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餅和書包 “看看這身衣服才漂亮”……(1 / 1)

猶太新娘 湯問典 3745 字 12個月前

“看看這身衣服才漂亮”

“我覺得這件好看”

“我喜歡粉紅色的”

女孩們推搡著從裁縫店出來,纜車飛馳而過,使她們幼嫩的雙頰飄渺遠去,一旁百貨大樓的海報上,兩支法國嬌蘭牌口紅正打開蓋子展示著自己的色彩,售票員製服整齊地手握打孔機來檢票,袁秋潔乖乖地伸出那張粉紅色的紙券給她檢查。纜車拐過那天沈崇被人搶了錢的大橋,又拐過警察局直到監獄。秋潔終於可以隨意走動,心情卻並不輕鬆,她走下纜車,街邊的行人三三兩兩在嘀咕嚴峻的形勢,預備收拾東西離開海城。

站在市監獄門口,青色的大門冰冷高嚴,餘光仍能看到不遠處勞改局的門牌和黑色的大字,秋潔也像在華瀚大學門口那樣伸出手去,攔阻一個個行人,問他們有關沈崇的信息,終於從門內出來了兩個獄卒,告訴她沈崇已經被提回警察局,是否釋放則未知,但應該是不久之後的事。秋潔詢問他是否受傷,獄卒則擺擺手說沒有,言辭間均是無心與她交談。

他遵守了承諾,秋潔知道沈崇沒有事了,她和聶步聲終於償還清楚最後一張錢,再無乾係。坐在回家的纜車上,那幅廣告和打開蓋子的口紅又映入了眼簾,廣告紙邊緣的釘子有一點沒有釘穩,沿著風飄搖起傅雅寧的音色來。纜車走遠,雅寧消散了,過不了多久,他並不僅僅會忘掉雅寧,而是將她也忘記,就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

道旁的法桐彌漫起茂盛的葉子,秦姐正在搬紙箱回店裡,見秋潔來了,抱著箱子就和秋潔聊起來,說不會再留在海城,會在淪陷之前搬家回南方。花店的紙糊招牌是秦姐自己寫的,彩綠色的墨汁,那個招牌的邊角也有一點被風吹破了,同樣在無奈地招搖,秋潔也走過路邊,伸手抱起箱子跟秦姐回店,沒想到才走到一半就走不動了,因為她的身體已經不如從前好。

紅格子咖啡廳也已經閉店,秦姐搬著箱子說從前的老板是個意大利人,現在要回故國了,門邊第一扇窗戶上那個用金色水筆反寫的摩卡拿鐵字跡也已經被擦掉。秋潔低下頭,不看這個咖啡廳麵前的法桐樹。

三天前秋潔買菜的時候遇到過一次張媽媽,在市場門口,幾個女人圍住秋潔問東問西,又要拉住她問和聶先生玩得好不好,馮慧子給的苦頭夠不夠受,張媽媽走過來給她解了圍說小姐沒有生什麼氣,姑爺和小姐也已經和以前一樣恩愛,不要再為難她。

走在小巷的路口,賣報的小童時常吆喝新聞,這些天來回讓她聽過不少,翟老爺已經帶思恒去了淪陷區,秋潔初聽到幾乎不敢置信,這意味著什麼她當然清楚,報紙上又開始刊登翟思恒給偽軍寫的文章,如何華彩篇幅,文采洋溢,秋潔卻讀也讀不下去。今天走到這裡,小童卻沒有叫喊號外,其實秋潔一直很怕聽到何施緹開始販賣煙貨的消息,每次走來,她都會慶幸今天沒有聽到這個消息,隨即擔憂起明天是否還能如此。每當喊了號外,她的心就像懸在一根頭發絲上,隨即又放下來。如果何施緹開始賣煙貨,秋潔當然無法原諒,最無法麵對的是自己,畢竟是自己給了聶步聲信箋,又會有多少個雅寧被父親逼迫打罵。也許是因為太長時間沒有拿到信箋,種植方周轉不開,或者何施緹想稍事歇息,等海城淪陷再和新政府合作,這些日子竟然都沒有聽到開始賣煙貨的消息。

她必須給自己做一個打算了,不能再這樣不知道下去,在家裡呆著,守著房子也不是什麼好辦法,遲早要死。可是逃命又能逃去哪兒呢,她已經沒有親朋好友可以投靠。殉道,或者殉國,這個張媽媽提起的詞彙出現在她的心裡,連同私塾老師在至聖先師孔子麵前涕淚交集的畫麵。如果因為給姥爺守房子而最終被偽軍所殺,是否也是一種殉道,她隻能無可奈何地想。

市場已經沒有什麼新鮮的菜,因為菜農所在的地方已經被占領,鮮花鮮菜也運不進來,剛才秦姐搬箱子的時候她留意了一下,店裡也幾乎沒有鮮花束了。秋潔提著手裡珍貴的西葫蘆走回了家,按張媽媽的方法炒西葫蘆片。一碟嫩綠柔軟的薄片擺上桌,秋潔卻隻能無精打采地坐在一旁,神思焦慮地看著這個碟子四圍細密的藍色花紋,她拿起玻璃杯喝了一口水,門外又傳來咚咚的聲音

