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1940年來到美國的,越洋飛機那時候還是空花泡影,一路上郵輪逼仄顛簸,催著人不停地焦灼,從香港出發,各色皮膚顏色的人擠在船上,我站在欄杆旁邊不斷地看船轍的海水,白色的紋線劃開兩邊,前後左右是無邊無際的深藍。
是因為我的媽媽,從剛來香港的時候見她開始我就沒有再聯係過她,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收到一張電報,那時候我英語已經好些了,看得懂發信人是一個德裔名字,說她後來找到一個文官男朋友帶她去了美國,但是她做了不光彩的事情,又找了另外的人,所以男友以情殺結束了她的生命。那邊是遺囑執行人員,我必須去以探親為名辦理她的事,因為她也隻有我一個親人。裁縫店的老板這時也去世了,我無處可去,正好她有一些珍藏的花紋裁剪秘訣,臨終前托我帶給她嫁到美國的兩個妹妹,順便推薦我去給妹妹們工作,如果她們不願意,我就再回來。
沈崇說要來送我,從走之前一星期就開始送,卻總是欲言又止的神態,他來到這間擺放著兩張沙發的小房間裡,走來走去,又走出去,第二天又來,進來走來走去,又走出去,有時候他撓撓頭,坐下想說什麼,但是沒有說,有時候要杯水,但是也不喝。我著急了,說沈崇你怎麼了,不想讓我去美國我就不去了,或者辦完我媽媽的事送完東西就回來,他急著說不是不是,說話的聲音都有點結巴。
已經是出發前最後一天了,我不能再讓他這樣下去,我就乾脆走過去把門關上,鎖嚴,再把窗簾拉上,又坐到他對麵,我說自從你出獄就這樣了,無論怎麼樣你得開口說,就算你乾過什麼壞事,在監獄裡殺人放火了,你也得說,不然你這樣我以後每一天想起來都坐立不安,你得讓我知道。
沈崇喝了口水,看著那杯水很久很久,其實,當他看著那杯水的時候,我就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好像我在很久之前已經讀完了一本書,知道了它的結局,卻強裝著自己不知道,甚至讓自己相信自己不知道,其實,我懷疑從更早,從沈崇開始支支吾吾那天,我的心裡就已經知道了結局,我已經讀過了這本書,就不能再完美無瑕地作出沒有讀過的樣子,一旦讀過,表演出的驚奇再完美也隻是假裝,是我不敢麵對,聶步聲說的真對,袁秋潔,你一直在撒謊,甚至把你自己都騙過了,掩蓋自己的實話,掩蓋你心裡的秘密,即使被人猜到了,你也不會承認的。
他看著那杯水,終於抬起頭,說秋潔,我沒有乾過壞事,但是我要告訴你,不是我要帶你來香港的,那個船票也不是我訂的,那個基金會也是我騙你的,那是隨便找的一個接船的人,因為你那時候聽不懂英文,怎麼給你編都沒事。
我握著沙發的綠色襯布的一角,把布都握得汗涔涔的,我聽到這裡就說不要說了,沈崇,不要說了,我知道了,說到這裡吧,不要說了。沈崇看了我一眼氣得半死,說你不聽我也得說,你要是不回來,後半輩子我可沒機會說了。
我幾乎想捂住我的耳朵,可是我最終沒有,沈崇鄭重地看了我一眼說秋潔,我謝謝你,是你讓我能出獄的,我知道,他告訴我的。
我不能聽到那個他是誰,沈崇也沒有說那個他是誰,好像我們兩個同時選擇了一個密碼,把這個密碼放在我們的對話之間,他不存在也存在,以他無形的聲音每時每刻讓我和沈崇知道他是誰,甚至不用交換意見,就知道我們說的是同一個人。
