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芷,藍飛靈?”
一道聲音突然出現在我的腦中,我掙紮著睜開眼睛去看,隻見原本已然模糊不堪的眼前竟赫然浮現出了一道白色的身影。
我先是怔了半刻,隨後又慘然一笑,看著那道身影無力道:
“錯了,七爺,我的魂,不歸你管。”
白無常訝異地頓了頓,審視的目光將我上下看了一個遍,隨後了然一笑,徑直蹲在了我的麵前說:
“呀?怎麼會是你啊?得,那還真不歸我管,再撐會兒吧,我去叫你八爺過來。”
說罷,他掐了一個決,不消片刻,便見一道黑色的身影也跟著出現在了我的麵前。
“八爺好啊,您老辛苦,勞駕為我跑這一趟了。”
我笑著向他打招呼,靈體升騰而起,靠坐在了一旁的大樹邊上。
黑無常掛著那張萬年不變的冰山臉向我走來,語氣不善地說:
“還有功夫貧嘴,你知道你是被禁術召來的嗎?”
“知道啊。”
“知道還不來無常廟找我們?你還想不想回去了?”
白無常陰笑道,歪頭看熱鬨似得瞅著我。
我則‘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看著麵前的兩位‘老熟人’平靜道:
“規矩我懂,可我為什麼想要回去啊?”
“你懂個屁!禁術召來的,你以為你能活多久?”
黑無常懟道,頂著滿腦門子的官司看著我。
我撇撇嘴,強烈懷疑他是因為上次打麻將時輸了功德記著仇呢。
“活多久?我不就差一年了嗎?況且,我都修到元嬰了。”
我反駁道,黑無常沒忍住地翻了個白眼,表示不想理我,但後來又實在不痛快地皺了皺眉頭說:
“不就差一年?你瞧瞧古往今來開過禁術的有一個好下場的嗎?不是我說你啊,你早點來早點歸位不好嗎?非得拖到這個時候,你現在十四了,你知道你死了之後施術者的反噬有多重嗎?”
“我知道啊。”
我輕鬆道,抬頭看了眼天空又說:
“可如果被召者願意,不也可以拿命抵嗎?我拿我這條命,換我爹活著,不行嗎?”
“誒,那下場可是灰飛煙滅,你瘋了不成?不是?你原來不是最惜命嗎?當擺渡人哪會兒不天天搗鼓著怎麼能活得更久一點,怎麼?你現在又唱哪出啊?”
白無常略有驚訝地說道,順帶又毫不留情地將我那灑脫的模樣戳了個稀碎。
我沒如他願地撇撇嘴,反倒是一臉事不關己的樣子擺了擺手說:
“害,轉性了唄,況且我能讓無常仙君親自下來接我,都夠吹多少輩子了?我功德得多厚啊才請得動您老?唉,我原來以為我就是普通人的命,沒了就自己走去,該怎麼走流程怎麼走,最多有點功德,上頭能派個小差引一下子,但萬萬沒想到會是您二老,您都不知道,我剛看見您時都懵了!”
白無常笑著站去了一旁不理我,反倒是旁邊一個勁在那邊翻我命簿的黑無常突然抬起頭來,多少有點疑惑地問我道:
“既然功德都這麼厚了,放棄不可惜?”
“哈哈,比起讓我爹跟你們下去受罰,這點東西沒什麼的。”
我歎氣,略有不舍地看著那大好河山,然,還沒得我繼續開口跟他們交代‘後事’卻見黑無常‘啪’得一下將命簿闔上,轉而又無語地跟我道:
“行了,彆在這兒留戀了,反正散了之後什麼都沒了,你看再多也沒用的。”
“哦,反正都要沒了,多看兩眼又不犯規。”
我小聲嘟囔道,換了個坐姿用樹影遮住了不住發抖的靈體。
一旁的白無常歎了口氣,看著我那副模樣不解地問:
“真搞不懂你,明明那邊父母健在,你卻要為了這短短的十一年連命都不要,唉,你這要讓你那邊的生身父母知道得多傷心啊?不怕彆人說你是個白眼狼?”
