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潔最後的信(1) 小陳,我該……(1 / 1)

猶太新娘 湯問典 3358 字 12個月前

小陳,我該從哪裡講起呢,當你讀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應該已經不在世了,其實也沒什麼不好的,我也活得夠久了。我會一直記得你,我的寶貝姑娘,我會一直喜歡你,那天我也摔到了腰,在醫院一看到你我就喜歡,我問問你要不要我幫你拿藥,你躺在病床上還痛得直哼哼就說不要,趕快擺手說我能站起來自己拿,那一瞬間我莫名覺得你有點像我,我不能生育,那一瞬間看著你,好像你是一個我沒能擁有的孩子。來打掃衛生的時候你害怕我會不滿意,小心翼翼地等著,害怕我會挑剔你的工作,滿頭是汗都不敢拿一張紙擦一擦,我一抬頭看你,你的鼻尖上和臉頰上全是汗珠,一片一片的,坐在旁邊看著我數錢,一句話都不敢說,當時看著看著你,我沒忍住就笑了。

1937年,海城淪陷那一年的夏季,一路舟車勞頓,我最終和沈崇來到了香港。天氣潮濕悶熱,樓房屋宇鱗次櫛比,英國人比海城的那一撥還小心眼,說任何話都陰陽怪氣,好像不把彆人噎幾句,他就不舒服。我水土不服,滿大街人說的話我沒有一句聽得懂,沈崇堅持要結婚,拉著我去找英國長官蓋鋼印,我也就這樣終於結了婚。剛開始的時候沈崇還是給人拉手風琴,但是他拉得不好,左右手配合不起來,按他自己的話說,上不了台麵,隻能在咖啡店和餐廳酒吧輪換演奏,其實我也聽過他拉琴,我覺得能聽,反正外行也聽不出好壞。我在裁縫店做學徒貼補家用,老板是一個很像秦姐的越南老太太,非常愛做衣服,說起衣服麵料和剪裁來三天三夜嘴都沒個休息的時候,我們一般就是一邊做工一邊聽她說話,還得不停的應和,否則聽不見回答她會著急,老人都這樣,得找人說話,得有人聽話,不然實在難受。

初來乍到百般適應,連上車馬路費,我和沈崇花光了那疊錢,花光了我的價碼,那時候我想我是否需要留一張作為紀念,看著那遝青藍色的紙幣,我真的想過這個問題。但是沈崇為對付通貨膨脹,在我付諸行動之前就把最後一張花了出去,讓它變成了英國硬幣。

有一天沈崇帶我去看電影,我們剛來不久,還不是很熟悉香港的娛樂明星,我倆攢錢買的票,看的是一個喜劇默片,走出去到劇院門口,下一批來看歌舞劇的觀眾已經在外麵排隊,我突然覺得站在頭幾排的那個女子很眼熟,她頭戴羽毛翎帽,身穿西服套裝,非常漂亮挺拔。我反複地回頭看,沈崇急著回家,見我不動就問我怎麼了,我把那個女子指給他看,我說我覺得她有點像我媽媽。其實我也不確定,因為我對她全部的印象隻有手裡那個少女小漁的相片掛墜,她身旁還挽著一個高大的男人,西服筆挺正在和她說笑話。我猶豫了一會兒要不要去開口問,沈崇也停下來想了一會兒說還是要去問,不然沒機會了,我有點膽怯,沈崇卻拉著我走回了那個女子的麵前,他說對不起女士有問題問您,女子停止和那位高大的男士說笑,放下手中的長香煙,微微抬起翎毛帽子對他說哪位,她的聲音高貴冷漠,眼神睥睨優雅,我當時就打退堂鼓了,拉著沈崇就往回走,一直走到劇院後麵的空院子,穿戴著亮片衣服和金頭飾的歌舞演員已經從後門陸續入場,沈崇問我怎麼不能問,我說不要去,因為就算是了她也不能說,那樣她旁邊那個男人會不高興。

我們在劇院門口苦等很久,夜很深了,頭等包廂觀眾才陸續地出來,女子和那個男人吻彆,難分難舍。我們兩個蹲在門側的陰影裡惴惴不安,見人都散了,我們走上去,還是沈崇攔住她說對不起女士有問題問您,這時候她換了一個表情,好像走路不耐煩,說快點說。沈崇就把我從那片陰影裡拉出來說這是秋潔,袁秋潔,您認識嗎,其實他當時動嘴想說的是您記得嗎,但說到這他把這句話咽下去了,改成您認識嗎。女子一愣,動動嘴想說不認識,動了很多次,最後還是說認識。

沈崇就把我推到她麵前說秋潔快說呀,我就走過去,十八歲了,才第一次見到,我終於抬頭看著我的媽媽,從前沒見過,除了那張少女小漁照片。她長得很像姥爺,高瘦挺拔,到處都修長,不知道那個軍官父親是怎麼樣的,為什麼我一點都不像她。我困難重重地開口說媽媽,她愣了一下好半天答了一個好,我說這是我丈夫沈崇,她隨口誇了幾句,又說今天晚了辛苦你們等我,等過幾天再見麵,問了我們倆的住處就轉身走了。

