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十七年前,琅琊王氏族長王導之子王悅,少時成名,侍講東宮,年紀輕輕便任中書侍郎。
後卻因卷入一場大案,罰沒被貶,眾叛親離,終至其身死異鄉。
然,十七年後,新朝因黨派之爭舊事重提,為其平反。
琅琊王氏現任家主王混,在聽從陳郡謝氏家主謝璞建議下,以繼子之名迎回父親王悅及其早亡之妻女牌位入王氏祠堂,以正嫡係正室之身。
據說,王混為迎其牌位,豪擲萬金,敬請佛道兩家百名大師前來誦經,更有仙門世族姑蘇藍氏前來護靈。
王混起初聽到藍氏要來人時隻是震驚,畢竟他敢因為這種世俗的事情請藍氏全然是因為謝璞的關係。
但也著實沒指望著人家能答應,更沒想到會答應得這般爽快。
然,卻在藍家人真正回帖時,他整個人都傻了。
他曾以為,藍家就算來,也隻會派兩個門生糊弄一下,但讓他震驚的是,他們一下便派了四個人。
且這過來的四人個人分彆是,藍氏現任宗主澤蕪君,藍渙。
宗主之弟,藍氏嫡係長老含光君,藍湛,攜道侶雲夢江氏大弟子魏嬰。
以及宗族上任主事人,原代理宗主,仙門百家威望甚高的老前輩藍啟仁……
此事一出,彆說是凡人,就是仙門亦是議論紛紛,說什麼的都有,但藍氏給出的解釋是,被迎回之人王悅曾在年少時救過藍啟仁的性命。
但,即便救過藍啟仁,那他一人去便可,為何宗主澤蕪君跟含光君也要跟著一起?
有人說是這兩人乃藍啟仁一手帶大,王悅救了藍啟仁,亦是對他們有恩。
但又有人說,人家親生父親青蘅君尚在人世,而兩個孩子卻無緣無故地跟著叔父去迎他的恩人回祠?這怎麼想都不甚合理。
但無論如何,人家王氏該迎牌迎牌,該準備準備,怎麼著都是他們沾光,就是苦了他們家上上下下那幾百口人。
原本想著,藍氏不過來幾個門生,他們也就按照佛、道大師的規格跟著準備就行。
但當知道來得竟是宗主一行人後,王家馬上又開始重新按照最高標準置辦。
就說從請人到迎牌當日的新衣,王混就一口氣做了十好幾套,直至藍氏四人初入建康。
那日,王謝兩家鄭重其事,各攜家仆數十,出城迎接,沿路更是請了武官佩刀開路,那架勢哪是請人,活像是請了四尊活佛入城。
而常年避世的藍家三人哪裡見過這般陣仗,紛紛恐慌地擺手拒絕。
跟著含光君過來的雲夢江氏大弟子魏嬰則在一邊看笑話,倒是爽快地拉著藍湛率先鑽進軟轎。
藍啟仁見藍湛被拉進去了,急忙想過去把人再拽回來,卻不想剛過去便被人簇擁著推上了另一台軟轎。
藍渙見弟弟、弟媳還有叔父都上去了,也沒法再推辭,隻好彆彆扭扭地拱手,跟著上了最後一台。
那日的建康城內,萬人空巷,有人說城中望族請了神仙過來,就連皇宮大內都驚動了來,派了一支羽林衛一路相護。
請靈當天,琅琊王氏祠堂大開,自子夜起,百名佛道大師於廟堂誦經超度,藍氏的《清心音》亦是響了整整一天。
直至王悅及其妻女靈牌歸位,列入宗祠,享後世廟堂之香火。
……
那日午後。
儀式將畢,眾人退去,而藍氏叔侄三人與魏嬰卻仍敬立於王悅一家牌位之前。
