子喚道。
謝璞聞聲回頭,趕忙拱手見禮道:
“母親。”
謝夫人點頭,眼眸微垂道:
“大人佩劍,這是要出去?”
謝璞不語,忍了半晌,終是揖禮說:
“孩兒,想回趟姑蘇,今晚便回。”
謝夫人端莊而和藹地輕揚唇角,保養及好的麵上卻劃過了一絲冰涼,她頓了頓,似是為難地說:
“可是,今晚太原王氏家的老太太要攜幼女過府,大人若不在,恐怕不好。”
謝璞無言,隻是沉默地撫上腰間佩劍道:
“姑蘇出事,我身為門生……”
“大人早已不是藍氏門生了,仙凡兩家互不乾涉的規矩,想必大人是清楚的吧?”
謝夫人不由分說地打斷了他,轉身欲走時,卻突然聽到身後的謝璞沉聲道:
“母親,連嫽嫽也不顧嗎?”
謝夫人頓步,回眸淺笑了一聲,看了眼自己的兒子說:
“大人傻了吧,你的舅母與表妹早在十一年前便因流匪身故,如今,又從哪裡冒出來了一個?我可不記得我王家有哪個女兒,嫁去了姑蘇藍氏?”
……
謝璞怔然,抬眼看著自己母親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怎麼都沒能想到,自己的母親竟會如此狠心,狠心到連自己親哥哥留下的唯一骨血,都可以為了家族名譽而全然不顧。
深吸一口氣入肺,他第一次感受到,身處在這庭院之中,竟是連一口氣都喘得困難不堪。
“母親,”
謝璞提袍下跪,於謝夫人麵前叩首道:
“璞,並非無心之人,藍氏是我師門,嫽嫽是我妹妹,一個教我禮義廉恥,德善孝悌,一個則是我自小看大,璞,實無法旁觀師門被毀,表妹身去而不顧。”
謝夫人秀眉輕蹙,麵上滑過一絲慍色。
然而,良好的教養卻使得她並未作出什麼特殊的反應,隻是呼吸稍稍急促了兩瞬便立刻恢複了平靜。
“大人,難道要棄謝氏而不顧嗎?”
她沉聲道,走到了一旁的軟墊處坐下。
“並非。”
謝璞抬眸道,膝行至她身邊又說:
“孩兒,隻是想回去吊唁,再儘綿薄之力,助藍氏重建仙府。”
“你如此作為,不怕溫家發難嗎?”
謝夫人又問,袍袖下的丹甲扣入掌中。
謝璞冷笑,隨後抬眼看向自己的母親道:
“我出錢為師門修繕仙府,與他溫家有何關聯?且不說本就有規矩在那擺著,即便他日溫家真敢動手,我謝家,乃開國元勳之後,世間望族,所授爵位是開國皇帝所封,謝家門生、武士千千萬,朝中亦有手握重兵之人。”
“況且……”
他頓道,挺直了背脊說:
“況且,溫氏勢大,陛下亦忌憚許久,倘若敢來,陛下正好有了剿滅之由,修士雖強,可一人之力,真能敵得過千軍萬馬?”
“再之,玄門百家被其壓製已久,苦不堪言,此次更是膽大妄為,火燒仙府誅人獨子,若朝廷與之為敵,難保其餘四大家族不會在此時,對其落井下石。”
謝夫人被說得啞口無言,看著謝璞的目光晦暗不已。
謝璞知道自己言之過激,即刻停頓了下來,而那失了神采的目光亦是灰敗如死。
他咬牙了怔了片刻,看了眼麵前的母親,終是向著她俯首叩拜,末了,語氣沉重地說:
“母親,孩兒的婚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父親已然故去,剩下的,便全聽憑母親安排。”
……
須臾,隻聽頭頂傳來一道輕聲的應答。
謝璞抬眸看去,隻見謝夫人握著一旁婢女的手,緩緩自軟墊上站起,繞過他,向著門外走去:
“罷了,你若執意便去吧,順便,也替我這個做姨母的上柱香,隻是……”
她回過頭,警醒一般地瞥了他一眼說:
“大人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莫要忘了,你是誰,就好。”
謝璞頷首,轉向謝夫人的背影,再一次叩首道:
“孩兒,不敢忘……”
……
大雨漸歇,隻是那天,卻仍是灰濛濛的暗沉,仿佛那場已然逝去的暴雨,隨時都會卷土重來。
禦劍而起,一道白光自庭院深處閃過,向著那靄靄深重的天邊飛身而去。
……
姑蘇,雲深不知處。
初到此處時,謝璞甚至都沒能認出仙門的樣貌。
任誰能想到,不過短短數月而已,這高聳巍峨,仙氣縈繞的藍氏仙府,竟成了如今這副破敗頹廢之像。
謝璞抬頭,看著那被火燃得焦黑的仙門心下一痛,躬身一禮,抬步踏上了那裂痕遍布,殘缺灰敗的石階。
“景山回來了。”
一名在外等候的門生示禮道,扯出了一抹極不自然地淺笑:
“我帶你進去吧,禁製被毀,如今……也用不上什麼玉牌了。”
謝璞點頭,強壓下心頭淒涼輕聲道:
“三公子……”
“在雅室停靈,如今,雲深不知處,沒幾處是好的了,也就那裡勉勉強強,如今天熱,待明日一過便要封棺下葬了,你來得是時候,能見最後一麵……”
門生淡淡道,可眼中卻一直存著一汪水色。
謝璞未言其他,隻是默默地跟著,走在那條整潔依舊,卻已然麵目全非的小路上。
不知走了多久,二人踏過那燃得僅剩下一半的木製回廊,看那殘缺的房簷,各處可見白色麻布纏繞其上。
而雅室正堂內,一口檀木棺材纏著白絹,靜靜地躺在那裡。
一麵小幾供於案前,三炷青煙飄然而上,而五個小碟中則放置各式糕餅甜食。
一壇天子笑違和地立在那旁,正如她生前的孤樹一幟,與眾不同。
“行了,我就不進去了,看多了…心裡難受……你跟三公子關係好,多跟他說說話吧……”
那門生終是沒能繃住地顫聲道,擦擦眼淚,就要轉頭往回走,然而行至一半卻又突然回頭,咬著嘴唇又跟他說:
“你……看完三公子後,就來咱們那吧……蘇涉停在那邊……三公子,彌留之際囑咐咱們要好好葬他,所以……”
他說不下去地閉了口,謝璞卻是滿麵驚詫地久久盯著他,緩步向前,他顫抖著說:
“你說蘇涉……怎麼了?”
“唉……”
門生歎了口氣,悲戚地吸了下鼻子,不忍道:
“蘇涉,在三公子以身誘敵之時便去到了他身邊……一路跟著三公子背後保護,最後…最後,被溫家人給……”
兩行清淚落下,那門生止不住地啜泣出聲,一手扶住被熏得烏黑的木柱,一邊又止不住地流著眼淚。
謝璞上去扶住他的肩膀,想要開口,卻又不知該如何言說。
一口氣堵在心間,鑽心的痛感讓他雙眼模糊,忍了忍溢在眼眶中的淚水,他站在那處默默地陪在了他的身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