沈崇站了起來,開口說話,重複了一遍之前的話語,船票不是我訂的,帶你去香港不是我定的,騙你的方法不是我想的,我就說這麼多,行了,你知道了,我走了。接著他思考了一下,咬了咬牙,好像忍住了什麼,決意不再說了。
可那一瞬間我的心裡已經知道他還有話沒有說完,我一下子站起來跑到那個門栓那裡,堵住沈崇的路,我的臉上一定已經全是淚水,因為我幾乎都已經看不清沈崇的表情,我用儘了我全部的力氣說,他在哪裡。
他把咬的牙齒鬆開了一下,好像後麵的話也馬上要流溢出來,可就在流溢的最後關頭他把它們又止住了,打定主意要把它咽在心底,抬手就要出門。
我拚命阻住他開門的動作,他一把就要把我推開,我不知道哪裡來的這麼大力氣抓住沈崇的胳膊就把他往回拉,頭發都抓散了。我把他抓痛了,他停止了開門的動作看著我,任由我抓著。
我也意識到我抓痛他了,我鬆開沈崇,五指仍緊繃著,反而抓痛自己,我站開一步開口問,他死了,是不是
沈崇轉身就要走,我沒有阻攔他,他走到樓梯的一半,我就問他什麼時候
沈崇停下腳步,轉身看了我一眼,嘴唇動了動像是不忍心,最終他說了一個因為何施緹,但是是大帥做的。他再也沒有看我就走下了樓
何施緹,最終他沒有和馮慧子賣成煙貨,因為我朝抽大煙的人打聽過。大帥跟他的合作怎麼樣也不得而知,我在報紙上留意過這個猶太人,海城淪陷後他離開海城調任廣州,後來不知去向。
他死了,我反複讀著這三個字,尤其是中間的這個字,死,海城淪陷後就死了,我卻不知道是為何而死。他死了,馮慧子終於用這種方式來絕望地宣布自己獨占的權利,他死了,她又能否獨活下去。不知是察覺了什麼樣的跡象,讓這個女人的愛意和妒火在十餘年後終於點燃,猛烈燒灼,寧願將世上的一切燃燒殆儘。
上郵輪前的一夜,我感到精神恍惚,我一直懷疑我有問題,從小時候看到那張聶步聲留洋歸來報紙照片開始,也許我早就有問題了,我接受不了記憶的痛苦,寧願欺騙自己它沒有發生過,好像我活在一盞破舊的紙盒子裡,一盞我給我自己造的紙盒子。明明第二天的早晨已經來了,外麵都已經天光大亮,仍然固執地相信盒子裡麵存留的黑暗是真實的。
我表現得很正常,也許當一個人的感情過多的時候,反而會顯得很冷漠。在郵輪上我正常吃飯睡覺,到了紐約辦遺囑的人接我,去到不認識的城市,把媽媽的事情處理完,又坐火車去農村找裁縫老太太的妹妹們,滿屋針線勾畫,靈巧伶俐。
我把那個藍布書包放在裁縫桌上,伸手翻找著裁縫老太太讓我送的那個記事本,總是翻找不到,我便伸手到裡麵去亂摸著,摸到袋底的鏈子我以為是那個少女小漁掛墜,便伸手拿了出來,竟然是那枚紅寶石項鏈,雅寧生前的項鏈。我驚詫之下立刻塞它回去,不給人看見。
我最終找到了那本記事本,從書包的側層取出來,我翻找了一下,又翻找了好幾遍,確認沒有多也沒有少東西,就把本子還給了老太太的妹妹們,她們人手充足,無意留我工作,但可以留我住宿,我根本沒有聽她們在說什麼就說謝謝。
我關上門,麵對著這間裁縫店的閣樓。夕陽斜照,角落有一張小床和一柄桌椅,我一步一步走過去坐在椅子上,拿出這隻書包,一件一件地把裡麵的東西掏出來,海城淪陷之前燒餅的笑臉和大眼睛好像就在我眼前,他顯示出了一種終於做成什麼事的高興神色,不好意思地笑著眨眨眼睛把書包給我,說姐姐,你一定要拿回這個書包。
