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緘默。
這次,不隻是魏嬰愣了,就連一旁的江澄也跟著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哈哈,驚不驚喜意不意外呀,啊哈哈哈哈……
……
“你……你是昨日在街邊送我酒的小兄弟??”
此話一出,不隻是對麵的幾人,就連坐在一旁裝冷靜的藍湛都不由得一愣。
本著得罪誰都絕對不能得罪自家人的原則,我趕忙轉過一邊,先向藍湛頷首解釋道:
“昨日自杭州歸來時,在路上碰見的。”
藍湛向我點頭示意,在確認他麵色無異後我才轉身,又向麵前的魏嬰拱手道:
“正是藍芷。”
“那昨晚……”
“也是藍芷。”
一旁的江澄表示想兩眼一翻暈過去,他不想認識這個憨批……
“原來如此,我乃雲夢江氏魏嬰,字無羨,先謝師弟昨日贈酒,再謝師弟昨晚拔刀相助。”
得,還真是個自來熟,倒是一點都不慌啊,既如此那我便更無所謂了,你都那麼好相處了,我也不能甘拜下風。
我挑了挑眉,拱手回禮道:
“無羨師兄好,藍芷小字飛靈,這是我家二兄藍湛,字忘機。”
嘿嘿,怎麼樣,怕不怕,這可是你家老攻誒二嫂,趕緊搭話趕緊搭話!
我不動聲色地提了一句身邊的藍湛,見他沒什麼反應便複又看了眼麵前的魏嬰。
“啊,忘機兄好。”
……
唉~唉我去~你這家夥是真上道啊我說!
我看著笑得一臉張揚的魏嬰,那強壓住的嘴角開始隱隱上翹。
默不作聲地又去看一邊沉默不語的藍湛,然而一看不當緊,我這好不容易壓下去的嘴角差點就直接裂上了太陽穴。
我尼瑪,藍湛你那幅‘嬌妻’像是怎麼回事?
你給我支棱起來啊喂,你可是顆拱了豬的大白菜啊!
至此,為了保證能不破功,我急忙轉身坐下一邊皺著眉頭一邊掐著自己發麻的右手這才將將緩和過來。
然而,剛一抬頭卻突然對上藍湛那滿是愧疚地小眼神,看他欲言又止地張張口正想說什麼時卻見藍啟仁正慢慢地從外麵走了進來。
完了,這貨不會是以為我手疼得不行了吧……
“先生好。”
“人都到齊了?”
藍啟仁放下手中卷軸沉聲道,但我卻從他那看似日常的語氣中聽出了濃濃火氣。
一大清早就這麼低氣壓,老爹怕是因著昨晚的事沒少吃炮仗吧……
“今日講家規。”
繁長的卷軸展開,自案幾一路滾落至正門口,一時間,堂內噤若寒蟬,落針可聞。
我與藍湛正襟危坐,餘光掃去,蘭室中其餘子弟亦是端正謙虛之姿,唯獨……
唯獨魏嬰,卻是一副狀似心虛,實則不服的模樣杵在那裡。
“姑蘇藍氏家規,不可境內殺生,不可私自鬥毆,不可淫|亂,不可夜遊,不可喧嘩,不可疾行,不可無端哂笑,不可坐姿不端,不可飯過三碗,禁酒……”
“……行不可衝動,學不可半費,立誌向善,勿忘祖照,謹信泛愛,謙恭禮讓,忠孝並舉……”
……
整整三千條家規,還沒等到藍啟仁念過三十條,我便瞟見了坐在藍湛另一側逐漸睡著的魏嬰。
要說他也是真夠勇的,其他弟子看到我倆彆得不說,躲肯定是躲得遠遠的,生怕觸著了誰的黴頭吃不了兜著走。
而他呢?一來就坐在了藍湛身邊。
果然,還得如他魏無羨那般沒臉沒皮,才能將我家那身居高台的謫仙人拉入人間。
……
啪……
許是看到了即將入睡的魏嬰,藍啟仁突然將手中的卷軸一摔,冷著一張臉掃視了一圈道:
“刻在石壁上沒人看,所以我才一條一條在這裡複述一次,看看還有誰借口不知犯禁,既然這樣也有人心不在焉,那好,我講些彆的。”
我下意識地轉過頭看魏嬰,而他也似乎意識到藍啟仁方才那句話似是在點他,故而連忙將撐在下巴上的手拿了下來。
“魏嬰。”
藍啟仁果然道。
“在。”
魏嬰站起來道。
我將目光默默轉回到書上,心中一笑,深藏功與名。
也算沒有偏離正軌,接下來就等著看魏無羨跟藍忘機與我老爹的好戲啦。
唉,這時手邊要能有杯酒就完美了。
我暗自感傷地歎了口氣,於此同時,一邊的魏嬰也碰上了那個讓他思考的問題。
……
“看他乾什麼,你們也給我想!”