“可我就是個白眼狼。”
我突然冷聲道,嗤笑了一聲,將原本和氣的麵色收了起來。
“仙君說我父母健在?嗬,那好,敢問您說得是那位生了我後便消失了二十多年的生父?還是幼時猥|褻,年少時拎起我的腿將我的頭往地上砸,因我惹得他的愛貓抓了我的臉便以要過年了,我手賤招惹它至使臉上受傷,讓他不好跟我姥姥姥爺交代為由又狠狠扇了我兩巴掌的繼父?”
我挑著一側的眉毛,情緒略有激動地將話一股腦兒地吐了出來。
時過經年,待我再次回憶起往昔時,竟覺得這已然沒了五感的靈體都異常冰冷。
默了須臾,我看了眼腳邊那已然失了生氣的身體緩緩整理好情緒,頹然地靠坐在樹乾上,閉了閉眼睛繼續說:
“或者……”
我艱難地又頓了兩下,顫抖著將後麵的話重新組織了起來:
“嗬…或者,是我那個稀裡糊塗,唯我繼父馬首是瞻的親生母親?繼父猥褻我時她不知道,繼父將我腦袋往地上砸時,她欣然拍手,說那是為我好,繼父因貓扇了我兩巴掌後,她則跟著在後麵將我又罵了一整天?我後來,後來,甚至都害怕受傷,我是怕,受傷了之後被他們發現,之後再挨一頓打罵……”
黑白無常在我麵前雙雙對視,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想的,但是我心裡卻堵得異常難受。
也許是,身為靈體,沒有辦法流淚的原因吧……
“後來啊,我那繼父跟他親生兒子鬨決裂,他突然回頭,發現了我這個救命稻草,從那天起,他便開始聯合我媽,一起開始控製我。”
我幽幽地說道,伸手穿過我那倒在一旁的身體,嘗試著觸摸那條被血汙浸染得看不出紋樣的卷雲紋抹額繼續道:
“從那時開始,他們便日日說,天天說,說他們是世界上最愛我,最在乎我的人,開始限製我的生活,每分每秒,必須要在他們的監視下度過,不允許我關自己的臥室門,即便我關了,他們也會拎著榔頭把它砸開,我的所有密碼,必須全部透明,私自修改,他們就會暴跳如雷地跑來學校大吵大鬨……”
“我每一個朋友的名字,年齡以及聯係方式必須全部告訴他們,大學畢業之前,我甚至都沒有單獨跟誰逛過一次街,買過一次衣服。”
“之後,我學會了撒謊,每天每天,都在編造著不同的謊言,我把謊撒得爐火純青,麵對誰,我都能麵不改色地去說謊,我甚至,連我自己都在騙。”
我笑了起來,瘋狂地大笑,那聲音竟比我這麼多年見過的許多厲鬼凶煞還要尖銳。
對麵的黑白無常靜靜地聽我笑著,隻待我笑夠了,又重新靠回那個樹乾,接著跟他們講道:
“你們知道嗎?我也是來了之後才知道,原來我可以有自己的空間,也可以不用再去說謊,會有人理解我,尊重我。”
“我可以一直過著十歲之前,跟姥姥姥爺一起生活的日子,無憂無慮,想做什麼就做,不想做就不做,不需要有理由,不必害怕受傷,不會有人因此再打我罵我,他們會哄我,幫我敷藥療傷……”
心緒逐漸平靜,我望著麵前靜止的湖水,突然間,便釋懷了。
曾經,我一直都在逃避著前世的事情,認為隻要我不主動回憶,它們便會隨著時間慢慢被我忘記。