我把那串項鏈放在桌上,寶石在金黃的餘暉中閃爍。可我卻不甘心於此,我知道,我不甘心於此,早在剛才還記事本的時候我就知道,因為我翻找了很多遍那個記事本,祈禱我沒有夾進去什麼東西,祈禱我在一路的郵輪上沒有丟掉什麼東西。最後,我找遍書包,像預感到了什麼一樣,我把手伸進窄邊最裡麵的夾層,摸出了一張折疊的紙片。我展開這張紙,上麵是一幅鉛筆畫的素描畫像。
那是一張我的畫像,畫的是那張手捧茉莉花被嚇到的照片上的樣子,畫得不是很精細,但我看起來一點都沒有被嚇到,看起來笑得很好看,就是姥爺帶我去照相時希望我擺出的那種表情。不同的是,畫像上的背後有一雙手,從頸項兩側環過女孩交握,放在了她的胸口。夕陽的光暈那時特彆刺眼,照在那張木桌子上把我閃了一下,我才注意到那張畫的畫角有三個小字,很小,湊得很近很近才可以看到,我以為是簽名或者祝福,但看清楚之後發現原來不是,是另外三個字,舊媳婦。
她們不留我做裁縫工作,我就帶著行李和書包準備回紐約再回香港,我不知道紐約的小偷怎麼那麼敏銳,好像他們的眼睛能照燈光,能看穿每個人包裡藏的東西。走在紐約四十二街的人行道上,兩旁的海報和百貨大樓張揚恣肆,比海城要巨大得多,我抬頭應接不暇地看,兩個卷發年輕人拿出刀劃破我的書包搶過那串項鏈跑遠,我急忙攔住一個路人求他幫忙報警。警察局非常陌生,我坐在椅子上等著,旁邊有一個女士家裡被強盜砸破玻璃,也在那裡等著警察處理。項鏈能否追回前途未卜,我看她麵善,就向她求助,她說可以到她們家去借住,她就帶我回了家,就是這棟房子。
我疲累不堪,幾乎睡了兩天,她把我叫醒說項鏈追回來了,我倆又坐車跑到警局,一路填表問話,她幫我回答我答不上來的問題,項鏈被裝在一個密封紙袋裡還給了我,她正在跟警察講電話,抬手示意我坐在一旁等她
終於我們回到這位女士的家。幾天連軸轉,現在她才告訴我她叫賽倫伯格,是一名畫家,喜歡琢磨光影,父母上個世紀從德國來到這裡定居。賽倫問我下一步去哪兒,我原原本本把事情給她說了,她說你故鄉戰亂,又孤身一人,回香港也無處可去,不如先給她當助手,再看下一步打算,因為畫家性格孤僻,有時候畫作不好會無意識發脾氣罵人,從前雇到的人總是讓她不太滿意。
賽倫教給我很多東西,比如怎樣畫素描,怎樣準備作畫帆布,她畫畫的時候需要安靜,長時間獨處無人打擾,整棟房子寂靜非常,這個時候我才終於意識到滅頂的痛苦,幾乎讓我的頭都撕裂般地疼痛,像嗓子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幾乎止不住地讓我想要嘔吐。我從來不知道聶步聲能畫素描,我不知道。賽倫看到我哭了就停下筆刷,走過來問我怎麼了,我就把那張畫從那個破舊的包裡取出來遞給她看,白紙幾番折疊展開,畫上都布滿了折痕。賽倫拿過來,她看了一眼,很快地眨了幾下眼睛,輕聲說了一個well,單詞隻說了一半,她就把嘴抿住,沒有說完那個單詞。她說她很抱歉,過了一會兒她打開緊緊抿住的嘴唇,對我笑了笑,說這個人不太懂素描,但是他畫得很漂亮,把你畫得很漂亮。
賽倫長久地注視著聶步聲的雙手,注視著他的指尖,她很久都沒有說話,接著她好像是解開了什麼疑惑,又抿了抿嘴角。她說這幅畫讓我想起了另外一副很有名的畫,她從書櫥裡取出畫冊,翻開其中的一頁,反光的銅版紙上白刷刷的一條光痕,我把它撫平才看清楚,這幅畫叫作猶太新娘,這確實是一副過目不忘的畫作,因為它的光影很獨特,很感人。每一個看到這幅畫的人,都會情不自禁地注視著新郎的雙手,因為他將他的拇指平放在了新娘子的胸口,不是左邊,也不是右邊,而是胸口正中的位置,和那張素描上聶步聲的手如出一轍。