藍啟仁嗬斥道,我被他那一聲震得耳膜發痛,皺眉看了眼一屋子犯了難的學生暗自歎氣。
話說,這答案不就在題麵上擺著嘛?父母妻兒俱在,它就算凶但也有牽絆尚在人間。
又不是個生前喪儘天良毫無人性之人,也不是被殺親滅族虐待慘死,於度化而無效之人。
況且此人生前本就犯了不少殺孽,又有一道煞氣纏身,若無任何措施便直接上去硬碰硬,即便上了也得被扇下來。
故而這道題,左右你答個度化為先都不算錯啊!
一眾學子左右為難紛紛縮頭,藍啟仁麵無表情地撇了其他人一眼,又見魏嬰那若有所思地模樣便不出所料地叫起了我身邊的藍湛:
“忘機,你告訴他,何如?”
藍湛起身示禮,看都沒看身邊的魏嬰一眼,淡聲道:
“方法有三:度化第一,鎮壓第二,滅絕第三。先以父母妻兒感之念之,了其生前所願,化去執念;不靈,則鎮壓;罪大惡極,怨氣不散,則斬草除根,不容其存。玄門行事,當謹遵此序,不得有誤。”
對此,眾人皆鬆了一口氣,無比慶幸被點起來的是藍湛,而不是又一個答不上來的,或是另一個答題有錯漏的。
但其實……隻我知道,我那老爹此時點藍湛是必然選項,其原因肯定跟昨晚脫不了關係,他彆的不行,課上幫愛徒出口氣還是可以的。
其二嘛,便是他的慣常操作。
他講課,隻要我倆在場,若是提出些答不出的問題時一般都會叫藍湛起來先亮答案,而後再把我揪出來解題,之後他再來一道彆的。
若是問什麼修真編年史,名士名言,家族譜係這類冗長又繁雜的問題那便是我跟藍湛隨機叫,叫到誰算誰。
如此一來,省時省力,效率還挺高,而我倆也屬於是配合表演的老工具人了。
到此,藍啟仁滿意地點點頭說:
“一字不差。”
回頭眼睛一掃,又滿是譏諷地道:
“若是因為在自家降過幾隻不入流的山精鬼怪、有些虛名就自滿驕傲、頑劣跳脫,遲早會自取其辱。”
……
救命,我要憋不住了,我家老爹也太有意思了吧,怎麼當初看這段的時候沒感覺出來呢?
我閉了閉眼睛,一邊掐著大腿忍笑,一邊又努力調息著不至於破功。
至此,我也算是明白了,誠如書中所言,叫我倆過來聽學壓根就不是什麼人太多,管不過來,而是他早想好了要給魏嬰辦難堪。
再加上昨晚鬨那一場,我爹這純屬於是新仇舊怨一起報了。
想到此,我不由得’心疼‘魏嬰一秒鐘,緊接著,便看見藍啟仁又不出所料地將目光轉向了我道:
“飛靈,你來……”
“我有疑。”
魏嬰打斷道。
而壓根就沒想著站起來的我,在看到藍啟仁衝我壓手後,則將那裝模作樣拎起來的衣袍又蓋了回去。
“講。”
藍啟仁道。
魏嬰示禮說:
“雖說是以‘度化’為第一,但‘度化’往往是不可能的。‘了其生前所願,化去執念’,說來容易,若這執念是得一件新衣裳倒也好說,但若是要殺人滿門報仇雪恨,該怎麼辦?”