“飛靈,叔父跟長兄、二兄還有魏公子,來送你回家了。”
藍渙啞聲道。
目之所及,卻是那位於王悅夫婦下方,由金字描著‘琅琊王氏之女王嫽之靈位’的小牌。
一旁的藍啟仁麵露悲色,拱手作反揖,向著麵前那三副靈位道:
“長豫兄,啟仁無能,先未救下夫人性命,後又沒能護下你二人唯一血脈,啟仁…有負長豫兄之恩情”
四人緘默,紛紛垂目。
窗外暖風徐徐,幾片落花順著窗沿落到了供台之上,遠處有腳步聲緩緩傳來,一位玉冠少年踏入內祠,靜靜地站在了四人身後。
“舅舅他,不會怪罪先生的。”
幾人聞聲回頭,待看到來者之後不由得愣了半刻。
“藍先生、藍宗主。”
謝璞拱手道。
藍啟仁幾人趕忙跟著回禮:
“謝小公爺。”
“幾位不必多禮。”
謝璞頷首。
彼時的他已然是謝氏家主,更承襲了祖父謝安傳下來的,廬陵郡公的爵位。
退去於藍家時的一股仙風,轉而擔起了世俗望族中的一門少主。
“嫽嫽這些年,在藍氏過得那樣好,舅舅舅母在天有靈隻會感激先生及幾位仙君,怎會怪你們?”
謝璞道,取過香拜了三拜,應下麵前那幾人的錯愕說:
“幾位不必如此,早在嫽嫽尚未出生時,我祖父與王家祖父為鞏固世族地位,便為我們定下了婚約,嫽嫽她,不隻是我表妹,更是我的未婚妻子。”
他話音極緩,看著王嫽的靈位目光繾綣。
藍啟仁垂眸不語,藍湛跟魏嬰則是驚愕地麵麵相覷,僅藍渙在一旁抿唇,麵色微白。
“嫽嫽生前常問我,身為望族嫡子為何會來姑蘇當門生,我那時未做回應,隻想著等她及笄之後再告知於她,隻可惜……”
謝璞頓了頓,目光中儘是掩蓋不住的哀傷。
“先生其實將嫽嫽教得很好,就是因教得太好嫽嫽才會如此,正如當年我舅舅所為。”
他自顧道,望著幽然而起的青煙陷入了回憶:
“與嫽嫽一般,舅舅少時成名,才情斐然,受封於天子入東宮侍講,人都說,王氏長子悅,有當年太保之風,日後必將有所作為。”
“然,卻在一宗大案中,因替摯友上奏,與王家祖父相對,牽連被貶,眾叛親離,以至於身死他鄉。直至那位大人被平反後,王家怕因昔日之事牽連,這才大肆將他迎回宗祠。”
眾人不語,隻是麵色沉重地聽著他說。
“其實,那日藍先生救下嫽嫽之時我亦在場,但想到舅母冒險南下是為救命,我即便將她要回去了,她也不一定活得下去,我索性就讓藍先生將人帶回去,而後自己再向家中情願去往姑蘇求學。”
“我隻是沒想到,嫽嫽竟與舅舅一般,倔強而正直,舅舅是為心中大義,嫽嫽是為心中道義,固然以身殉道,亦無怨無悔。”
說罷,謝璞突然笑了笑,望著靈位前那幾瓣玉蘭,似是又見故人舊顏。
……
待人離開,藍氏的幾個人紛紛啞然,目不斜視地看著麵前那牌位,心下寂寥。
然而,就在這一片靜默之中,一旁的魏嬰卻突然張了張口道:
“小師弟…額…小師妹才不會嫁給他呢,管你誰給定的婚約,小師妹可是要做像王先生這般一鳴驚人的俠義之士,況且,飛山之靈,生於天地,隱於人間,怎能困頓在這朱門之後?”
其餘三人皺眉,似是有些疑惑地看向他,唯有藍湛上前,握住了他的手淡聲問:
“你怎地知道?”
