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要冷下來了,從前蔡媽媽給秋潔做過冬衣,全放在樓上姥爺房間那個大黑箱子裡,如果不是上次聶步聲要換衣服秋潔去樓上找睡衣,就險些忘記了儲放那些衣服的位置。秋潔費了很大的勁才把那個大木箱子打開,蔡媽媽做事細心,存衣物的時候總是做防蟲,蓋子一開,滿室彌漫著樟木條的味道。
撣開抖了抖,有兩件做給秋潔的粗布夾襖裙,灰撲撲的,秋潔一直不喜歡,但蔡媽媽覺得這種穿著舒服。還有兩件蔡媽媽給自己做的褐色短襖,方便她做活。再下麵還有姥爺的衣服,袁姥爺永遠穿長衫,冬天就穿厚的那種。衣服一件件拿出來,秋潔鼻子一酸,拿了自己的一件又給放回去了。
坐在書齋正中姥爺的位置上,她打開收音機,播音員以他溫和的嗓音正播報著前線戰局,聽著不好,秋潔無聲的又把收音機關掉了,她也沒有辦法,如果沒有了海城,她又能去哪裡,或者聽天由命,就算有一天真的要死,至少也算死得明白。
黃白的石紋夾雜,那方壽山石印章正麵對著她,白雲齋主人,幾個篆書的字,現在白雲齋主人已經不是姥爺了,而是她,反正房子也老了留不住,如果能找到人看守也好,如果不能,就不要了
聶步聲坐在這個位置的時候,一看那幾個篆字就念了出來,分毫不差,又四顧了一下姥爺的書櫥,也沒說什麼,他坐在這個位置上毫不見外,看著書冊好像在思考,甚至神態和姥爺考袁秋潔背尚書的時候非常相似,讓她懷疑下一句他要開口說些什麼,接著他看到她丫鬟一樣站在一邊又笑了,站起來說這個是你的座位
秋潔清清腦袋,秦姐這幾天回鄉下了,掛曆上這天是周天,她關門出去,得出去找人,不能讓沈崇再那樣了
“你見到沈崇了嗎”
磚紅色的大門高聳,華瀚大學門口人行如織,那人擺擺手走了,人來人往,她又找其他人
“同學,你見到沈崇了嗎”
“同學…”
這樣反複追了好幾個人,逐漸沒有人願意停下聽她來說了,秋潔一看,不遠處有一個那天在校門口見過的熟麵孔,擠開人群便跑過去
“同學,你看見沈崇了嗎”
那個男孩一聽就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把她拉到一旁校門外
“沈崇在警察局”
秋潔急起來,立刻就要走
“我就知道,什麼時候的事,什麼時候”
男孩追上她,欲言又止
“上個星期,集會結束以後,他就被抓走了,和其他幾個負責的同學一起,在封丹路”
秋潔拉住男孩就走
“走,求你帶我去”
警局是一棟三層老樓,十幾年前法國人蓋的,深紅色磚牆,邊棱牆角還混用了白色方磚,砌成花格子狀。後來改造完畢,那些窗戶裡麵都加上了監獄欄杆,作臨時看守用。門口警衛森嚴,秋潔拉著男孩就想進去,
“你不要命了,不行,就算這棟樓的人都出來了,他們也不會放他出來的”
“不行,沈崇在裡麵一星期了,他們會怎麼對他你想過沒有”
男孩還是拉住她不讓她進去,路的遠處來了幾個人,秋潔和男孩隻能跑出去躲在門廊側麵
“何先生,沈已經不在我們這裡,他已經被提到監獄去了”
一聽何先生,秋潔一下子不說話了。她仔細聽著那邊的對話,男孩也連咽口水都不敢咽,甚至上下牙床都不敢碰一碰,那邊沒有說中文,男人用低沉的英語和幾個警察交代了幾句,幾人答應起來,不久傳來汽車引擎的聲音,應該是那個人的車走遠了。
秋潔的心咚咚直跳,就像是穿過呼吸直達耳膜一樣讓她自己也把那跳動聲聽得清楚,男孩抬了抬腳正要走出去,秋潔直伸出手去把他攔住,因為她已經聽到了那邊的說話聲,警察又開始說起來
“勞改局旁邊那個市監獄可不輕鬆,那小子有沒有命活還兩說”
“我一看姓何的那個大鷹鉤鼻子就來氣,說起話來一鉤一鉤的,多少壞主意,而且嘴上還能說得特彆好聽,人家叫decent”