然而時至今日我正真才發覺,有些事情,不提起並不代表著放下,我隻是,在選擇性地逃避罷了。
待到有這麼一天,我能將它們全部說出來時才會發現,那些我以為的,像是一縷幽魂般隨時跟著我的不堪與痛苦,其實並沒有什麼。
即便回憶時仍會覺得背脊發寒,但是,當我把一切都傾訴出來後,便會覺得輕鬆暢快。
因為,現在的我,是藍芷,是飛靈。
是姑蘇藍氏家的小‘兒子’,父親,是刻板嚴厲,但又開明和藹的藍啟仁。
大哥是永遠知我懂我,溫柔而和煦的藍渙,二哥是不善言辭,卻總會以真心,以行動護我的藍湛。
還有一個會帶我上山入地打山雞,孤燈河畔,把酒言歡的二嫂魏嬰,跟他彆彆扭扭,但天性純善又正直的娘家閨蜜‘江宇直’。
還有那個……
傻不拉幾的死腦筋,為了護著我連命都不要的蘇涉……
我有朋友,有親人,還有心底喜歡著的人。
而他們亦會真正的尊重我,愛護我,關心我。
我不想說的話,可以不說,不想做的事情也可以不做。
受傷時會有人安慰我,麵臨危險時亦會奮不顧身地護著我。
所以,過去那種種,便就這般去了吧,我此生能得如此多人真心相待,還有什麼好壓在心底的?
這輩子雖短,但於我而言,足矣!
……
“我是個白眼狼,我一直都是,這句話,我繼父跟我媽從小對我說到大,我聽習慣了,所以,乾脆就把這件事做到底吧。”
我緩緩起身,回頭望去雲深不知處地方向,釋然地笑道:
“我是個沒良心的白眼狼,所以,我要把我剩下的壽命全部換給那個跟我毫無關係,隻養了我十年多的爹,我是白眼狼,所以,我哪怕是死,哪怕是魂消神散,我也再不願意回到從前那個世界。”
……
黑白無常依舊沉默,隻是看著我,吐出了一口氣,停滯的時間開始流動。
烏雲湧上,呼嘯而過的狂風將平靜的水麵吹得波瀾漸起,遠處的山上呼喚之聲此起彼伏。
驟然回首,我聽到了那極為熟悉的聲線悄然而至。
……
“飛靈,飛靈!!”
我猛然抬起了頭,看著已然離體的魂魄黯然地轉過了身。
“回去吧。”
一旁黑無常突然道。
我不可置信地回頭看他,卻見著白無常笑吟吟地向我走來,衝著我的腦門給了我一個爆栗
“想什麼美事呢,不是讓你真的還陽。”
我疑惑地捂著被敲過的腦門,卻見黑無常來到了我的身體旁一邊看,一邊解釋道:
“你這幅身體被養得極好,修為也甚高,若是回去,撐個一炷香左右應是沒有問題,但是,你傷勢過重,回去便要承受極大痛苦,你要想好。”
“我想好了。”
我不假思索地道。
沒關係,一炷香呢,時間足夠了。
“行了,我已替你穩住神魂,你自行進去吧,說完了或者撐不住了就閉眼,我們帶你走。”
白無常笑道,轉身替我讓出了位置。
我重重點頭,傾身叩首向他們二人致謝。
默默聽著那越來越近的腳步聲,我抬頭,赫然看見藍湛瘸了一條腿,踉踉蹌蹌地向我跑來。
來不及多想,我即刻飛魂入體,徹骨的疼痛瞬間席卷四肢百骸。
我想喘息說話,卻猛然發現胸前的傷口竟開始不停地向外湧血,即便是最簡單的呼吸,現如今也是痛苦無比。
“飛靈!”
