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秋潔睡得很沉,馮慧子的聲音升起,又從心裡的最深處傳過來,幽幽地在夜裡回蕩,其實她還聽到了更多的話,在施琳動手的時候,模糊地從那間大廳和紫羅蘭之間傳過來,慧子說你不知道吧,說給你聽聽漲漲見識,這次何施緹做完煙貨生意,我就和步聲去美國,反正我爹也買了飛機,海城也差不多淪陷了,不要這個爛攤子。到了國外,反正洋女孩他也不喜歡,他心裡就隻有我了,隻會有我。她說剛結婚那時候,我還以為他心裡放了什麼彆人,後來才知道不是,就是跟我作對,誰逼他就他偏不乾,能好好說的話就不說,讓往左就往右,因為他就這個脾氣,沒看得上眼的人,彆以為你有多重要,人都一樣。
信箋還埋在那盆茉莉裡麵,如果聶步聲回來知道了,就會拿給何施緹,然後和馮慧子去美國。思恒還在法務廳做事,沈崇還關在監獄裡,淪陷了以後,思恒會怎麼樣,沈崇又會怎麼樣,一夜之間她竟然沒有一點點安眠。
婦人走出房門,才發現女孩已經起來坐在客廳的椅子上,也換了一套睡衣,頭發短短的包著脖頸,領口白皙修長,一隻手臂按在桌上支撐著。手裡握著收音機,側耳傾聽什麼,一見婦人來,她立刻把收音機按掉了。
“媽媽,我想知道雅寧的事,您能不能給我講講”
刀槍棍棒,那兩個警察的話語又傳進她的耳朵裡,隻有一個詞彙,卻已經驚心恐怖,當時她站在警察局廊下,一下子就知道必須要救雅寧,沈崇的報紙上那張宴會黑白照片,那柄酒杯,那條項鏈,何施緹一定是那種時候看上她的,其實那不是個好去處,也不是逢迎的好機會。
張媽媽走過來訓她回房間去,秋潔堅持要聽
“那天施琳小姐剛給你做完縫完,外麵差信的人就來了,還能說什麼,說何施緹把她給弄死了唄,老頭陰壞,繩刀斧架的。不過也怨傅雅寧自己活該,見了男人千嬌百媚,自己招的。姑爺那兩天又去保定了不在她家,不然傅雅寧隨便撒撒嬌也不會失手,誰讓她湊巧倒黴。小姐一聽笑了笑,給人說彆報道,又打電話吩咐人從租界哪個彆墅接傅雅寧出來埋了,後來我就不懂了”
“我知道了,媽媽,門口守衛的人呢,怎麼走了”
“這兩天前線形勢不好,小姐也有大事,跟大帥去談生意,沒空理你,你也不算什麼,因為姑爺對小姐,那才是又愛又恨的關係。就是不知道姑爺為什麼這麼固執,一定要讓人看住你,套你的話。”
“當時施琳沒做好,給你多流了點血,一灘灘的,小姐也沒多高興,姑爺正好回來,一看見像要把小姐給吃了似的,我從沒見過姑爺發這麼大的脾氣,直接冷笑著跟小姐說你為什麼得非所願自己心裡清楚。我也從沒見小姐發這麼大的脾氣,聽見以後抓起那個紫羅蘭花瓶就給摔了,拿著碎片跟姑爺說十年了,就是冰塊也該捂化了,今天你就告訴我爹我死在這裡,死在你麵前,為了讓你也心疼心疼我,姑爺一下把她那個碎片給握住扔了,滿手都是血,他把小姐抱起來,小姐就哭了,又哭又打,說你就是不回家,就是不回家,從來沒有把這兒當成你和我的家過。十根手指緊抓著姑爺不撒手,我的嬌小姐,看得我心疼…”
她回過頭去,才發現女孩不知何時已經歪倒在桌麵上,頭枕在臂彎裡,婦人趕快拍她的臉讓她清醒起來。
“你看,我說了你得吃飯,彆怕麻煩我,餓死了還是我的事”
婦人走著,去廚房取了一套碟盤,盤內有麵包還有一疊炒西葫蘆片,一盅白瓷杯盛的雞蛋羹,她又去倒水,裝在玻璃杯裡遞給秋潔。
那個玻璃杯側麵一條一條的瓦楞讓她想起不該想起的事,另一個人的手握過這個玻璃杯,指尖圈在杯沿上,喝了一口水,若有若無地笑著說袁秋潔,後半輩子如果沒把自己給吊死,是不是要給翟思恒守一個不存在的活寡
她看著白瓷碗沿裡的雞蛋,柔黃均勻,挖了兩勺卻再也吃不下去
“媽媽,你也吃”
婦人愣了一下,看到她隱痛的表情,接過來盤子也吃了一點。
“張媽媽,今年,或者明年,淪陷了以後,你怎麼辦”
“我當然是回去跟小姐和姑爺在一起,小姐去美國,我就給她看房子”
“嗯”
外麵的天空陰沉,不知不覺已是冬季
“袁秋潔,你呢”
“不知道”
“奇了,逃命,要錢,殉道你總得選一個吧”
“我也看房子,看這個房子”
婦人笑了起來
“這個破房子有什麼好看的,一共就兩層,哪兒哪兒不好使,全是賣都賣不出去的東西,還漏雨,哪有我們小姐姑爺住的地方好,告訴你啊,那可是大帥當年特地給小姐蓋的,從選址到設計,小姐說什麼,大帥就給什麼”
秋潔也聽見了,抿著嘴非常靦腆地笑了笑
“這個是姥爺蓋的,我的姥爺”
“他人呢”
“一年前去世了”
“這不就得了嗎,人死了還看房子有什麼用,你跟姑爺撒撒嬌,讓他送你去彆的地方,你可就這麼一個靠山,得好好利用”
婦人吃了一口西葫蘆片,說著說著突然感歎起來
“你雖然是個狐狸精活該,但那天血確實流得太多了,小姐是拿你撒氣了,其實小姐小時候不這樣,特彆溫柔,特彆善良,我在房間抓住了一隻小甲蟲,她都不舍得碾死。家裡來幾個將軍作客,聽見我說起這事就誇她美麗善良,小姐一聽高興了好幾天”
“嗯,媽媽,你知道雅寧葬在哪兒嗎”
“長鈴墓園吧,交際花一般都在那兒,但為了說得好聽,說是遠房親戚”
“嗯”
“想去是嗎,但你不許出去,小姐吩咐我看住你,想從你嘴裡套話,你藏了什麼呀”
“沒有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