來了,好戲要開始了。
我挑了挑眉,故作認真地向身邊站著的兩人看去。
“度化為主,鎮壓為輔,必要則滅絕。”
藍湛答道。
“暴殄天物。”
魏嬰反駁道,微微一笑又轉向了一旁的藍啟仁說:
“我方才並非不知道這個答案,隻是在考慮第四條道路。”
“從未聽說過有什麼第四條。你且說來。”
藍啟仁道。
“這名劊子手橫死,化為凶屍這是必然。既然他生前斬首者逾百人,不若掘此百人墳墓,激其怨氣,結百顆頭顱,與凶屍相鬥……”
……
不出所料的答案,引得他身邊的藍湛忍不住地轉頭看他,眉宇微皺,看似平靜,但也隻我看出了他眼底那濃濃的驚異之色。
藍湛這時恐怕已經在心裡問:
這貨怕是腦子不正常吧?
是雲夢江氏教出來的首徒嗎?
我繼續看著他們的表演,一言不發,回頭再看我家老爹,卻見他已經被氣得胡子都快翹起來了。
“不知天高地厚!”
他暴喝一聲拍案而起,蘭室內一眾子弟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就連我跟一旁的藍湛都被他那從未見過的怒意驚得紛紛回頭。
“伏魔降妖、滅鬼殲邪,為的就是度化!你不但不思度化之道,反而還要激其怨氣?本末倒置,罔顧人倫!”
“橫豎有些東西度化無用,何不加以利用?大禹治水亦知,塞為下策,疏為上策。鎮壓即為塞,豈非下策……”
一本書擦著藍湛的衣角飛了過去。
而魏嬰則仍是那副不怕死的模樣,躲過了‘飛來橫書’繼續道:
“靈氣也是氣,怨氣也是氣。靈氣儲於丹府,可以劈山填海,為人所用。怨氣也可以,為何不能為人所用?”
又一本書飛過,這次準頭不佳,擦著我的腦袋拍在了藍湛身後的那張空桌上。
唉,幸虧沒坐人要坐了估計就直接一個誤傷的大動作……
“那我再問你!你如何保證這些怨氣為你所用而不是戕害他人?”
藍啟仁怒喝,氣得連飛書的手都在顫抖。
“尚未想到。”
魏無羨說,還好死不死地回頭,看了眼拍在後麵桌上的書。
“你若是想到了,修真界就留你不得了。滾!”
藍老爹終於大怒,吼得滿臉通紅,而我坐在離他最近的地方隻覺得耳膜都要被震破了。
而就在魏嬰打算行禮‘滾開’的前一刻,我強忍住嗡嗡直叫的腦瓜站了起來。
“無羨師兄留步,藍芷,有話想問。”
我回身向氣得發抖的藍啟仁行禮,見他點頭同意,這才又向差點就走到門口的魏嬰示禮道:
“無羨師兄方才問道,靈氣也是氣,怨氣也是氣,為何怨氣不可為人所用也?”
“正是。”
魏嬰轉身承認道。
我笑了笑,隨即點頭認可道:
“藍芷以為,無羨師兄此問,甚好!”
一時間,整個蘭室陷入了一片詭異的寂靜之中,這下不光是其餘弟子愣了,就連那一臉無畏的魏嬰,跟我身邊的藍湛都不由得怔在了原地。
“飛靈!”
身後的藍啟仁低喝了我一聲,我轉過身,對上他那不可思議的神色示禮道:
“父親且先聽孩兒講完。”
藍啟仁點頭,眉頭卻是擰得死緊。
“無羨師兄方才發問,藍芷覺得確實有理可依,眾所周知,靈氣乃日月之精華,天地之所存,可吸納於丹府供人之所用,那麼請問師兄,怨氣,又是什麼?”
此問一出,眾人皺眉,多少是有那麼億點點不知道我想說啥。
而對麵的魏嬰亦是看出來了我沒‘憋什麼好屁’,但當下又著實想不出什麼對策,便順著我的問題回答道:
“憎恨之情,執念所化。”
“那便是人之所欲?”