藍湛摔倒在我麵前,顫抖著手把我從血泊中抱起來,小心翼翼地護在了懷裡。
“二……哥……”
我用氣聲叫他道,奔湧地鮮血不住地充滿口腔,成片成片地往出湧。
“沒事,沒事了,叔父跟父親就在後麵,他們馬上就到,你撐住,你撐住。”
他下意識地去壓我胸口大片大片的傷口,試圖替我將流血的窟窿堵住。
但任誰都知道,他這樣,根本沒什麼用處。
於是,我顫顫巍巍地抬起手,輕輕地握住他的手臂,忍痛運起最後一絲氣力跟他搖了搖頭說:
“沒用的,二哥…我…不行了…我…我有話說,你…聽…好。”
藍湛怔愣地看著我,完全不敢相信明明昨天還活蹦亂跳,找他練劍抄書的‘弟弟’,明明方才還與他浴血奮戰,共同退敵的‘弟弟’,怎麼不過轉眼間,人便成了這幅模樣。
“二哥……你…喜歡一個人…沒錯,你喜歡,就得說,興許…他也喜歡你…呢?你不說…他永遠…不知道。不是,每個人…都能跟我…我和大哥…一樣…你…得說啊……”
……
一口鮮血嘔出,我竟突然覺得身體似乎好了一點,轉頭看去,竟發現黑無常將手指點在了我的額頭上,鎖住了我的神魂。
終於,可以好好說話了。
我深吸了一口氣,咽下一口血沫,繼續道:
“二哥,我等不來父親了,你跟他說,做他的孩兒,是我三生有幸,隻是今生,孩兒不孝,望他…彆怪孩兒……”
“還有大哥,”
我頓了頓,掙紮著將頭上的龍膽花簪輕輕摘下,顫抖著塞在了他的手裡說:
“替我,把這個,交給他,跟他說,我騙了他,我沒辦法,去雲夢找他了。”
“飛靈……”
“還有……咳咳……”
我打斷了他的話,痛苦地又咳了一大口血出來,將他領子旁唯一一處還潔淨著的衣衫染成了紅色。
藍湛不管不顧地用手替我將嘔出的鮮血儘數擦去,另一隻胳膊發著抖,但卻又將我極緊地環在懷中。
豆大的淚滴不住地落在我的臉頰上,我看著他那淡色的眼眸,安然地笑了笑:
“二哥…不哭,我不痛的……”
……
“二哥,憫善……沒了……他為了…保護我……被他們……”
“他家境……不好,你們替我…好好…好好……葬了…他……”
……
“還有……我養得…那…那隻小貓,替…替我…好好照顧他……彆…彆喂…煮熟的骨頭,給他……”
藍湛重重地點著頭,含淚握著那支沾滿血汙的妖紫花簪,雙唇緊抿,竟是顫抖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最後一件心事了卻,我終於無力地呼出了最後一口氣,抬手拍拍他摟著我的胳膊,看著那張熟悉的臉龐逐漸模糊,輕輕笑了起來:
“二哥,我真想,回到,咱們小得時候啊……一起練劍,念書,抄…家訓……”
……
“我…還有好多…好多事情沒做呢,我還沒…飲遍天下名酒……還沒……”
……
“啊…對…無羨師兄給我的酒……我還一口沒喝呢……我都存在了…茶樓…日後,記得讓他去…取來……”
……
“你們…要保重啊……都要…好好,活著……”
……
“咳咳……可是…我也不想走…二哥…我還…不想走……我真的…不想走……”
……
終於,緊緊攥住藍湛衣袖的那隻手無力地垂墜而下。
滾雷聲聲,淹沒了雲層下的咽唔低語,暴雨傾盆而至,將那遠處山間的大火儘數撲滅。
無數白色的身影穿梭於山間,不顧那傾瀉而下的落泉,不顧那腳下染紅的白衣,隻一味的奔走著,奔走著,似乎沒有儘頭,又似乎已然到達了終點……
那年早春,一位仙風道骨的仙人於河畔偶遇摯友遺孤。
又是一年夏至,那位仙人依舊於湖畔,親眼看著那個自小養在膝下,宛若親子的’少年‘失了聲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