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你拉我過來的嗎,怎麼問我啊?”紀雲定歪了歪頭,有些疑惑地回答。
沒有回答,它似乎正等待著紀雲定說出什麼。
紀雲定撓了撓頭,道了個歉:“不好意思,我覺得我挺好的,麻煩把我送出去吧。”
“……”
在一陣略顯尷尬的沉默後,紀雲定眨了眨眼,轉頭看見極夜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小雲定,你忘記什麼了嗎?”
“沒有啊,我好得很。”
紀雲定原以為極夜會很失望,不曾想,他卻笑了起來。
痛苦是快樂的對立麵,二者的關係如同光影一般互相依靠。安樂塚所追求的,正是能夠將二者一並消除的“寧靜”。
而極夜所最中意的,正是紀雲定接近“寧靜”的內心世界,所以對她的選擇並不意外。
極夜見過許多人的內心世界,正因如此他才更清楚地知道紀雲定是個很純粹的人,純粹到難以撼動。
與物質的引力相同,人的內心亦有“引力”。有的人是惑星,更容易被帶入他人的節奏,更容易被影響,甚至讓自己的思緒繞著他人旋轉。
而紀雲定無疑是一顆巨大到可怕的恒星——凡是接近她的人,無不被帶入她的節奏,順著她的方式思考。而她或許會被影響些許,卻絕不會成為他人的惑星。
黎風清不例外、鄭諾不例外、紀留行不例外、唐運也不例外,但這些人在遇到紀雲定前,都是毋庸置疑的,引導著彆人的恒星。
也正因如此,極夜才認定,如果紀雲定願意,她絕對能夠成為安樂塚最優秀的傳道人。
紀雲定這種人,天生就具有吸引他人向自己靠攏的能力。極夜將這種吸引力歸結於紀雲定那無比契合安樂塚思想的內心世界。
然而,說服紀雲定顯然也不是容易的事情。如果讓極夜打個比方,他會將紀雲定比作她自己至高無上的女王——她在自己的內心世界裡生殺予奪,其他人隻有進諫的份。
因此極夜才費儘心力,不惜消耗幾個安插在主世界位麵所剩不多的釘子,也要把紀雲定帶過來聽一聽他的諫言。
“這就算參觀完了吧。”紀雲定謹慎地開口詢問道。
“不,您的朋友們也要看一下,或許他們會有不同的想法。”
聞言,紀雲定思考了一下——目前還不知道“認真參觀”是怎樣的判定,但一眼都不看應該不合適,於是隻得閃身讓開,對其他三人開口:“我沒交出記憶,小心行事。”
如果說成“最好不要交出記憶”,說不定會被判定為不尊重安樂塚的思想。因此,紀雲定選擇隻是陳述事實。
過了一會兒,鄭諾的神色沒有異樣。而其他兩人中,王樂看起來有點恍惚,趙文進卻不知為何反而精神好了些。
“諾諾,怎麼樣?”
“跟你一樣。”鄭諾抬頭看了極夜一眼,隨後壓低聲音對紀雲定說道,“小心一點,這家夥肯定在算計著你什麼,未必會正常放你走。”
儘管不知內情,但鄭諾能察覺到這家夥對紀雲定似乎有某種執著——從來到這裡開始,這個叫極夜的人就將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了紀雲定身上。
紀雲定點點頭表示了解。不過,她事實上也不知道極夜到底在想什麼。
下一個房間看陳設大約是醫療室之類的地方,但紀雲定抽了抽鼻子,聞不到藥品和消毒水的味道。
“小夜,又帶人來參觀了啊?”一位約莫有五六十歲的老爺爺站起身,對極夜溫和地笑了笑,“最近身體怎麼樣?上次你回來的時候,那樣子可真夠嗆啊。”
“托您的福,早就沒事了。”極夜對這人的態度要恭敬許多,神情中是顯而易見的敬仰,“陳醫生,現在有來求醫的人嗎?”
“哈哈,你還真是趕巧了,來吧。”被稱作陳醫生的人背著手帶他們走向隔間的病床。床上躺著一個七八歲的女孩子,沒有頭發,正眨著眼睛安靜地看著幾人。
“這孩子是小興,主世界位麵那邊送過來的。擴散了,息肉切不了——孩子年紀太小了,挺不過來。”陳醫生歎了口氣,“主世界位麵的人,不容易啊。”
紀雲定和這個小女孩對上了視線,她看著紀雲定,笑著揮了揮手:“姐姐好。”
“小興,彆怕,很快就不會痛了。”陳醫生說著,伸出了布滿皺紋的手,“把手放在我的手背上,閉上眼睛,一會兒就好了。”
“彆擔心,安樂塚同樣排斥所有不必要的痛苦。”極夜見紀雲定皺起了眉頭,笑著解釋道,“在死亡之前,她需要向安樂塚支付‘活著’作為代價,僅此而已。”
說話間,陳醫生的手上突然湧動著多餘的肉塊,但很快就平息了。陳醫生長出了一口氣,收回手擦了擦頭上的汗。
“小興,感覺怎麼樣?”