她以雙手打開院門,一見是燒餅,就停在了打開一條門縫的狀態,從燒餅的目光看去,就能看見秋潔隔著門縫露出的氣鼓鼓的左臉

“燒餅,我不會再被你騙了”

燒餅咧開嘴笑了,他的個子已經開始猛長

“這次聶先生是真的沒來,我保證”

“那來乾什麼呢”

燒餅從背後掏出那個藍布舊書包,好像藏了一個什麼驚喜一樣,秋潔曾經裝了滿滿一袋子點心,連同口袋掛在他脖子上

“姐姐,看”

“姐姐,我來還你書包,那個鬆糕很好吃,利姆也很喜歡吃,但他現在回印度了,他的家在大吉嶺”

秋潔正抓著門栓往頭頂上的板子看,以方便她完全打開門,開完了門,她拍了拍身上的灰,才看向燒餅手裡那個書包

“燒餅,不用還的,送給你了,這個包很能裝的,裡麵好幾層都可以用來裝書,你拿去背著裝點東西也好啊”

燒餅卻好像很焦急的樣子,仍然懇切地看向秋潔,堅持要還給她書包

“姐姐,你一定要拿回你的書包”

見他堅持,秋潔有點疑惑,最終還是拿過來了

“燒餅,以後去哪兒,有打算嗎”

“沒有”

“那你就來和姐姐住,看姥爺的房子吧,但是很危險,可能會死的”

“我不怕,我是男子漢”

“等一下,燒餅,我是真的擔心到時候你沒地方去,我給你拿一個鑰匙”

秋潔走回去把書包放回客廳,又取出一整串鑰匙圈,找到兩枚備用鑰匙給了男孩

“這個是外門的,這個是內門的,你要記得用繩子給穿在一起防丟,這樣,必要時沒地方去,就來給姐姐看房子”

“好,我走了”

燒餅把鑰匙握在手心笑了笑,又是飛快地跑走了

燒餅沒有說謊,這次聶步聲真的沒有跟著他來,秋潔又費勁地關門上栓,終於又坐回桌前,門口卻又響起了咚咚的敲門聲。

“燒餅,又怎麼了”

思緒紛亂,秋潔以手撫額,再次站起來開門,站在外麵的卻是沈崇

“沈崇,你從監獄出來了怎麼不回去找父母,你怎麼來了”

他消瘦了很多,好在臉上沒有傷痕,眸色顯出思慮

“秋潔,我能不能進去說”

他們坐在桌前,沈崇來了,正好吃完那一碟菜,一邊吃一邊對秋潔說著,海城很快要淪陷了,秋潔一個人一定沒辦法生存,從前集會的學生受一個香港聯誼組織的幫助,可以送學生去香港,沈崇說到這裡停了一下,對秋潔說要她和自己假扮結婚。

“不行,這怎麼能行呢,沈崇,不行,我…你也知道我的名聲”

“沒關係,又不是真結婚,不這樣你就沒法去香港,留在這裡也是死”

“這是作假騙人”

“反正世界上的真事少”

秋潔無法回答,沈崇在監獄關了一個冬天,變得更現實和謹慎,思慮周全,認識清晰。秋潔想了一會兒,最終還是同意了

“可以,但不花你的錢”

她站起來走回臥室,取回那疊錢放在桌上,厚厚的一疊青藍色的紙鈔,沈崇看著露出驚奇的表情

“秋潔,你哪裡來的這麼多錢”

“姥爺存折裡的錢,加上你上次還給我的,就是這麼多錢”

那疊錢厚厚地留在手中,她隻能這樣說

“好,秋潔,你收拾一下,我們後天就出發,就說你是我的未婚妻,到香港再結婚”

“這麼早,我還想去看..”

雅寧這兩個字還沒有說出口,她已經意識到她不能再說下去,再說下去,沈崇就會問起雅寧,問出來就會知道何施緹,知道聶步聲,知道是她放走了信箋。

“不早了,宜早不宜遲,你沒有親戚了,我父母現在所在的地方也安全,就剩咱們兩個得趕快走。”

“好”

送走沈崇,她無力地靠在牆上,廊下的花草堆疊,蔡媽媽沒有了,姥爺也沒有了,現在自己也必須離開。好在自己給了燒餅一個鑰匙,這樣他還有地方可以去。她疊起幾件春夏的衣服放進那個藍布書包,又順手拿走小漁相片掛墜丟了進去,秋潔上樓最後拿一件夾襖回來,直到把那個書包塞的沉甸甸滿當當的。

離開的上午,秋潔坐在姥爺坐過的太師椅上環顧這間書齋,姥爺曾經羨慕過蘇軾貧困放達,一生所居不過破屋一方,仍能捧出這位曠世奇才。那個小小的角落裡的木櫃子放滿了壽山石印章,上書白雲齋主人。看著看著,人都會不由得發出這樣的感慨,儘管袁姥爺隻是一個末代舉人,沒有蘇軾的才氣,滿屋的書詩仍能顯出他的認真與勤懇。姥爺不常看閒書,那本藏著步聲和秋潔的莊子一直放在書架倒數第二排最裡麵最裡麵的角落,灰塵堆積,袁秋潔隻是坐著,不言不語地看著那個角落,任由它隱在書叢,沒有去取出來,也沒有再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