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寧的墓碑上沒有字,因為多少有些不光彩。這一天的霧氣沒有消退,沿路皆是白茫茫的一片,所以聶步聲一路開得很慢。
“您知道,雅寧很愛您的”
“不,我不知道”
“你知道,我告訴過你,在我吃麵包的時候,我告訴過您的”
她走過幾步攔在麵前,看著他高大的身影,馮慧子說他根本就不在意,很快就會把除了馮小姐以外的那些人忘記,甚至連名字都不記得,完全忘掉。
吃麵包,她隻能說到這裡,隻能用這個詞作為路標,來標識二人的記憶,如果有人看到袁秋潔說出這句話之前的內心,就會自然而然地懷疑她否決了甜酒這個本來想說出來的詞,不願意說是我喝甜酒的時候,因為那會引發一些不好的聯想,聶步聲看著她的嘴唇,女孩在他麵前總是無所遁形,隻得儘可能揀選得體的話語。她吃著麵包那時也是如此,他看著她的嘴唇,一點點的麵包屑又擦掉,根本就沒有聽她在說什麼。她好像也終於意識到了他的作風,或者印證了馮慧子對他的了解,終於淚盈於睫,他也終於聽到了她的話在墓園回響
“我告訴過您,雅寧那時在咖啡店,她說她舍不得您,我一看就知道,她不是那樣刻薄的,隻是因為她學了太多漂亮話才讓人覺得她到處招惹男人,其實不是她的本意,她愛您”
“您不也知道嗎,那天在咖啡店您抱著雅寧的時候,她都哭得…她真的愛您”
“你呢?”
聶步聲突然問了她一個問題,不是雅寧,他不想要雅寧,每一次和這個女人對話,她都要旁敲側擊提起雅寧給自己掩飾,或者乾脆自己欺騙自己,以傅雅寧或者翟思恒為借口,不願意承認那種把她原定的婚姻強行掰開,又搭起一個新的姻緣的移山倒海的力量很可能就是來自她自己的心底。寧願一廂情願地解讀,誇大傅雅寧的行為,甚至撒謊騙自己,為傅雅寧加上了深愛的標簽,一廂情願地書寫,認為自己辜負了翟思恒,以此來逃避問題。他終於決定不再給她逃避的機會,他要把窗戶紙剪破,看看裡麵隱藏的那種他一直莫名感到的力量是什麼
“我..”
“不也抱過你嗎,你呢”
他的神色音量平靜了然,好像完全完全知道她所有的隱秘,包括她說了什麼謊言。
秋潔放完了花,轉身繞過草坪往路邊走著,一排排黑色大理石方塊之下,黃銅銘牌標識著它所掩埋的主人。她一邊走著,一邊試圖忽略這個問題,直到她意識到此時已經無法忽略,隻能說謊或說實話。
“我不會回答的,因為心虛。我知道好人不好當,思恒也沒那麼好,也知道你沒有那麼壞,雖然我也不知道你做過多少壞事。也許很多,也許按您說的,每個人心裡都有壞地方,看見了會讓人嚇一跳。我不會撒謊,可有些問題我不能說實話,我不會說實話的,人就像一張抽屜,或者一個紙盒子,你不能隨便打開,打開了以後我就會真..我不能”
“慧子小姐愛您,我知道,如果她不愛您,就不會強行做您的妻子,我知道是我自己選的,自己罪有應得,知道錯了,現在身上的傷口好了也沒有什麼,您也知道了,就不要問了”
“聶先生,我們回到家,我就把信箋給你,反正那些有癮的人自己要抽也攔不住,反正我也沒有氣節,把這個給你至少還能救出來一個認識的人,因為我知道你會放掉沈崇的,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你不會食言的”