其實我們倆還是假結婚,為了防止人發現我是沈崇偷帶過來的,在外麵就說真結婚。我們住在一間很小的公寓裡,我睡沙發他也睡沙發,我們一共有兩張沙發。過不了幾天媽媽來了,手裡提著東西拉我和沈崇出去吃飯,又問有什麼想要的想玩的沒有,把我們倆還當小孩子,我們吃了飯說沒有,她一邊聽電話一邊擺弄指甲,非常修長的指甲,和那張小漁照片一模一樣,當我們說話的時候她也會像思恒一樣露出那種並沒有在真的聽的神態,她的回答也總是非常得體漂亮讓人聽著非常舒服,讓人覺得她在仔細傾聽。總是哦,對嗎,是嗎,真棒太好了,就這樣,沈崇後來經常學,我倆喜歡笑這個。她離開餐廳走了,坐上了一輛時髦的敞篷轎車,開車的是和前幾天不同的另一個男人,她從車內回看的神態自若,好像我們和任何一個其他的酒飯朋友沒有區彆,從那以後她遺忘了我,我也沒有再聯係她。

沈崇找到了工作,裁縫店的老板也願意雇我,我們就不用再假結婚了,但是我們仍然住在同一間房子裡。海城淪陷的時候我們正走在冬天的大街上,孩童穿過紅色巴士揮舞著報紙用英文說重大消息重大消息,但是買一張才能看,不會像海城的報童那麼笨,把新聞都放在嘴裡吆喝。沈崇掏錢買了一張,我倆一看頭版頭條海城沉沒,什麼都懂了,那天我倆回到家裡很久都沒說話,後來又聽日偽軍屠殺的消息,我日夜睡不著覺,馮慧子說的話我一直記得,牢牢地打醒了我,鐫刻在我的心裡,人都不乾淨,我也不是好人,但是那幾天那個至聖先師的畫像老是出現在我的眼前,好像孔夫子那個被人打扁了的額頭可以多少象征一種氣節和精神,後來這張報紙就像任何一個遠方的新聞一樣,讓我和沈崇意識到原來這已經是外地的事了,再大的震撼和苦痛都能逐漸忘記。我希望燒餅還能活著,餘生的每一天我都慶幸那天我給了他鑰匙,如果他躲在家裡,也許不會被人發現。不會被人發現,至少還能活著。

沈崇通英文,公文寫得也很好,很快他找到他夢想中的洋氣女孩,名字叫做薩琳娜,我也特彆喜歡她。薩琳娜的父母是家道中落的英國人,傳到這一代已經有房沒地,不得已隻能來香港做殖民小官,她在香港出生長大,聰明漂亮,什麼話都會說。薩琳娜非常喜歡沈崇,會當著彆人的麵說出各種各樣甜蜜的心裡話,有時候她會教我英文,地道正宗,當然是好老師,那口方方的下頜和牙床一動,好像就能說出唱歌一般的話語來,我學得也很認真。

馮慧子的爸爸經常出現在報紙上,氣宇軒昂衣著莊重,無論哪方上台,都兵強馬壯江山穩固。每次看到,我會留意,但是我不會承認我留意過,其實我仔細檢索了報紙,每一張,台麵上的新聞不會有馮慧子,也不會有她的丈夫。

一年後,沈崇和薩琳娜結婚了,沈崇甘心做上門女婿,到薩琳娜家去住了,那間房就剩我一個人。不知道為什麼,有時候我有一種錯覺,就是自從他出獄找我那天開始,他說話的時候偶爾也露出燒餅那種欲言又止的神態,但隻是偶爾。他從來沒有給我或彆人提起過在監獄的那年冬天他發生了什麼,但是那肯定給他帶來了很大的影響。也許一點點的推動,就可以完全改變一個人的性格。

翟思恒的消息也沒有,給偽軍當筆杆子不是光彩的事情,但是他的嘴其實可以把它說得很光彩。我希望他能平安活著,活著就行。有時我想,聶步聲說的對,袁秋潔,你就是說謊,多年以後我檢索內心最深處最深處的自省,我會發現我從來沒有愛過翟思恒,隻不過那時候年紀小不懂。而他年紀比我大一些,當然可以把我看得明明白白。很多時候我甚至懷疑我產生了精神錯礙,因為我總是不由自主地回想和聽見他對我說過的話語和神態,重整排序,不停地再來,好像我真的能聽見,好像那聲音充滿了雙耳,儘管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讓人難以捉摸。

我該怎麼往下說呢,我不能往下說了,我寧願我沒有知道過。很多時候有一種感情漫過了我為它設置的邊境,漫卷著湧來,仿佛潮打空城,讓我懷疑我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的淚水,那是否是一種疾病。然而我畢竟也有那樣平靜的時刻,上天也給我一些平靜的機會,讓我整理我的感情,再把它放回抽屜,鎖住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