“聶步聲還是沒搭上他?不就是老丈人想賣煙貨嗎,非得讓他同意”
“人家不給賣,這個行當他說了算”
“蛇鼠一窩”
“那你也沒仗義執言啊”
“我倒是想,我要是仗義執言,我也進監獄了,家裡人怎麼辦”
“哎,現在雖然沒搭上,我聽說快了,因為聶步聲的老婆把他的小情人送給何施緹了”
秋潔的手心一下子汗水淋漓,她把手握的緊緊的,仍然攔著男孩不讓他出去,另一個回答的人來了興致
“那小情人確實漂亮,我看了我也心癢癢,可惜咱沒有人家地位,點誰要誰,夜夜娶新娘。唉,我聽說何施緹這麼些年玩人玩多了,沒刺激了,下手刀槍棍棒的沒底線,小情人送過去,不知道怎麼樣,真舍得”
“聶步聲的老婆巴不得呢,一舉兩得,誰讓聶公子皮相好,一個見一個愛,他老婆這些年恨死這些人了”
“馮慧子也夠受的,有了那個爹什麼沒有,本身長得也漂亮,非得點名要他,自己給自己找不痛快”
“一個願打一個願挨,而且人家聶老板有奧秘,總是能讓女人又愛又恨”
那兩個人又笑起來,聲音曖昧,隱隱地飄著,秋潔一下子用勁把男孩推回原處,又推著他往前走,一直推讓他趕快離開
“走,快走,快回學校”
兩人走到了警察局後麵的大路上,男孩終於伸出手把她的手擺脫掉
“那你去哪”
秋潔已經朝另一個方向走去,手裡掏著兜裡的零錢,電纜車正好滑過來,正值下午,車內滿載人員,秋潔便順勢站上踏板,抓著扶手回頭對男孩說
“我要去坐纜車,我得去找人幫忙”
“不行,我和你一起去”
男孩抬手擦了擦發紅的臉,奔跑就要追趕,纜車卻已經慢慢滑遠,秋潔為防他擔憂,揮手向後說道
“彆,彆擔心,不會有事的,你快回去”
街道旁有一個賣茶湯的攤子,那麵灰色布旗都舊了,前麵的木桌子上擺著一個巨大的銅壺,兩個顧客剛走,老板伸出手巾上下甩了甩,把沾臟的桌角抹得乾乾淨淨,抬手扶在那個金亮亮的壺柄上休息,纜車走遠,他的身影也越來越小
下來了一些乘客,秋潔才進去挑了個座位坐下,纜車微微晃動,她盯著自己平放的雙腳,無意識地跟售票員補票,剛才急中想到的唯一的辦法,警察局後麵的大道上這班纜車,坐上去坐到最後一站直接到市東郊,然後找聶步聲,實在不行,馮慧子也可以,應該也可以,隻要她能求一求。家裡沒有聶步聲,馮慧子會怎麼樣,或者更糟,他們倆同時在家,又該怎麼辦。
雅寧,她就知道雅寧會出事,從看到那張晚宴的照片開始,她就預感不好。任何一個女人看見自己的丈夫和那樣的雅寧在一起都會嫉妒得發狂,而任何一個男人,看到雅寧也會忍不住打她的主意,雅寧說話又那麼輕率,不知道這些日子把馮慧子氣成什麼樣。秋潔晃了晃腦袋,她就知道雅寧會出事。剛才那兩個警察說到小情人的時候,她幾乎都不敢聽下去,何施緹會把她怎麼樣,她更是不敢想。
她又想起來,其實應該找思恒,也許能通過他找到人脈,過了一會又否認了,因為這個也不可能,這樣的事情沒有人能明著開口周旋。她已經毀掉了思恒的婚事,不能再毀掉思恒的仕途,聶步聲和馮慧子,隻有這兩個人可以。
有什麼能用來求馮慧子,信箋,隻有這個東西了,秋潔接著又否決了。因為從前上學的時候,雅寧最討厭看見人抽大煙,說一看就想起小時候爸爸給的苦受來。夜晚已經到來,路燈在車旁閃爍,秋潔估計了一下快要到站了,隻是求馮慧子,或者求聶步聲,不能貿然說信箋的事,如果是何施緹主動要的雅寧,那有沒有信箋都一樣的結果,馮慧子也肯定樂意做這事,遲早而已。
聶步聲住了兩夜,吃了她做的飯,也讓她給換了衣服。他是三天前離開的,離開前還非常不舍得,緊緊親吻著她的眼睫,說著讓她無法回答的話,摟抱著一刻也不願意放開,秋潔沒有問他去了哪裡,因為他把雅寧騙得那麼辛苦,心裡覺得也許也是在騙她。