踏上白雲齋家門,張媽媽仍然不在,菲律賓女孩也消失了,也許今天他是早有準備,知道她會給信箋,所以就不再讓人看守了,燈火溫暖昏黃,女孩蹲在廊下,雙手拉著盆沿取出了那株一年前的垂絲茉莉,她沒有用小鏟子,隻是徒手挖開了盆土的一角,那方紙塊逐漸顯露出來,她吹開泥塵,又取出一張乾淨宣紙把紙塊包好。
聶先生,給,她還沒有抬起頭,仍然看著茉莉就伸出手去遞給一旁站著觀看的人,手腕仍有點點的泥土,她站起來用肘彎抹了抹臉。意識到聶步聲非常深地看著她,女孩拘謹了起來,向後退了幾步,又增添了一些禮貌說聶先生,我知道您能猜到,那天早上起來您看見了,就在這個茉莉裡,我不小心埋的。她的話語生疏,像一層禮貌織成的軀殼。
“不要叫聶先生”
他突然開口,仍然是那樣深深地看著她,好像有什麼想說,但沒有說,秋潔的雙手還在手巾上擦著,廊下有一株鐵樹,深碧翠綠,枝刺繁茂,她隻能反複擦著手,因為她已經感到了腿彎的刺,退無可退。
“您走吧”
“我想喝杯水”
她也露出了那種有點驚訝的神情,然後思索了一下,好像莫名在愧疚什麼,因為從墓園開始,為了轉移話題,一直是她在滔滔不絕地解釋說明,說一些冠冕堂皇的話。好像喝水這一句話一下子把她打回原形,讓她意識到自己身為主人言行不一,招待不周,連飯都沒有做。
秋潔做好了飯也學著張媽媽那樣端著杯盤出來,把盤子也擺放好。她走出去關掉廊燈,又打開那張大方桌上的台燈,夜已經黑透了,隻有裡麵的桌子散發光暈,好像為了防止發生什麼,她一口都沒有吃,隻把聶步聲請進來坐下
“我想喝一杯水”
他坐下以後突然又重複了一遍,意思是真的隻想喝水,秋潔大為羞慚,隻能去廚房端來,玻璃杯透透亮亮,她將其放在他的麵前,沒有說話,因為他的目光一直在看著那張照片裡的她
聶步聲慢條斯理地喝了水,秋潔便禮貌請他離開,他卻充耳不聞,站起來一步步走向她,她預感到什麼不好,又出現了那種母貓護食的神態,不知所措地一步步後退,隻不過這一次護的是那間臥室,
一室昏暗,她仍然退著摸索,以期待有轉機,讓她不用麵對什麼。手摸在桌子上還沒有來得及打開燈,她的身體一輕就被聶步聲抱了起來,他輕鬆地走了幾步,這一次仍然是抱著她坐在床邊。她適應不了黑暗,竟然花了很久才辨彆出方向,聶步聲好像篤定這一次,就在這個地方,要把她心裡的話給徹底揭出來,竟然用鼻尖輕輕地掃了一下她臉上的絨毛,但是沒有吻上去,隻是貼近她的耳邊開口
“袁秋潔”
她終於沒有說任何人了,不是傅雅寧,不是翟思恒,她終於被逼到牆角,終於避無可避。她知道他想讓回答的是哪一個問題,因為下午她回答不了那個問題,說心虛,說不要再問了
“袁秋潔,說實話”
她突然想要掙開,卻被他提前一步環住,那種維持了一個下午的禮貌軀殼此時被擊得粉碎,他看著這個女孩的動作想他應該是早就知道的,知道那個答不出的答案會是什麼,像解開一個非常簡單的謎語,早在看見她坐在銀行門口石獅子下麵的時候就知道。
她的聲音很輕很慢,最終還是開口
“是,很小的時候,你留洋回來,蔡媽媽買了一張..報紙,報紙上有你的照片”
“然後呢”
“然後,你結婚了,蔡媽媽又買了一張報紙”
她突然微微扭開了頭,以離開一點距離
“隻有這些,我不會再說了”
他的鼻尖仍然是那樣側在她的耳際,隻是平穩的呼吸,並不放鬆她下來,話語充滿深長的意味
“說,是個機會,後半生你不一定有了”