我不知道步聲有沒有看過這幅油畫,也許有,也許沒有,我不知道。不知道他從哪裡獲得了畫素描的靈感,不知道那雙手為何會讓我潸然淚下,好像那是一句從步聲的心裡講出來的話,隻不過這句話沒有聲音,好像想傳遞什麼信息,又好像講話的主人最終緘默嘴唇笑了笑,認為還是不讓對方知道的好。我反複地思考執迷,隻為那句沒有說出的話,寧願一廂情願地想象它會有什麼樣的字句感情和語氣。後來我逼迫自己忘記了這件事,那幅素描和那雙手的位置卻一直停留在我的心裡,好像那個走在曠野被誰打了一拳而窒息的夢,那個無聲的聲音在那些日子持續地充滿我的雙耳,向我暗示著一些什麼,告訴我會找到一些什麼。我看著雅寧的紅寶石項鏈,正中的這一顆格外大,也更加透亮,任何一個女孩看到都會喜歡,任何一個女孩把它戴上,這顆寶石都會在她的胸前閃耀不朽的光輝,像正中的一種紅潤鮮活的心跳。
我學通了英語,也儘量若無其事年複一年地生活。直到前幾天你來和我說話,汗水一點點留在你的臉上,我又把你送走,站在門口的陽光下我突然覺得很美好,很釋然,好像我期盼的那一點點時間又回來了,卻不知道是為什麼。我走回家中,坐在窗下,多年以後重新提起,聶步聲的話語又出現在我的心裡,鼓動我去做些什麼。賽倫早已去世,我取出她的工具包,用小鉗子把鑽石圈的扣爪扭鬆,我又像一個早已知道結局的讀者,或者早已知道刑期的犯人,期待自己能忘記或逃避。六爪打開,正中的梨形紅寶石叮咚滾落,那枚信箋的小方紙塊就在它後麵的背托上,未曾展開過,和1936年春天蔡媽媽誤把它買回來的時候,和我把它放回聶步聲手裡的時候一模一樣。我終於知道了他是為何而死,原來他沒有把這張紙塊給何施緹,而是讓它從頭至尾地跟在我身邊,好像一個不朽的承諾,但他最終沒有說,隻是用那張素描給了我一點點提示。想維持做壞人是很難的,因為壞人隻要做一件好事,就變得比好人還好,想做好人就更難,就像我那時和此刻,自以為是地相信是自己在愛著彆人,但其實一直是彆人在,在微細無聲地愛著我。那種難以形容的感情又翻卷著漫過我心中的河堤,好像一枚因為厭棄了唱片而自願不再訴說的唱針,或者一個用想念織成的無形的擁抱。
我把這條項鏈留給你,小陳姑娘,賽倫去世後,我一個人住在這裡給她看守房子,就像我曾經想過的要給姥爺看守房子一樣,命運多少還是實現了我的夢想。這條項鏈是我唯一的財產,我喜歡它的設計切割和光芒,很漂亮,非常漂亮,總是讓我想起我的女同學傅雅寧,當她以她柔嫩的手穿起這枚項鏈,聯組三顆寶石,那個時候,她會向步聲說過些什麼,又會在心裡想過些什麼。這條項鏈總是讓我懷念她的笑臉,她潔白的牙齒和纖巧的鼻子,她在法桐下的聲音和淚水……我把它留給你,非常漂亮,女孩子看見,都會喜歡。
我在這裡把我的信寫完,我的寶貝姑娘,你多麼像一個我素未謀麵的女兒,多麼勇敢地生活,讓我親一親你,讓祝福永遠都伴隨你,讓你的一生都甜甜蜜蜜。我太囉嗦了,因為老人都需要找個人說一說話,好暫時舒服一點兒,把心裡的秘密講出來。我慶幸是愛讓我遇到你,是愛讓我找到你。我從來沒有忘記過步聲和秋潔,我也永遠永遠不會忘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