我又問道。
“是。”
他點頭。
“好,無羨師兄亦乃仙門中人,玄門修行,講究練靈氣為真元,是為練氣,再化真元入體打通全身經絡,伐毛洗髓,是為築基,後以真氣入丹田結成金丹,至此才算入境。”
我頓了頓,身邊的藍湛,及座上的藍啟仁似乎是品出了點我要搞事情的意味,默默噤聲看我表演。
“可若要煉化怨氣,是否也應遵循此法?且方才無羨師兄亦說了,何為怨氣?是為執念,是為欲念,若要煉化是否要引他人之執念,他人之欲念入體方可大成?”
此言一出,眾子弟皆是一怔,細細回過味兒來,便覺出了不對。
對麵的魏嬰看著我不語,但也確實消了離開的念頭反而對我說的話起了一絲興趣。
感興趣就好,就怕你不敢興趣,白費了我昨晚準備了大半宿的‘演講稿’。
“諸位練化靈氣終會受其影響,或是冷情冷性,心懷悲憫,或是五感超絕,六識通達,可若煉化怨氣呢?無羨師兄,你可能保證不受其影響,不因其損了心智?”
“尚未可知。”
魏嬰答道,眼中儘是少年人的自信與傲氣。
我嗬嗬,擱著兒給我裝吧你就!尚未你二大爺的可知,你怕是想說絕無可能吧?
既然如此,那我給你這個假設,看看之後你又該如何因對。
“的確尚未可知,畢竟世間尚無人修行此法。”
我點頭認可道,魏嬰有些詫異,許是沒能想到我並未如預期那般被他氣得火冒三丈,反而目光一轉仍掛著微笑跟他說:
“那我便假設,如果無羨師兄走此道,不會因此而損其心智好了。”
“師兄出身於仙門,想必該知道若要功法大成需要多少光陰?以我與二兄舉例,我們二人自開蒙起,日日勤修苦練,尚且需要近十年才可結成金丹出世。”
“可若是怨氣呢?誠如方才藍先生所示例題,一劊子手,生前斬首數百人,死後僅暴|屍七日便可成凶屍厲鬼,若要收服便需要至少一名金丹修士或數十名築基後期弟子。”
“僅七日尚且如此,那若百日呢?數年呢?又當如何?”
我始終保持著恰到好處的微笑,語氣不緊不慢,但拋出的問題卻一個比一個狠,旁邊的弟子一個個得不敢吱聲,一副避我如瘟神的模樣向後躲了半寸。
唯餘那站在蘭室中間的魏嬰,尚保持著那副不知所畏的模樣,但那眼睛中卻透出了幾絲不似方才的認真。
恐怕,他此刻已經在心裡念叨著以後要避我而遠之了吧?畢竟一個他根本就沒上心問的問題,卻被我揪了這般許久……
“飛靈師弟說得不錯,可這又與煉化怨氣有何關聯呢?”
偶哦,就等你這句了。
我挑眉,昂了昂下巴,火力全開:
“自然有關聯,試問,此種怨氣若被有心人煉化須得多久?玄門講究天賦、資質、修為缺一不可,可此道,似乎隻須有怨氣即可吧?畢竟普通凡人僅憑一腔執念即可在死後化為凶屍,旁人若要煉化,亦不需要任何門檻規則吧?”
“如此而言,那此道豈非人人可練?如若想,便可在短短幾日內匹敵一位金丹修士,稍有資質者,便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誠然,無羨師兄性格純善,大可保持本性,可旁人呢?性惡之人呢?如此捷徑,若人人效仿之當如何?”
“且自古以來,修仙之世族尚因靈山寶地或是法器至寶而打得不可開交,因法器之爭被滅了全族二百三十八口的龍泉莫氏便是個例子。”
“若有一日,怨氣不夠該當如何?殺人嗎?修仙之人尚有如此之小人,那修邪道之人呢?若此時正道之士早已對此無可奈何,那這世間又當何如?屆時人間與地獄又有何分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