她突然哭了,好像知道逃不開,一個人心裡最深處那張抽屜最好是永遠鎖住,這樣就能若無其事地活下去,倘若打開,這個人就變得像透明玻璃一樣脆弱,不知道會從抽屜裡翻出一些什麼樣念念不忘的舊賬來,記錄著買家是誰,賣家又是誰,她的聲音低如蚊蚋
“好…好,我說,是我先…比慧子小姐要早,是我先的,從報紙開始,是我先的…我也撒謊了,那天在咖啡店我問雅寧馮慧子是誰,其實我知道她是誰,因為我會留意報紙…因為我想找,找一些和她有關的人的信息…是我先的…”
她不肯說了,眼睛在昏暗中雖然已經能視物,她卻也不肯轉回頭了,直到感受到耳邊的親吻,才終於潰不成軍,抽泣著發出聲音,雙手雖然緊緊環繞著他的手臂,嘴裡卻喃喃說著忘記我,忘記我吧。她的雙眸盈滿淚水,多少是痛苦的神色,終於踉踉蹌蹌地說步聲,而不是聶先生,仿佛恍惚著語無倫次地讓他離開即將淪陷的城市,離開遠遠的,去美國,去哪裡都好,人會好好對你,不願意就不強迫你做什麼,不願意就不強迫你結婚,讓另一個地方的人帶你忘掉從前不好的事。她說第一次在報紙看到結婚時的馮慧子,她就不喜歡她,不想要她,因為她想要,她頓住了一下,因為她想要你,一直一直,唯一隻有,從很久,很久之前,渴望得到哪怕非常少,非常少的時間。
那隻陳舊的紙盒子終於被打開了,裡麵放的卻不是一束紫羅蘭,也不是一紮紅玫瑰,而是袁秋潔自己,原來是她自己以她心裡的力量織就了種種機緣巧合,吸引著袁姥爺蔡媽媽燒餅沈崇賣卜先生來到她的身邊,溫柔地任由他們塑造,為他們實現願望,他們也幫著實現了她的,不言不語地合起夥來,以他們的歡笑和淚水在成長過程中訂做了投其所好的袁秋潔,把她裝進了那隻舊盒子裡,直到時間到了,秋潔渴望的那一點點時間到了,讓聶步聲給打開。他的手反複地,反複地撫摸著她的小腹左側那道傷疤,不長不短的一道,那時鮮血淋漓,一冬過去,已經增固消散。她好像強迫自己清醒過來一般,握著他的手從他的懷裡解脫出來,拉著他走到二樓
袁姥爺鋪的木地板走過時吱呀地響,她打開架上位於最角落的一本書,從尾生抱柱那一頁取出了一張方片書簽,襯底的錦紋布已經磨損,上麵的白色麵紙也已經折舊卷起,她點亮燭火,燈光不再搖晃時兩人終於湊在桌前看清了上麵的字跡,四個娟秀的小楷字,像剛學寫字不久的孩子的筆意,漆墨都已經乾涸,原來寫的是步聲,和,秋潔 。
燈火昏黃,照亮著滿屋的書,照亮著時間之前書簽上的筆跡,也照亮著時間之後彼此相望的步聲和秋潔,二人近在咫尺,卻久久無言。燈光暗暗地歡呼著跳動,讓他們的眉眼多少有些相融,思念夾雜著卷入心底的海洋,最終使記憶恍惚和重組,像一幅圖畫的褪色和遺忘。
她合上書,又把書放回原處,將燈燭吹滅在桌上,聶步聲沉默地跟在她的身後,看著她碎散的頭發,每走一步,他就跟一步,緊緊跟著,直到她走下樓梯,走回那間臥室,那疊青藍色的錢擺放著那張書櫃上紋絲不動,一個在銀行工作的人看見了,就會覺得它一張不少,其實聶步聲看著就知道它少了一張,袁秋潔倒欠他一張錢,袁秋潔看著也知道它少了一張,拿去和聶步聲算了姻緣。他就擁著秋潔站在那疊錢的麵前,絲毫不撒手,親吻著貼近她說我是一個壞人,沒有什麼比錢和謊言更能見證一個壞人的婚姻,秋潔,我的秋潔,我的新娘,讓我抱著你,哪怕隻有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