“小師妹親口跟我說的,說她要踏遍天下名景,品儘世間佳釀,平當世不公之事!你們若不信,可以回去問江澄,他當時也在。”
魏嬰篤定道。
一旁的藍啟仁被他說得話突然刺中胸口感傷,疲憊地閉了閉眼,擺手打發他道:
“好了,祠堂重地,不得喧嘩,靈送完了,咱們也該回去了。”
言罷,他轉身回頭,挺直著背脊,獨自向外走去。
魏嬰頓了頓,同藍湛看著他寂寥的背影,一時之間默在了原地。
若是小師妹真的在天有靈,看到她父親如此,應該會很難過吧……
他如是想道,感歎地回頭又看了一眼,執起藍湛的手跟上了藍啟仁的腳步。
唯餘身後那一人,仍靜靜地凝視著,似是要將那所有,儘數默於眼中,埋於心底。
……
初春暖陽嬌豔,映入朱門紅牆內,透過窗外瀲灩水光闖入那片肅穆冷寂,青煙燃儘,一處小牌前,一簇龍膽開得嬌豔而明媚,正襯牌位上那個‘嫽’字。
貌嫽妙以妖蠱兮,紅顏曄其揚華。
……
————
射日後十七年,夜,姑蘇,雲深不知處。
“不好了,不好了,有人擅闖禁製!!”
驚慌地呼喊之聲,冷不丁地回蕩在靜謐幽然的山間。
一名弟子邊跑邊喊,宛如一道勁風掠過平靜的湖麵,掀起層層違和的波瀾。
“雲深不知處不可疾行喧嘩,你這是在做什麼!?”
藍啟仁迎麵走來,看著那股到處亂竄的‘邪風’,頭大地冷喝道。
與此同時,燈火燃起,冷清的仙府瞬間變得溫煦而熙熙。
“先…先生,有人擅闖禁製了!就在祠堂那處!”
弟子心急道,完全沒顧得上藍啟仁漆黑的臉色。
“什麼?在祠堂?”
藍啟仁心下一動,於此同時,藍渙與其餘門生及長老亦從旁趕到了現場。
“去看看。”
藍渙冷靜道。
一路燈火通明,一行人疾步趕往祠堂之處,然,卻在踏入門檻之時皆怔在了當場。
……
“這…快,叫人,加強禁製!所有人,守住山門,取追蹤令,全城搜查!”
“是!”
藍渙壓住微顫的聲音吩咐了下去。
身後弟子趕忙退去準備,而他亦轉身,一把扶住了仍怔在門外的藍啟仁。
“叔父。”
藍渙輕喚了一聲,抬頭看了一眼整齊肅然的宗祠內,一張大牌狠狠地砸在了青石之上斷成兩節,而供奉在旁的三樣法器,不翼而飛……
“叔父……”
他又喚了一聲。
藍啟仁擺手將人推開,抬步跨入了宗祠之內,一步,一步地來到那斷牌之前,默默地將其捧在了手中。
藍渙不忍地抿唇,看著他的背影,跟著腳步踏入祠堂。
“叔父,弟子皆已出去尋找,叔父不必掛心,渙,明日再製一新牌,重新供奉。”
藍渙安撫道。
藍啟仁無力地歎息一聲,雙眸微闔,緩緩地點了點頭,抬手輕輕地放在了斷牌之上,以金字描繪的‘藍芷’二字。
……
莫家莊。
“以血為媒,以手畫就,肉身獻靈,魂歸大地,在此恭候城隍聖君,藍飛……”
‘崢……’
……
“是你在喚吾?”
……
“吾好歹一府城隍,監察司正,雖為陰官鬼仙,但並不是凶煞厲鬼,你的仇吾報不了,你的肉身更受不起,你這術法,亦於吾無用。”
……
晚風驟起,吹飛了那滿地猙獰血咒。
星光之下,一人身披聖光,懷抱琵琶,靜立於那陋室之下。
……
時過經年,我,回來了……
……
———
本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