小女孩驚訝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開心地笑了起來:“不痛了,好久都沒有這樣不痛過了。”
“好好好……這幾天休息一下,之後會有人來教導你的。”
說著,陳醫生點了點頭,站起了身,帶著幾人走出了隔間。離開小女孩的視線範圍後,陳醫生便拿出了刀,剖開了自己的肚子,一點一點將多餘的息肉刮掉。
“這是陳醫生的能力——他能夠將彆人的傷痛轉移到自己身上,並且具有更強的自愈能力。”極夜開口解釋了一句,“至於具體規則,恕我不便奉告。”
“小興的情況很嚴重,大概還得再進行兩到三次治療。”陳醫生剛剛刮完了自己的腸子,疼得直冒冷汗,“不過我會治好她的。”
紀雲定知道,他們會讓小女孩作為他們的新鮮血液加入安樂塚,但若不如此,她的生命便會在痛苦中終結。
該讓誰做決定?該怎樣做決定?這樣是對還是錯?
這道題,紀雲定答不上來。
“小夜,你來幫我切一下這裡,我不太方便。”
極夜聽到陳醫生的請求,歪頭看向紀雲定:“小雲定,你的匕首很好用,你來吧。”
紀雲定沉默了一會,從腰間掏出匕首,站到了臟器麵前。
“那就麻煩你了,小姑娘。”陳醫生無奈地笑了笑,“小夜,她就是你之前說過的‘紀雲定’嗎?”
“正是。”極夜注視著紀雲定,仔細地觀察著她的神態和表情。
“小姑娘,你……嘶!”陳醫生抽痛地倒吸了一口冷氣,隨後暫時不再開口了。
這把匕首對怪異有額外的攻擊效果,凡是刀刃接觸到的位置都化作了一縷青煙,不過幾下就將陳醫生指定的地方切除了。
陳醫生將自己的腹部縫好,長出了一口氣,隨後認真地打量了一下紀雲定:“小姑娘,你是人類?”
“是。”
“你身上這個,要我幫你治療一下嗎?”
紀雲定聞言看了看自己的身上還沒完全消下去的屍斑,搖了搖頭:“不了,謝謝您,過陣子就會消下去了。”
“唉,說實話,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回歸永遠的寧靜,多少有些放心不下。”陳醫生搖了搖頭,“人生啊,從生到死不過一條線,期間卻太多苦痛了。如果我能在永恒的寧靜完全降臨之前,更多分擔一些就好了。”
紀雲定陷入了沉默。極夜知道,她聽到了他的諫言了。
然而不多時,紀雲定便在心裡微微搖頭,神色如常。
在為了達成錯誤目的的過程中,陳醫生做了些或許稱得上正確的事情。沒必要強迫自己全盤否定,同樣也沒必要因此而認可安樂塚的目的。
但紀雲定發現自己開始忍不住思考安樂塚的這套理論了——這不是一個好信號。
隨著時間的推移,紀雲定確實逐漸理解了安樂塚的思想邏輯。不得不說,他們能夠作為一個大勢力存續下去不是沒有道理,他們的信條也並不是完全無法理解。
考慮到目前她屬於卷入了怪談,那麼如果找不到足夠堅定她思想的破局點,她最後應該會在規則的作用下逐漸迷失,真正認同這一套理論。
不過,她在醫務室可不止看到了極夜想讓她看到的東西。
“陳醫生,我看到病床上還有固定手腳用的卡扣。請問,您這裡是不是還會治愈一些彆的更嚴重的疾病?”
“那當然。如果以會帶來苦痛作為疾病的標誌,那麼生命就是最需要治愈的疾病了。”陳醫生理所當然地開口,“安樂塚的成員,都是為這個目標而努力的醫生。”
“那如果遇到不太配合的患者……”
“雖然很遺憾,但他們不得不因為自己的無知而在通往寧靜的道路上多承擔些痛苦。”
安樂塚將痛苦的根源歸咎於生命本身,將生命視作一種疾病,但生命果真如此嗎?
王樂和趙文進陷入了思考,鄭諾早就半放空了心神,正在發呆,根本沒注意聽那一堆雞零狗碎的理論。
這方麵來說,紀雲定完全不擔心鄭諾——她的高考成績本來能上重本,來這所學校最少要浪費掉四十分。能做出這種選擇的人,絕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麼。
而紀雲定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又有些茫然。
生命的意義是什麼?這個問題對紀雲定來說其實沒那麼重要。她並不是一個會糾結於哲學問題的人,她更在乎自己明天想做什麼,後天想做什麼,大後天又想做什麼——這對她來說才是最重要的。
但眼下,規則限製讓他們無法交流違背安樂塚思想的內容,他們必須獨自思考出屬於自己的答案。
如果要打破安樂塚的邏輯,紀雲定就必須想明白這個被她擱置許久的議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